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高桥

2019-09-10 18:04闫耀明
广西文学 2019年12期
关键词:李慧土豆李白

走出村口时,土豆冲着光溜溜的天空发出“嘿嘿嘿”的笑声,然后,他将嘴巴抿紧,腮帮子鼓起来,鼓成青蛙的样子,突然瘪下去,一口痰就从他的嘴里喷涌而出,如一粒石子,有力地射向空中。接着,他挥手开始擦拭,好像是在擦玻璃,一边擦一边说:“擦擦,就干净了。不擦咋能干净?”说完,他忽然感觉今天自己擦拭天空的行为有问题,便停下手,看了看手里的信,急忙将信收起来,装在衣兜里。他再次笑了几声,为自己的聪明。他知道,用手里的信擦拭天空不妥,那样,信就擦脏了。土豆很是得意,又“嘿嘿嘿”地笑了几声。

将痰吐到天空上,然后伸出手掌把天空擦干净,是土豆最愿意做的事情,他几乎每天都要这么做。他说天空不干净,擦了,才能像玻璃一样明亮。这是土豆的标志性动作,也是他怎么做也不觉得厌烦的事。笑过了,土豆感到很是舒坦,嘴角处就有一些黏黏的口水流出来,挂在他的下巴上,被初升的太阳一照,亮晶晶的。

土豆的笑声引起了赵三叔的注意。赵三叔肩上扛着锄头,正从村街上走出来,锄板高高地举到空中,白白的,像半块面饼。土豆便盯着那面饼,咽了一口唾沫。

“土豆,干啥去呀?”赵三叔问。

土豆吸了吸嘴角的口水,说:“去高桥镇,给宋阿姨送信。”说着,他摸出那封信,展示给赵三叔看。

赵三叔说:“收信人是你妈,咋给宋阿姨送去?真是怪事。”

土豆对赵三叔的话很不喜欢,奇怪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送个信还算奇怪的事?他说:“我妈让我去送的。”他的话音里带着不屑。

赵三叔还在说着土豆不喜欢的话。他说:“你妈可真是的,放心让你自己去……”

不爱听的话迎面而来,土豆不想听。他不耐烦地晃晃头,仿佛要把赵三叔的话从自己的脸上抖落。

离开时,赵三叔又说了几句什么,土豆没有听清。他看到赵三叔走向田野的背影渐渐远去,那半块面饼也融化在了天空中。土豆把手里的信捏得紧紧的,一副很怕信随着面饼飞向天空的样子。出门前,妈告诉土豆,她刚刚听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这个消息让她做出了一个决定,需要土豆去一趟高桥镇,把信给宋阿姨送去。妈还再三叮嘱他,这封信很重要,不能弄丢了,要亲手交给宋阿姨。土豆是个认真的孩子,他牢牢地记住了妈的话。

沿着公路向东走,土豆把信捏在手里,放在胸前,像捏着自己的命。风从路边的女儿河上漫过来,带着淡淡的腥味儿,还有一些让土豆感到不安的氣息,将他瘦弱的身子包围。土豆警觉地望望河面,一望,就望见几只嬉戏的鸟儿正尖叫着飞过来,十分迅疾,翅膀扑打的声音沉闷却很有力,冲着土豆扑下来。土豆惊慌地护住怀里的信,冲鸟儿发出叫声:“滚开,你们休想抢走我的信!”鸟儿很是听话,没有在土豆的头上停留,如一口痰,快速射向空中,不见了。土豆摸着胸口,让自己稳稳神,然后迈开步子,走。

土豆去过高桥镇,知道沿着这条公路一直向东走,就到了。村子距离高桥镇有十多里远,土豆得走一个上午。他对自己很有信心,能帮助妈做件事,土豆很高兴。土豆已经十三岁了,做送信这样的事情,他觉得不难。重要的是信不能丢了,他把信捏得更紧了,心也紧张地跳得“扑通扑通”响。

