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善楼

2019-09-10 13:13练建安
百花园 2019年12期
关键词:阿秀夫妇俩黑影

练建安

從枫岭寨经七里滩,过黄泥冈,一铺半路(注:潮汕话,一铺即五公里),就到了老圩场。

汀江中游闽粤交界处,老圩场按八卦方位设计,白墙黑瓦,参差错落。

镇文化站的邱老说:“那年头,客商多啊!每日要杀猪百头,外地人开的旅馆,就有六七十家。红灯笼一闪一闪的,从山脚挂到了河边。嘿,嘿嘿。”

冬日上午,阳光懒散。我和邱老、文清走在冰凉、光滑的石板路上。两边骑楼,泥灰多有剥落,露出青砖。木雕门窗,间或残缺不全。北风起,啪啦啦响。

若干土杂店铺还开张着。平常,有些游客,稀稀落落的。店主们闲散,若无其事,却在不经意间投来一瞥,迅速判断有无生意可做。

路过武侯小庙,忽听喇叭高亢,弦乐声大作,颇热闹。邱老说:“十番哦,看看?”我摇头。我们走开了。几步后,十番不响了,喇叭拖了个长音,也消停了。

我们来到汀江边。

江水清澈、平静,倒影青山。阳光下,游鱼历历可数,悠忽往来。江湾,有一条采沙船,马达声时隐时现。

樯帆如林的景象,已成往昔。

对岸,竹林掩映,有座大围屋。屋顶,盘篮纵横,晒满鲜红柿子。

大门楹联,远看不清。门楣,见隶书“积善楼”。

“过河吧?”

“有眼光啊!哈,这个积善楼,有故事。”

“哪一座楼没有故事呢?”

“这个故事非同一般。”邱老说,“三百多年前,具体哪一年,记不清了。这里原有一座小茅草屋,开山种树的人搬走后,来了一对潮州夫妇,女的叫阿秀,养鸡鸭;男的叫阿发,卖麦芽糖。日子过得贫寒。除夕夜,老圩场酒肉飘香,爆竹连天响,这对夫妇却思忖着溜到山上躲债。忽听拍门声。夫妇俩惊恐开门,暗夜里,门外站着一位陌生汉子,也不说话,一挥手,十几个人挑来沉甸甸的箩担,放下就走,屋内差不多都堆满了。夫妇俩疑在梦中,醒来,赶出去,那群人早已不见了。拨亮油灯,哎呀,俺的亲娘呀,全是白花花的银子噢!夫妇俩是实诚人,等了三年,还是没人来,就跌茭,这些银子可用否?跌茭三次,均可用。他们起大围屋置地做生意,成了远近有名的‘百万公。那么,这个故事呢,民间有说道,叫作‘鬼子担银。”

“邱老,你相信吗?”

邱老说:“噢,忘了说,那家姓东,东方的东。传说,祖上是在广东潮州做大官的。一天,行船来到梅州三河坝。渔民捕获了一条八尺长的红鲤鱼,要杀,红鲤鱼见到大官就流眼泪。大官买下,放生了。好人有好报嘛。”

“扑哧——”文清忍不住笑了。

“咋?你不相信?”

“邱老,你是民俗专家,我们怎么能不相信你呢?‘鬼子担银的故事很精彩,民间传说也有几百年了吧。不过,文清这个书呆子,研究方志谱牒还是很用功的,你们不是也经常切磋吗?或许,他又找到了什么宝贝资料呢。听听也好。”

文清说的故事,见诸《东氏族谱》。

清康熙年间,福昌公任潮州知府,清正廉明,却遭奸臣构陷,满门抄斩。此前,福昌公催促长子阿发看望野山窝的老丈人去了。阿发闻听凶讯,慌忙携妻阿秀逃往老圩场,以养鸡鸭卖麦芽糖为生。

多年后的一个仲夏月夜,夫妇俩在庭院内喝茶聊天。幼子阿东翻出小布袋来玩儿,里头滚出一颗乌木珠子。细看,附纸条,乃福昌公手迹,写道:“小隐勤耕读,急难见杨公。”

杨公者,梅州三河坝巨富、乡团魁首也。

跋山涉水多日,阿发夫妇抵达三河坝。杨府门丁训斥道:“杨公是谁想见就见得着的吗?”阿发靠近,将两块铜圆滑入他的口袋里,亮光一闪,门丁绷紧的脸随即松弛了些。阿发呈上珠子,说是杨公旧物。门丁半信半疑,入内呈报。片刻,杨公召见,赐座,看茶,和颜悦色地问:“有何难处,尽管说来。”阿发嗫嚅,额上冒冷汗,答不上话。阿秀说:“杨公大人,俺们要一百两银子还债,债主逼的。”杨公问:“咋回事嘛?”阿发说:“前年粮荒,借了十两籴谷,驴打滚儿,早晓得,饿死也不要。”杨公大笑,嘱咐管家盛情款待,就转入里屋,不再露面了。

三日后夜半,夫妇俩摸黑回到家外,星光下,朦胧见门口站立魁梧黑影,吓得赶紧想逃走。黑影扬手,树上宿鸟就栽落在他们脚下,兀自挣扎。黑影问:“来人可是福昌公嫡子?”阿发说:“是。”黑影问:“贵姓?”阿发答:“小姓东。”黑影问:“你是何人?”阿发答:“贱名文发。”黑影走开,立马就有一群大汉挑担入屋,堆满了草堂。

“他们是谁呀?”

“还有谁?杨公的人。”

“那么,杨公为何要报恩哪?”

“他就是那条八尺长的鲤鱼。”

“鲤鱼精?”

“其实,他是被三河坝巡检司捕获的山匪。”

“山匪?”

“你可以说是绿林好汉,也可以说是义军将领。”

“福昌公为何要救他?”

“杨公是读书人,临刑前吟诵了一阕词,壮怀激烈。”

“什么词?”

“岳武穆的《满江红》。”

“《满江红》?”

谱牒的记载是:“公壮而奇之,亲释其缚,嘱其见贤思齐为国栋梁,赠以银。” [责任编辑 王彦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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