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宝龙
妈妈走的那年我五岁,哥哥七岁。妈妈是跟一个唱大鼓书的人走的,再也没回来。人们都说:“可惜了,大鼓书唱得真好。”
妈妈走后哥哥成了妈妈,每天干啥都带着我,晚上睡觉的时候搂着我,有几次爸爸一个人喝酒,然后落泪,然后想搂着我睡,哥哥说不,然后把我搂得更紧。
记忆里我是埋在哥哥的胸前长大的,每天听着哥哥的心跳入睡,我熟悉哥哥胸膛的温暖和气味。遇到生人,我总习惯于把头躲到哥哥的胸前,我相信那里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妈妈走后,日子越发艰难,但我不觉得,因为有哥哥在。
春天的阳光是暖的,闻着青草的甜香,小兔子跟随妈妈从洞里出来,白的、灰的、黑的、花的,茸茸的,总想伸手去摸。哥哥带着我上山去薅青草喂兔子,我有说不出的成就感,感到无比幸福。兔子慢慢长大,然后爸爸会把它们拿到供销社收购站去卖。看着我们不舍,爸爸会说:“它们太多了,我们养不过来,卖给别人去养。”我相信是有很多人,很多像哥哥和我一样的小孩儿会喜欢这些乖巧可爱的兔子,他们也会每天上山给它们薅青草,给它们喂水,看着它们长大。
每次卖了兔子,爸爸除了买些盐呀茶呀的,也会给哥哥和我买回些糖球。有一次还给我们买了两只蓝邊白底绿花的小铁碗,花铁碗上有一只红红的太阳,像小白兔的眼睛。
哥哥该上学了,那是一个秋天的上午,哥哥抱着我哭了。这么多年,哥哥很少在我面前哭。妈妈走的那天,哥哥哭过。他说妈妈是在村北的大榆树下顺着路向东走的,哥哥追了很远。他知道那不是妈妈每次去赶集的路,他看见那个唱大鼓书的用自行车把妈妈带走的。后来哥哥就很少哭过。每次我做错了事,爸爸要打我,哥哥总是抱着我,把他的后背给爸爸。我觉得哥哥有一副好身板是那时候练出来的,哥哥后背很硬,像他的性格。
那天我一天都很无聊,骑在低矮的土墙上,看着哥哥上学的路,第一次感到了莫名的失落和无助。以至于多少年后,每逢感到失落和无助时,哥哥上学那天的场景就会在我的心里油然而生。
坐累了,我趴在矮墙上,看狗尾巴草在微风中摇曳,草叶间透过渐渐西去的太阳稀疏的光影,一种温暖的幻觉慢慢迷住了我的双眼……直到睡着了从矮墙上滑落下来,直到家里的小狗热乎乎的舌头、毛茸茸的嘴巴和湿漉漉的小鼻子凑上来把我弄醒,这时哥哥也回来了。
亦苦亦甜的日子就这么过来了,那年哥哥考上了大学,爸爸跑遍了亲朋好友家,也没借到多少钱,大家都不宽裕。
“把羊卖了吧,都卖了。”爸爸说。我心里一咯噔。
家里最值钱的就是11只羊和一头毛驴,种地不能没有毛驴,只能把羊卖了。
11只羊是哥哥放了多年的,它们在那个艰苦的岁月给了哥哥和我无私的慰藉,它们是我和哥哥的玩伴儿,每一只羊都有名字,是哥哥起的,头领、二老坏、快腿、黑头、卷毛、大尾巴、长角、小胖、跑得快、柱子、灵通。
哥哥没说什么,每天他都放羊到很晚才回来,回来时肩上还扛着一大捆草。哥哥一直默默做着这些,我不敢问,我只觉得心酸得不好受。有些年了,为了补贴家用,每年都会把羊羔卖掉,但这11只羊我们一直养着,哥哥一直放着。记得下雨河水上涨时,我骑着头领过河;在最冷的冬天,我和哥哥一块儿放羊,也曾和黑头依偎在一起,把快要冻僵的手伸进黑头温暖的羊毛里……
爸爸终于和买羊的人说好了,第二天一早来抓羊,11只羊都卖掉。那天哥哥放羊回来得更晚,天黑漆漆的,我听见哥哥站在院子里低声地说:“今天晚上我在羊圈里住一宿,明天它们就走了……”后面的声音更小,我不知道哥哥后面说了什么,我和爸爸都没吱声。
仲夏的夜晚,月光如洗。我躺在屋里无法入睡,我不担心哥哥会冷,我担心的不是这些。炕头的爸爸翻来覆去,辗转反侧,一声接一声地咳嗽。我悄悄地无声地流泪,贫苦让人如此煎熬,包括它让我们做出的选择。哥哥,睡在羊圈的哥哥可好吗?
哥哥是咬着牙上的大学,也是咬着牙把大学读完的。四年大学,哥哥没回过一次家,他利用假期勤工俭学供了自己,还省下钱来买了学习资料和图书给我寄回来。
毕业后,优秀的哥哥被聘到一家外资企业工作,然后是升职,然后是结婚——嫂子很漂亮,从里到外都带着大城市人的气质。村子里的人都说哥哥有出息。但哥哥说,他想念那11只羊,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但也失去了自己心爱的,而那失去的却再也回不来了。
哥哥经常往家里寄钱,叮嘱我照顾好年迈的父亲。他在电话里悄悄地告诉我,他一直在多方打听妈妈的消息。哥哥说:“我们不要放弃,叶落归根,或许哪天妈妈就会回来。”
每个春节哥哥都回来,直到那一年,哥哥听到一个消息,自己开车进山寻亲,出了车祸。嫂子说:“我们没有孩子,你哥哥生前的意思也是将来要回老家。”我们明白嫂子的心思,哥哥魂归故里了。他一直牵挂的妈妈、那心爱的11只羊,他也许真的找到他们了。
我把哥哥安顿在村北的那棵大榆树下面,那里能看到妈妈走时的路,能看得很远,很远……
我说服妻子和孩子,把工作从县城调到了镇上,回到了那个我从小居住的地方。每天工作之外的早晨和傍晚,我都去放那11只羊,路过哥哥身边的时候,总会扯开嗓子喊:“头领、二老坏、快腿、黑头、卷毛、大尾巴、长角、小胖、跑得快、柱子、灵通……”
每年的那天,我也会搬到羊圈住上一宿。我相信,哥哥也在。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