一个人走路是件枯燥的事情,走了一阵,土豆觉得没意思,就决定做一件有意思的事。他看到路边栽种着众多的杨树,每隔二十几步就有一棵,极整齐地排成排,站在公路和女儿河之间。土豆就开始数杨树,他甚至打算数一数从村子到高桥镇有多少棵杨树。土豆数得很认真,一只手在胸口捂着那封信,另一只手竖起的食指一点一点地,指点着杨树,很怕遗漏。

土豆数得很顺利,已经数到两百了,眼前站立着的杨树依然看不到尽头。他很兴奋,感到自己数杨树真是一个大工程。

忽然,土豆听到有人在喊他:“土豆,快来啊,快来玩啊!”喊声来自路边的女儿河,土豆看到几个男孩子正在河水里扑腾,他们把自己脱个精光,鱼一样游来游去,河面上水花四溅,比这炎热的夏天还要热气腾腾。到水里扑腾是件很好玩的事情,比数杨树还好玩,但是土豆可不傻,他很不高兴地冲河面喊道:“你们别想坑我,到了水里,我的信就湿啦!”土豆觉得自己真是聪明,识破了他们的诡计。得意的土豆冲着天空就射出一口痰,但是他没有擦拭,而是继续走路。

当土豆用手指继续指点杨树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忘记刚才数到多少了。土豆一下子站住了,想了一阵,却没有想起来。他有点沮丧,愤愤地冲着女儿河面骂了一句:“一群笨蛋!”

土豆并不认识宋阿姨,只是听妈说起过。以前,土豆跟妈来过高桥镇,但没有去见宋阿姨。土豆知道的,就是这些。

土豆不知道的,实在是太多了。妈叫李慧,宋阿姨叫宋冰,她们是最要好的朋友。她们家住在村子的前后街上,每天一起玩,形影不离。有时,李慧在宋冰家玩得太晚了,就住在她家,两个人挤在一个被窝里,叽叽喳喳地闹,然后沉沉地睡去。有时,是宋冰住在李慧家。那时,她们还在上学。从小学开始,李慧和宋冰就始终是同班同学,一直是同桌,是最典型的闺蜜。后来,她们中学毕业了,到村后面的工厂里做工,挣钱养活自己,仍然每天在一起,上班一起去,下班一起回家。晚上,她们仍然延续着上学时的习惯,每天一起玩,晚了,就住在对方家里。还是两个人睡一个被窝,但她们不再叽叽喳喳,而是说悄悄话。说够了,也不好好睡觉,手上多了一些小动作,李慧摸摸宋冰的胸和肚皮,宋冰则掐掐李慧的圆屁股。她们“哧哧哧”的笑声在被窝里一点点膨胀。

后来,她们不再在对方家里住了。谁也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再后来,她们也不再每天晚上都在一起玩,而是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那时,还没有手机,相互无法联系,谁也不知道对方在忙什么。她们没有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时间久了,渐渐地也就习惯了。

其实,李慧和宋冰心里都明白,这变化与一个人有关。只是她们彼此心照不宣,没有把这件事情说破。这个人就是工厂新聘来的技术员,从城里来的周晓光。周晓光研究生毕业,技术水平高,是经理高薪聘来的。他是个帅小伙儿,个子不矮,有一米八以上,五官端正,棱角分明。这样的外表,足以让女孩子们为之怦然心动。接触时间长了,李慧和宋冰都惊讶地发现,周晓光还有更让她们无法自持的特长,那就是周晓光业余时间特别喜欢研究唐诗,可以随口背诵出来,仿佛那些唐诗就隐藏在他的嘴里,想让哪一首出来就可以流出来,干净利索,不带一点点唾沫。有一次午饭后,周晓光给李慧和宋冰背诵唐诗,他居然一口气背了三十七首,听得两个女孩子连连摆手,示意他不要背了,她们已经听迷糊了。周晓光不但能背诵唐诗,还研究唐诗后面的故事。事实上这是周晓光最喜欢的,他拿出自己整理出来的资料册给她们看,竟然有厚厚的十本!上面是周晓光亲笔摘录下来的素材。他说他上大学时每天泡在图书馆里,翻阅了大量的资料,里面的藏书凡是与唐诗有关的,都被他翻遍了。

