从乡韵的沉积到诗意的辽阔

2019-09-10 09:07普驰达岭
广西文学 2019年12期
关键词:黛瓦诗意文字

坐在文字的对岸,我喜欢阅读从故土乡韵中生长出来的语言和文字。熟悉的乡韵始终生发着野趣、烂漫与天真,同时又足够朴拙,即便不能始终保持但终究可以阶段性地保持未被规训的蛮力与文字中潜伏的诗意魅力。罗晓玲的写作恰属此类,是我喜欢的。

认识罗晓玲已有近十年光景,她来自广西美丽的富川瑶族自治县。作为生在大瑶山脚下的瑶族人,她从小受到瑶族文化的熏陶,身上延承着瑶族文化的血脉。

《月光照在黛瓦上》是罗晓玲公开出版的首部诗集,它安静地躺在我的案头已近两年时光。曾许诺过给这部集子写点文字,只是人在江湖,总与有限的时间过不去,没能抽身而心生愧疚。

在《月光照在黛瓦上》里,我穿过“水过村庄”,然后“逆风而行”,沐浴在“月色无边”的美幻中,最终在她文字的审美苦旅与历练中“回到原处”。

每每行走在她的诗中,就能让人心生安静。大瑶山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一事一物都在她的笔下鲜活得充满乡土烟火与诗意野趣。无以突围的乡韵自然而然地在她鲜活的语言文字中辽远、开阔,乃至无所形骸。

风从山林丹田深处/送出气息/沿一条河的舌尖/向远处传唱/山顶上的雪融化/向峡谷的豁口火速汇集/草尖上的露珠开始震颤/一朵花呈出辽阔//追梦的身影在大山里/唤醒沉睡的精灵/夜晚褪去黑衫/天空再次打开/古老的神韵/降临在瑶山的火堆上/而万物正从火堆的乳尖/再一次脱粒而出(《大歌》节选)

有些看上去我们平时不经意的物象与乡韵,被诗人随意地置放在荒凉的白纸上,居然达成了近乎天成的语言效果,读之令人顿感山风扑面,天地为之喧哗而静穆。

泉水进来了/轻敲卵石的琴键/月光进来了/在枝头踩响跳音/铁一样的山岭/围坐四周我们欢唱/在大地上/在这唯一的灯光下/以不朽的血脉/以煤和水晶一样的灵魂(《大歌》节选)

我想为诗者的用心观照和审美,文字的奇妙淋漓尽致,每一个汉字都充满动态,却又笔直地指向我们静态的内心世界,在我们的内心深处激荡起五味杂陈的感受。

诗人在面对自己的母语和母族文化时,总能让一个一个“陈旧”的物象再度焕发出最大的活力,而这活力之源就来自写作者自身的真气,唯有气韵贯通于字里行间,我们的语言才能达至鲜活,产生起死回生的效果。

当月光漫过山巅/奶奶,你说,会有精灵从枝桠上醒来/唱着远古的歌谣,手舞足蹈/当风吹来/神的福祉,会像歌声一样/轻轻降临我们的瑶寨//而我对此深信不疑/我的一整个童年/就安放在你的神话里/慢慢长大//……/涝溪山的水/带着一位过山瑶女子/沿溪而下/奉水打茶,对歌结缘/多年以后,她成了我的奶奶/“喝下三碗油茶,就能唤醒大山的神灵”/每天,她打的油茶/能盛下一整个不眠的夜晚/那些夜晚像/无边无际的大海/每次漂泊/都会遇见一个久远的神话(《月光照在黛瓦上》节选)

我们知道,一切艺术在最高层次上都是相通的。诗歌也同样如此。如诗在音韵、节奏上偏于音乐,在形象、色调上近于绘画,在汉字的外形上与建筑相通,在养气、结构匀称上又和书法相似。虽然黑格尔将诗称为最高层次的艺术,但我觉得最为微妙的艺术除了诗歌,还有音乐,因为难以描绘的心灵、看不见的心灵、无法穷其妙奥的心灵,只有用无法触摸、无法窥视、了无形迹、无法穷其妙奥的声音来表达才最接近本源。不过,我也相信泰戈尔的话,他认为:“诗、音乐、绘画等一切艺术,其起点都是人的呼吸。”而诗作为人的生存和生命体验,它在语言中的瞬间展开,揭示生存,眷念生命,流连光景,闪耀性情,是不同时代和种族的诗人们所共同具有的基本姿势和声音。生于大瑶山脚下、长于大瑶山脚下的罗晓玲,她感同身受的瑶山脚下的一切事物,在她的笔下是有根有呼吸的,是有敬畏自然物象的厚实的慈悲情怀的。

