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春梅
小说是一种侧重刻画人物形象、叙述故事情节的文学样式。也有人将小说分为以写人物为主和以叙述故事为主两种形式。统编教材中的古今中外的小说(或小说节选)可分为中国古典小说、中国现代小说与外国小说。由于外国小说经由文字翻译而成为中国语言的小说,所以若除去外国现代主义各流派对于小说写作形式的探索和创新,传统的外国小说与中国现代小说可视为一大类,本文暂且称之为传统小说,即本文主要讨论的小说类型。
法国叙事学研究者热奈特提出,人们谈论的叙事学中的“叙述”一词,实际上包括了三个不同的概念:一个是所讲述的故事内容,一个是讲述故事的语言组织,还有一个就是叙述行为。我们可以借用这三个概念分析《植树的牧羊人》这篇小说叙述的构成,从而为传统小说教学内容的确定提供借鉴。
在日常教学中,学生阅读小说的问题一方面是浅表化,因为没有阅读方法,无法深入文本;另一方面是概念化,不能立足于文本内容,随意贴标签。其实不能立足于文本、发现关键信息,是他们不知道该从哪里进入文本内里,从这些地方又可以读出什么。所以笔者建议学生应从小说讲了什么(情节、场景、人物)、怎样讲的(叙事视角、叙事时间)以及叙述者的声音三个方面进入文本,教师也应从这三个维度来确定传统小说的教学内容。
一、小说讲了什么
一篇小说究竟讲了什么,针对的是小说的内容,一般可以从情节、场景和人物三个方面来分析。
1.情节
情节是按照因果逻辑组织起来的一系列事件。《植树的牧羊人》课后练习中的思考探究一为:“课文按时间顺序,重点叙述了‘我和牧羊人三次见面的情形以及高原上的变化。默读课文,勾画出标志故事情节发展的语句,填写下表。”这道练习题旨在帮助学生运用表格这样的学习工具梳理情节。就文本结构而言,除了按时间顺序发展的“首尾接续式”情节外,本文同样是以“我”的线索与牧羊人的线索“左右并列式”展开,三次见面便使两条线索交会在一起。
2.场景
场景不同于我们常说的小说环境,人物行为与环境组合成为场景。“故事的进展要把人物的行动放在具体的环境中构成场景,才能显现为生动具体的艺术形象”,所以有人认为,小说是由一个又一个板块,也就是一个接一个场景连续而构成的。
《植树的牧羊人》节选自绘本《植树的男人》,由法国作家、电影编剧让·乔诺创作。根据该小说创作的动画片,在第60届学院奖评比中荣获动画短片奖,还参加了1987年戛纳电影节短片类竞赛单元的角逐。小说中的场景要素是非常鲜明的。小说也正是由一个个典型的场景才凸显出生动的人物形象。课文中“我”与牧羊人的三次见面,至少有两处场景应该关注。第一处是1913年的第一次见面,当时“我”在无边无际的荒野中走了三天,没有人烟、没有水源,只有废弃的村庄与呼啸的狂风。就是在这样一个近乎绝望、孤独恶劣的环境中,“我”遇见了牧羊人。他看护着三十来只懒懒地卧在山地上的羊,他从一口深井里给“我”打出甜丝丝的水,他在一座结实的石房子里煮着一鍋热腾腾的汤,房间内洁净整齐。正是在这样一个几乎无法生存的恶劣环境里,牧羊人的出现才显得出乎意料,他有条不紊的生活才显得弥足珍贵。读者不由得会想:牧羊人为什么要留在这里生活?他一个人又是怎么做到的?