于是,李慧和宋冰就不再满足听周晓光背诵唐诗,而是让他讲述唐诗故事。李慧说:“我们先听听你的研究成果吧。”周晓光也不客气,就给她们讲唐诗故事,有的是他摘抄来的,有的是他根据各种史料撰写出来的,是属于他自己的研究成果。他们三个人坐在女儿河边的白石头上,看着落日余晖将河面涂抹成橘红色,树木、青草以及飞来飞去的蜻蜓,也都是橘红色的,整个河道里弥漫着怀旧的气息,他们仿佛走进了一个久远的故事,任周晓光带着她们在故事中穿行。两个人听得如醉如痴。晚上,李慧和宋冰双双失眠了,躺在被窝里,眼前全是周晓光那张晃动的脸。想多了,李慧就忍不住捏自己的圆屁股,宋冰则抚摸着自己的胸和肚皮,都是一副痴痴冥想的样子,陶醉得很深。

受到周晓光的影响,李慧和宋冰也都在不知不觉中开始看书了。她们什么书都看,有的时候还把书带到单位来,闲暇的时候看。李慧家里的书多一些,她看的书涉猎的领域也更宽。

女孩子的心事有时会情不自禁浮现在脸上,特别是他们三个人面对面说话的时候,她们看周晓光的眼神就有了不同的意味。周晓光敏感地捕捉到了。说心里话,周晓光对这两个女孩子的印象都很好,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要嫁给他,他都会很高兴接受的。但是现在,两个人都表现出了对他的喜爱,这有点让周晓光为难了,似乎选择哪一个,都是对另一个的伤害。

李慧和宋冰对周晓光的喜欢是实实在在的,她们都不约而同地以自己的方式对他做出暗示。李慧在家里翻,居然翻出一本很旧的书,是1981年出版的《唐诗通论》。李慧大喜,急忙送给周晓光。周晓光的眼睛里闪着光,拿着书,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送给你了。”李慧说。李慧知道,送给周晓光这本书,是最能打动他的。她知道周晓光需要什么。果然,周晓光激动得不行,连连道谢,看李慧的目光中荡漾着炽热的情感,仿佛要把李慧抱在怀里的样子。李慧闭上眼睛,等待着那个幸福时刻的到来。可是,周晓光没抱,他克制住了自己。那也不要紧,李慧很是满足,她依稀觉得,距离周晓光选择自己已经不远了。

宋冰也在努力,她为周晓光精心编织了一件毛衣,板型很正,和商店里卖的毛衣没有什么区别。她想亲手把毛衣穿在周曉光的身上,但有些不好意思。因为现在还是夏天,距离穿上毛衣还早着呢。“等天凉了,你就穿上。你穿着这件毛衣,我会幸福得要死的。”宋冰一点儿不掩饰自己的感情。周晓光似乎想拒绝,又很是犹豫,宋冰便趁机把毛衣放进了周晓光的箱子里。

毛衣的事情李慧知道了,她感到自己可能会落后于宋冰。还有一个小细节让李慧心里很是不安。在女儿河边听周晓光讲述唐诗故事的那个黄昏,李慧和宋冰都把凉鞋脱在一边,收紧裙摆,露出小腿,将脚丫伸进河水里,踢来踢去。李慧清楚地记得周晓光说宋冰的小脚丫真好看。当时李慧没在意,可是后来,她在一篇文章里看到,喜欢并赞美女人脚丫儿的男人是最有情调的极品男人,要赶紧嫁给他。当时李慧拿着那本刊物呆呆地坐着,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她知道,自己没有宋冰皮肤白,自己的小脚丫儿也确实没有宋冰的小脚丫儿白净。一种不祥的感觉迅速袭来,李慧在恍惚中感到宋冰那好看的小脚丫儿正一下一下地踢她的脸。失去周晓光,是件不可想象的事情,那会要了李慧的命。假如周晓光选择别人,或者是城里人,比如他的同学啊什么的,她还可以理解,要是周晓光选择了宋冰,那可真的就要了李慧的命!李慧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晚上,李慧在被窝里辗转反侧,不停地摸着自己的圆屁股,暗暗地筹划着。她打定主意,一定要抢先,让周晓光属于自己,让周晓光每天晚上都能摸着自己性感的圆屁股入眠。