水流过的村庄/没有谎言//就像你清亮的眼睛/只接纳干净的风声、鸟鸣//古老的时光/随流水走远/未来的时光/正從三里外的深潭/汩汩地冒出//而我站在这里/时光恰好/水从身体里流过/留下暗纹、光波、积雪/和你静静流淌的慈悲(《水过村庄》)

必须绕过那些生根石/让一条古道经过你/让一条溪水经过你/你储备好一千年的风月洗净身体/才能到达那座庙宇//神灵居住的地方/被一百多根柱子高高擎住/柱楚的暗纹里/一些故事面目模糊//守庙人点燃一炷香/嘴里念念有词/你不敢大声说话/神灵还在沉睡/他醒来,一不小心/就会吵醒对面山上/另一个神灵(《百柱庙》)

作为少数民族诗人,我始终以为在坚守民族根性文化创作中成长起来才最有力量。故此,作为民族诗人,其最高境界就是把本民族原有的思维用汉语表达出来,寻找根性写作。在这一点上,罗晓玲的文字在书写本民族文化元素的根性体验中同样呈现出语言澄澈、情感洁净、充满仪式的神性特征。

顺着六月的河流走近你/状元楼前的荷花/用枝蔓竖起水墨的神韵/八房的石鼓有时候也会缄默不语/空空的状元花坪/以不画为画/成为秀水的一处诗意留白//隔着数百年的光阴打量自己/空气纤尘不染/它会让你滤出体内的泥沙/交出虚度的春秋/在秀水/以水的皿,以理为食/喂养我们经年的枯瘦与贫瘠(《秀水的第四条河》节选)

你托付两只石鼓/站在岁月的左右/左为上,关乎一首阕词/右为下,关乎一些文人的思绪/横在中间的/是无数叠加走过的脚步/昔日喧嚣归于沉默/青石阶里溢出缓慢的时光/祭师的讲述在祠堂里回荡/一首现代的新诗被反复修改(《古祠堂》)

我一直认为诗歌是诗人信仰故土的精神皈依。脚下这片土地就是上天赐予你的不老的诗写题材:你的一切思考,包括你的所有喜怒哀乐都因这片土地和土地上活着的人们与事物的灵动而生发,脚下的土地让你的诗写有根。由此只有固若磐石地站立在这片土地上,寂寞的酒杯才会孵化出诗人的痛苦与思考,阳光普照的山脉才会锻打出个体诗写的骨殖与灵性。以此看来,罗晓玲的文字是对瑶人故园情愫的审美呈现与诗意表达,那些沉积在她脑海中的记忆与幻想如密集的鼓点在时空中铺排着,浓密的乡韵始终在文字中灵舞开来,在沉积中散发着诗意的辽远和辽阔。

所有的植物都在栅栏里生长的时候/一株乌桕径自探出/像极了我/离开嘈杂的大街/一个人跑到福利小镇闻樟树的香气/神仙湖的水已经退去/水底的石头朴素安静/它们学会了对涨落的事物保持从容//风很轻/落叶用离开的姿势/将疼痛轻轻降落/你注视着它/仿佛忧伤也随即旋落/而那些与宁静有关的词语/正一一回到自己的身上(《慢城小镇》)

书写故土乡韵,回归民族文化之根,又要跳出民族视野,怀揣世界的眼光打量世界,一个诗人才会有人性的审美与良知的观照。因为文学言语之根不在字典和书籍中,它在老祖母的唠叨里,在老人的胡尖上,在母亲所哼出的歌谣中。为什么一些诗人和作家,其最好的作品写的都是童年和故土?那大体上是因为故土和童年是其生命的根和胚芽,有着生命的原生态和声息的缘故。诗写有故土和民族之根,一个人才有可能与故乡合二为一。而童年记忆的碎片在《月光照在黛瓦上》中无处不在,正是这样无法遗失的乡韵风土记忆成就了从大瑶山走出来的瑶族诗人罗晓玲落落大方的文字呈现。

那年/你像一颗长熟的稻黍/丰腴的爱情就要挤破身体/你的母亲最后一次帮你梳头/你身体颤抖,恸哭/酝酿了二十年的哭词/在身体里汹涌成海/即将离开的村庄/被淹没在你一潮接一潮的哭声里(《月光照在黛瓦上》节选)