第二处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第二次见面,课文中有这样一句话:
他还指着一片白桦林说,这是五年前种的。(——也就是1915年,我正在维丹战场上的时候)他认为谷底比较湿润,就把白桦树种在那里。
括号中是课文删去的文字,而这一句恰好带给读者一个不同寻常的场景。前文提到,本文以“我”的线索与牧羊人的线索“左右并列式”展开。当“我”以及世界上大多数的人都卷入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弥漫硝烟时,牧羊人在这里孤独地、平静地、坚定地种植白桦林。这与原文中的一段话异曲同工、遥相呼应:
只有1939年的战争,曾经威胁到这片树林。但是,汽车靠燃气运转,需要用不完的木炭,人们开始砍伐1910年种的橡树。幸亏,这里离公路太远,伐木公司赚不到钱,只好停止了砍伐。不过,植树的老人并没有觉察,他在三十公里以外,专心地种着树。就像他根本不知道1914年发生过第一次世界大战一样,他对1939年爆发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也一无所知。
囿于篇幅,作者没有对战争与老人的行为进行大量的细节描写,仅是一笔带过。但就是这样简单的叙述,为读者勾勒出一幅与众不同却打动人心的画面。《植树的牧羊人》跨越三十多个年头,无论是战争爆发还是政府代表团来视察,是猎人打猎还是护林员训话,什么样的外部环境都没能打扰牧羊人几十年如一日地植树。读者会想,牧羊人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一个人又是怎么做到的?
一般在教学当中,教师会自觉地关注小说的环境,而对“场景”一词比较陌生。笔者认为,场景是环境中的人与人的行为,更关注环境与人物的联系。同时,借助典型的环境更能凸显出人物行为的特殊性,引导读者进一步探寻人物行为的内在动因。我们可以假设,一个人平静地生活比较常见,但是在没有人烟的荒野独自平静地生活实属不易;一个人在荒野植树比较常见,但是在世界混战、战火纷飞的年代仍心无旁骛地植树实属罕见;一个人偶尔几次在公共地域植树比较常见,但是一个没有家眷的老人坚持数十年在荒野植树造林改变环境实属奇迹。这些独特的阅读效果,都来自小说场景的设置。
3.人物
人物是小说的灵魂,一篇小说常常通过人物的言与行,通过直接描写与间接描写来刻画人物。《植树的牧羊人》中,牧羊人是主要人物,但是他孤独而沉默。读者通过文中“我”的讲述,勾勒出牧羊人的形象。可是,牧羊人究竟长什么模样?他孤身一人在荒野长年累月地植树造林,内心是怎么想的?他的理想愿望是什么?小说并没有交代。
英国作家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提出了扁形人物和圆形人物。扁形人物有时被称为“类型性人物”,是作者围绕着一个单独的概念或者素质创造出来的,而圆形人物的言行就表现出一个以上的概念或者素质。福斯特的理论可以应用于许多小说类型,但是对于《植树的牧羊人》,我们很难判定牧羊人究竟是扁形人物还是圆形人物。很显然,作者并不是在阐明典型环境对于人物性格的塑造作用,而是在向读者宣扬一种优良品质,这种品质是社会尤为需要的。
课文的题目《植树的牧羊人》是选人课本时编者改的,原小说的题目为《植树的男人》。“我”第一次遇见这个男人时,他是一位牧羊人。在文末,作者这样感慨:他做到了只有上帝才能做到的事。在西方的文化传统中,牧羊人通常指代上帝。此典故出自《圣经》,在经文中,上帝曾以牧羊人自称。在荒凉的山地奇迹般地生存,几十年如一日地种植树木,改变了恶劣的生态环境,带给人们幸福的生活……牧羊人的创造如同水面的涟漪,一波一波向外传递。他就如同这片荒野之上的上帝。但是牧羊人所具备的精神品质,却是社会上许多普通人的集中代表。