万家酒店的故事,土豆听妈讲过。那天妈领着土豆去女儿河边的田地里给玉米撒化肥。玉米已经长得比土豆高出那么多了,走在玉米地里,仿佛走在呼吸无法顺畅的森林里,压抑而且闷热,脚下是垄沟,走路很不得劲儿,磕磕绊绊的。土豆就很不喜欢,冲妈乱喊乱叫。妈没有跟他急眼,而是提出了一个土豆从没听过的好主意。“妈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妈抬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看着土豆。那一瞬间,土豆突然觉得妈很不容易,她好看的脸上已经被流淌的汗水弄得一片狼藉,破败得不成样子。土豆总是听村里人说妈长得好看,是村里无可争议的美人儿。今天,土豆真的感受到了。于是,土豆不再叫喊,而是乖乖地走在妈的身边,一边从袋子里把化肥抓出来,撒在玉米的根部,一边听妈讲故事。

妈讲的,就是万家酒店的故事。妈说,那是发生在唐朝的一个故事,关于大诗人李白的故事。“李白可是我们李家人呢,应该是我们的先祖。”妈说。妈还没开始讲,土豆就想到一个问题,问:“唐朝是哪儿?”妈说:“唐朝不是哪儿,是一个朝代,中国古时候的一个朝代,离现在很久很久呢,已经过去一千多年了。”土豆又问:“一千多年以前的事情,你咋知道?”问完了,土豆就觉得自己的问题真好,因为他能想到这样的问题,说明他很聪明。而且,妈还没回答他呢,就先笑了。妈笑着告诉土豆:“是听别人讲的。”

万家酒店的故事发生在唐朝。大诗人李白喜欢四处云游,遍访名山大川,写诗喝酒。有一段时间,李白来到了安徽宣城。在泾县乡村有一个叫汪伦的人,很仰慕李白,很想借李白来到宣城的机会见见他,请李白到家里来,饮酒欢歌。可是,他和李白互不相识,没法邀请。于是,聪明的汪伦挑着自家酿制的美酒来到宣城叫卖。喜欢喝酒的李白果然前来问价,汪伦趁机向李白发出邀请,还说他家那里有十里桃花和万家酒店,是游玩的好地方。李白一听大喜。有那么大片的桃花可以观赏,有那么多酒店可以去品尝美酒,李白当然高兴。于是,汪伦把李白请到了家里。可是,李白并没有看到十里桃花,只是在十里外的桃花岭上看到一片盛开的桃花。桃花岭下有个桃花潭,桃花潭畔有一个小村子,叫万家村,一家酒馆门前高高地悬挂着大大的“万”字,酒馆里,飘着诱人的酒香。李白这才明白,自己被这个汪伦给骗到了这里。但是李白仍然很高兴,并没有责怪汪伦,两个人结下了深深的友情。李白离开汪伦家的时候,特意写下一首小诗赠送给汪伦:“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妈讲完了。但妈在讲述时好像有些心不在焉,并没有对着土豆讲,更像是自言自语,仿佛进入了某种状态,或者被某种奇怪的情绪所控制。她甚至把手里的化肥撒在了垄沟里,而不是玉米的根部。那一刻,土豆觉得妈很陌生。

妈的陌生还在延续。讲完了,她并不问土豆这个故事咋样,而是叨咕着说一些土豆听不懂的话。“那么一大碗药水啊,啥颜色呀?跟啤酒一样啊……”