一段流水接着另一段流水/一阵歌声接着另一阵歌声/不是柳喉调/不是辣咧香/也不是溜滴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歌/歌里流溢着出嫁的忧伤//“阿香——阿香——”/福溪的女人这么唱道/仿佛很久以前/有一位姑娘/从潇贺古道那头娉婷而来/带着明银霞帔/唱着与现在同样的调子//唱歌的姑娘成为先祖/她与孩子们铺出石板路/孩子们的孩子们搭建门楼、祠堂/盖黛瓦的屋顶/檐间的燕子飞走又回(《福溪小调》节选)

在诗写之路上,诗歌写作其实是一种以寂寞来脱胎换骨的个体思想意识审美活动,也是在痛苦与快乐中让灵魂骑行生活中所面壁的境遇,让文字在审美与思考中站立起来的过程。因此,一个人美学或审美经验越丰富,他(她)的创作才情与趣味才会越坚定,他(她)的创作才会越发能超越自我,确立自己的创作个性,让文字在思考中站立起来。在对地域民族文化认知的身份认同与诗意表述上,故土的民族文化元素滋养了罗晓玲的诗歌背景。这点在她的作品中是较为凸显的。正是这种地域性民族文化的滋养,更使罗晓玲的文字彰显着独特的诗性表达,这是难能可贵的苦旅与实践。

另外,在《月光照在黛瓦上》中,也呈现出对自然、感触、生活点滴的触动而生发的作品,这些作品诗意地将过去与当下、城市与乡村、民族与地域、空间与时间、自然与风物杂糅拼贴,并有可能将共时性的文学语境下竖起新的区域性或诗歌个体的自身存在,也许这些作品就像一幅雕塑或一幅画那样,我想不需要超出自身之外的任何解释。但是,它们透彻的诗意依然会借由她的诗行,慢慢在我们的视野里铺展开来,它们是那样的清澈,那样的透明,那样的含满细微生命的亮光,这些赋予细微生命亮光的物象是鲜活的,是富有生活的气息的。

这个黄昏/我在梦中起身/通向你走过的湖或散步的花地/你在我的前方俯身/干净的五指触摸叶间的碎光/你或者想到——飞翔//你知道/色喇叭花的因果/或与我想靠近你/有着同样的诗意(《黄昏》)

一些花香在慢慢起飞/又慢慢降落/香气隐入月光/又漫溢出来/叶子将它们收拢又释放/它们做着互相融入/又互相分离的游戏//花瓣上的光阴/被雕刻成隐喻/暗含的伤悲/选择在夜晚慢慢前行//我选择在这些隐喻打开前/悄悄地把心事/藏匿到一朵花的根部(《夜曲》)

阳光明媚/迟缓地穿过玻璃/落在我的鞋子前/它已经无力投射到我身上//旧日的枝头/没有风/叶子便不想落下/一首看不懂的诗/是否应置之不理/厚皮植物快守不住最后的水分//身边那些熟稔的事物/窗帘 衣柜 梳妆台 藤椅/都在老地方/等待灰尘降落或者慢慢爆裂/而我手心的阳光/被你的背影一寸寸地带走(《阳光明媚而迟缓》)

跟随《月光照在黛瓦上》这部集子,通过瑶族诗人罗晓玲的作品呈现,我所感受和体验的洗礼是厚实的,我内心所收割的诗意是充裕、豐满而透亮的。我想,《月光照在黛瓦上》给我的精神养分,白天它将会滋养我智慧的头颅前行,夜晚它将会给我伸出可靠的肩膀并给予我诗歌创作中的无穷力量和温暖,这是我生命过往中不期而来的宝贵财富。

但愿以后的日子,罗晓玲的作品日益精美,并烙上新一代瑶族诗人书写中国历史、瑶族社会与时代的文学印痕。

→  普驰达岭 彝族,云南禄劝人,现居北京。文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硕士研究生导师。系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理事,彝族诗人,中国少数民族文学评论家,诗评人。多次获国家级文学大赛一等奖。著有诗歌三部曲《临水的翅膀》《石头的翅膀》《神灵的翅膀》,诗歌评论集《神语向天歌》,彝族历史文化长诗《捎给灵魂的碎片》《萝婺细语》《金沙江在我的血液中流响》《我的南高原》等。

责任编辑 冯艳冰

特邀编辑 陆辉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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