因而,《植树的牧羊人》中的牧羊人是一种象征,代表了在生活中以非凡的毅力、辛勤的耕耘,种植希望和幸福的人们。原小说中,“我”的朋友说了这样一句话,“老人家比谁都知道得多,他知道如何找到幸福!”结合牧羊人的经历,他失去了儿子与妻子,选择一个人生活,与羊群和狗作伴,执着地做着一件简单的事情。“宁静而有规律的工作;高地上的新鲜空气,粗茶淡饭;还有安详、平和的心态。这一切,让这位老人的身体格外结实。”牧羊人种植树木的同时也为自己播种了希望和幸福,牧羊人在无私的奉献中救赎了自己。我们应当向生活中的“种植人”致敬,也应当努力成为这样的“种植人”。
二、小说怎样讲的
小说中的情节、场景和人物,需要一位叙述者为读者讲出来。如果说小说讲了什么只是小说的内容方面,那么小说怎样讲的就涉及小说的艺术形式。了解小说的艺术形式与了解小说的内容同样重要,二者共同构成小说的阅读策略。
从叙事学的角度而言,叙事视角与叙事时间是分析小说语言组织的有效方法。
1.叙事视角
作者以什么样的视角展开叙述?是外聚焦叙述还是内聚焦叙述?也就是说,是采用第三人称叙述还是第一人称叙述?不同的人称叙述,形成的表达效果是不同的。
《植树的牧羊人》全文采用第一人称叙述。“我”既是文中的次要人物,也是叙述者。全文叙述了“我”与牧羊人的三次见面,让读者感到客观而真实。由于小说讲述的故事跨越三十多个年头,从“我”的角度出发,每一次来到高原,都能强烈感受到这里日新月异的变化,也使读者一次又一次地感叹牧羊人的伟大贡献。因为第一人称叙述的逼真程度,当编辑收到稿件后,便去调查小镇巴农的养老院有没有一个名叫艾力泽-布菲的人在那里去世。
2.叙事时间
叙事就是在讲故事,阅读则是在听故事,这是一个时间的过程。“在这个讲故事的过程中实际上涉及两个时间概念——一个是‘讲的时间,一个是‘故事内容本身的时间。”“讲”的时间与“故事”的时间并不完全一致。有的时候“故事”的时间很长,却仅仅几笔带过,叙事速度变快;有的时候“故事”的时间很短,叙述者却娓娓道来,叙事速度减慢。究竟采用什么样的叙事速度,取决于作者刻画人物和表现主题的需要。
尤其在短篇小說中,叙事速度变快和减慢是非常明显的。《植树的牧羊人》重点写了“我”与牧羊人的三次见面,分别是在1913年、1920年和1945年。时间在小说里转瞬即逝,例如文中这样叙述:
这样过了一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了。我应征入伍,在军队里待了五年。战争结束了,我只得到一笔微薄的酬劳。好想去呼吸一下纯净的空气啊!不由得我又踏上了去往那片高原的路。
从1913年“我”与牧羊人道别到“我”再次踏上高原的路,经过了七年之久。“故事”的时间很长,但是“讲”的时间很短,叙述者用相对简短的话语叙述较长时间里发生的事。之所以叙事速度变快,是因为这仅是“我”与牧羊人两次见面之间的过渡性叙述,而且与主要人物关联不大。与此相反,文中两次较为鲜明的叙事速度减慢都出现在“我”与牧羊人第一次相遇时。
牧羊人拿出一个袋子,从里面倒出一堆橡子,散在桌上。接着,一颗一颗仔细地挑选起来。他要把好的橡子和坏的橡子分开。我抽着烟,想帮他挑。但他说不用我帮忙。看他挑得那么认真,那么仔细,我也就不再坚持了。这就是我们所有的交流。过了一会儿,他挑出了一小堆好的橡子,每一颗都很饱满。接着,他按十个一堆把它们分开。他一边数,一边又把个儿小的,或者有裂缝的拣了出去。最后,挑出了一百颗又大又好的橡子,他停下手来,我们就去睡了。
小说详细叙述了牧羊人挑选橡子的过程,通过细节的描写,减慢了叙述的速度。就好像电影的长镜头,令读者可以清楚地知道牧羊人是如何挑选橡子的,可以让读者看出牧羊人对待挑选橡子这件事极为认真仔细,同时又极为娴熟与平常,似乎挑选橡子是他每天晚上都在做的事情。同样减慢了叙述速度的还有牧羊人种植的过程:
我们沿着山路,又向上爬了大约二百米。他停了下来,用铁棍在地上戳了一个坑。然后,他轻轻地往坑里放一颗橡子,再仔细盖上泥土。他是在种橡树!我问他,这块地是你的吗?他摇摇头说,不是。那是谁的地?是公家的,还是私人的?他说不知道。看起来他并不在意,他只是一心一意地把一百颗橡子都种了下去。
叙述者用“戳”“放”“盖”三个动词,生动形象地描绘出牧羊人植树的过程,又通过二人简短的对话,揭示了牧羊人纯净的内心世界。小说在叙述牧羊人选橡子和种植的过程时减慢叙事速度,将更多的细节传达给读者。这也说明,对主要人物关键事件的叙述是小说的重点,有利于人物的刻画与主题的表现。
三、叙述者的声音
因为小说的虚构性,所以叙述者的声音非常重要。如果所叙述的内容是真实事件,那么以什么方式来讲述并不十分重要。反之,如果内容是虚构的,如何讲述便具有了重要意义。一件虚构的事情,用开玩笑的语气讲述跟一本正经地讲述效果截然不同。叙述者的声音影响着读者的态度和评价。
我们首先需要明确的是,小说中的叙述者并不等同于作者。文中的“我”并不代表作者本人,即《植树的牧羊人》中的“我”并不等同于作者让-乔诺。不能将作者的生平介绍与写作背景等信息完全放进文本对号入座,混淆故事叙述与日常话语叙述。
用什么样的语气或态度叙述,就是叙述者的声音。从叙事的本意而言,叙述者的声音只是传达内容意义。然而在有些作品中,叙述者的声音会脱离叙述的内容凸显出来,声音本身变为被关注的对象。在《植树的牧羊人》中,读者能够发现叙述者的声音,例如:
想真正了解一个人,要长期观察他所做的事。如果他慷慨无私,不图回报,还给这世界留下了许多,那就可以肯定地说,这是一个难得的好人。
想到要做成这样一件事,需要怎样的毅力,怎样的无私,我就从心底里,对这位没有受过什么教育的普通农民,感到无限的敬佩。他做到了只有上帝才能做到的事。
两段话分别出现在小说的开头与结尾处,首尾呼应,表达了作者的写作意图。文中还有一处:
当我想到,眼前的一切,不是靠什么先进的技术,而是靠一个人的双手和毅力造就的,我才明白,人类除了毁灭,还可以像上帝一样创造。
叙述者的声音脱离了叙述的故事内容而凸显出来,把叙述者从故事的幕后推到了台前。通过叙述者的声音,读者可以感受到作者的态度与情感,这些隐藏在文本中的关键语句也为分析主题指明了线索。
叙述者的声音历来是众多作家与评论家讨论的话题。有的作家在叙述的过程中总会情不自禁地跳出来发表一己的看法,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法国文学家雨果。而有些作家认为,应该由小说中的人物自己来说话、读者自己来评价,作家只是客观叙述,例如法国作家福楼拜与美国作家海明威。对于争论,我们不发表意见,但是希望读者能够在阅读的过程中分辨出叙述者的声音,这将有助于我们进一步理解文本。
上文主要从小说讲了什么(情节、场景、人物)、小说怎样讲的(叙事视角、叙事时间)以及叙述者的声音三个方面,分析了《植树的牧羊人》。而这三个维度,通过小说文本内容的剖析最终指向小说的主题。如下图所示:
针对一篇小说的教学,教师可以这三个知识维度作为参考确定教学内容,引导学生通过语言文字进入文本内里,并通过阅读积累、建构起有关小说文体的知识框架。《如何阅读一本书》的作者告诉我们,作为比较好的主动阅读,阅读时要提出问题并尝试去回答。关于一本书,一定要提出四个主要问题:第一,整体来说,这本书到底在谈些什么?第二,作者细部说了什么,怎么说的?第三,这本书说得有道理嗎?是全部有道理,还是部分有道理?第四,这本书跟你有什么关系?我们需要先进入小说文本的内里,知道文本讲了什么、怎样讲的,从而结合叙述者的声音阐释主题。在完成这些基础性工作之后,才能够往下进行对于小说的审辩式思考与个性化解读,以及分析经典小说在当下的现实意义。如果连文本都还没有读懂,对作者要表达的主题还没有明确,所谓的批判性阅读与创新性阅读均无从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