土豆不知道妈说的是什么,但妈讲的故事他听懂了,他还在故事里,没有走出来。于是,土豆说:“汪伦是个骗子,李白是个傻子。”说完,土豆就冲着天空射出一口痰。可是,那口痰被茂密的玉米叶子给挡住了,并没有飞到天上去。土豆便伸手,把痰液涂抹在玉米宽宽厚厚的叶子上。

现在土豆走在去高桥的路上,数杨树数不成了,无事可做,就想起了这个故事。因为女儿河水里那几个嬉戏的男孩子正发出尖锐的声音,顺着公路传过来。那声音是歌声,绝不是乱喊乱叫,土豆听得出来。男孩子们高亢的歌声唤醒了在土豆心里沉睡的故事,仿佛他听见的,是李白听到的歌声。土豆并不喜欢这个故事,一个是骗子,一个是傻子,这样两个人的故事,有什么意思呢?他有些后悔自己想起这个故事,还不如他用痰擦拭天空有意思呢。

于是,土豆再次将嘴巴抿紧,腮帮子鼓起来,鼓成青蛙的样子,突然瘪下去,一口痰就从他的嘴里喷涌而出,如一粒石子,有力地射向空中。土豆发出得意的笑声,然后举起闲着的那只手,开始擦拭天空。他擦得很认真,确信把每一块天空都擦到了,才放下手臂。他觉得胳膊很酸,擦拭天空是个累活儿,土豆就觉得自己很能干。那另一只手,则死死地捂在胸前,紧紧地抓着那封信。

男孩子们的歌声已经听不见了,土豆知道自己已经从歌声里走了出来。他加快脚步,用力走。公路两边的庄稼都比土豆要高,但此时他并没有在森林里行走的感觉,没有闷热,也没有压抑。土豆就开心地笑起来,独自发出“嘿嘿嘿”的笑声。

可是,土豆的笑声突然就被什么东西给拦腰截断了。那个东西是一条白亮亮的东西,在土豆的眼里一闪而过,好像是一把锄头在落下,又仿佛是一只白色的鸟儿飞过。土豆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歪着脖子,寻找那白色的东西。浓密的玉米站成整齐的方阵,像刀子切出来的一样,土豆的脖子歪得有些疼了,他才隐约感到,那白色东西就隐藏在玉米方阵的后面。土豆用力吸了吸下巴上流淌着的口水,走下公路,探头探脑地走进两块玉米方阵之间的狭窄缝隙。走了没有多远,土豆就看清了,那白色的东西,其实就是一条水渠。水渠是啥时候修建的,土豆不知道,但是水渠那个水泥抹成的平台却是光光亮亮的,阳光一照,闪着刺眼的光泽。土豆有点失望,他认识水渠,认识的东西对土豆没有什么吸引力。土豆没有犹豫,转身就将水渠丢在了身后。

土豆并不知道,这条被他丢在身后的水渠,和他有着无法割舍的关系,那光光亮亮的白色平台上,曾经发生过一个特别的故事,只是他不知道而已,只是那个故事发生的时间是在十几年前而已。

那是一个下午,天闷热了好几天,终于有北风吹过来,将热浪一扫而光,空气清爽得很,天空显得更加湛蓝、更加高远,白云白极了,飘着,仿佛在等待一件特别的事情发生。李慧也觉得,这样的好天气不应该被白白浪费,是应该有一件特别的事情发生的。她的心情很好,精心地将自己打扮一番,穿上了最漂亮的碎花短裙,还很奢侈地在腋下、胸前洒了点香水。她背起自己早就准备好的包裹,走出了家门。田野里一切都是清新的,庄稼的绿更浓厚了,鸟儿的叫声更清脆了,女儿河水流淌时的身姿更婀娜了。李慧走到村边的公路上,等了一会儿,就有长途公交车驶来,停在了李慧面前。

但李慧没有上车,而是拉住了从车上下来的周晓光。周晓光似乎没想到在这里看到李慧,有点发愣。李慧却不说话,拉着周晓光就走向了田野。周晓光似乎要问,被李慧摆手制止了。他们穿过几片站立的庄稼,来到了水渠前。尽管太阳已经开始向西天飘去,但光线依然明亮,將水渠那平平的水泥台照得闪着亮丽的光泽,仿佛铺了一层什么。

他们在水渠平台上坐下来,屁股下面热乎乎的,很舒服。周晓光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李慧。李慧笑了,说:“我是特意来接你的。我知道你回城已经三天了,今天回来。”说着,她打开自己的包裹,拿出了香肠、烧鸡、黄瓜,还有酒。酒是白酒。周晓光更加惊讶,他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李慧说:“没什么,我就是想请你吃顿饭。这黄瓜丝是我亲手切的,拌了各种调料,可爽口了。”她拧开酒瓶盖,把酒递给周晓光。

周晓光喝酒,李慧也喝酒,他们对着酒瓶你一口我一口地喝。他们还说话,说了很多话。周晓光感觉李慧要和他说“我爱你”或者“你娶了我吧”这样的话,可是,李慧没有,说了很多工厂里的事,说了自己看书的事,说了听周晓光讲唐诗故事的想法和体会。李慧说,她特别喜欢周晓光讲的李白被汪伦欺骗的那个“万家酒店”的故事,将来,她要把这个故事讲给自己的孩子听。其实李慧说这些,让周晓光感到很是放松。他真的放松了,吃肉吃菜喝酒。两个人吃得很开心。一瓶白酒喝没了,李慧笑起来,笑得“哧哧”响。她扳着周晓光的肩说:“没有酒了,你要还想喝,只能等下次了。”周晓光说:“我已经喝多了。”李慧说:“撒谎!说自己喝多的人,才没喝多呢。”说着,李慧把头歪在周晓光的肩上。

阳光安静地照着,如一首诗,像一只蝶,从遥远的唐朝翩翩飞来,轻轻地飞到他们面前,无声地落在水泥台上,落在他们的身上。李慧隐约感到,她和周晓光就坐在唐朝的土地上,迎接着阳光的爱抚,体会着诗意的温度。他们喝酒了,酒和诗是一对恋人,正好她恍惚中觉得她和周晓光,就是一首余音袅袅的唐诗。

扭了一会儿头,李慧扬起脸,看着周晓光,说:“我也没喝多。”她把自己嘴里吐出的气体吹在周晓光的脖子上,还调皮地张开嘴巴,轻轻地咬了咬周晓光的耳朵。也许是喝酒的缘故,李慧的呼吸有点粗,热热的气息不停地吹到周晓光的脖子和脸上。周晓光试图搬开李慧的头,可李慧耍赖,晃着头不肯离开。头晃得急了,李慧的身体倾斜着要倒下去,周晓光急忙搂住她的肩。李慧的身体躺在了周晓光的怀里。她的眼神迷离着,看着周晓光,嘴角咧开,发出无声的微笑。周晓光的屁股下面更加热起来,整个身子都热起来,他用力抱着李慧,也笑了起来。李慧大概也热了,伸手抖了抖自己的短裙。周晓光受不了了,呼吸一下子就急促起来。李慧扭了扭身子,屁股就扭到了周晓光的腿上。没一会儿,他们的身子就缠在了一起,那热热的水渠平台,正好放下他们的身体。平台是白白的,他们的身体也是白白的。此时李慧觉得,平台上那亮丽的光泽,是太阳给他们铺就的一张炫目的婚床。李慧躺着,将身体完全打开,她睁大眼睛,睁得圆圆的,望天空。天空中云朵依然在飘,被夕阳映照着,火红火红的,浪漫而绚丽。可在李慧看来,那云朵的色彩是血红的,仿佛血液在偌大的天空中开出一朵朵艳丽的花朵,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熟悉又略显陌生的血腥味儿。她用后脑勺顶着水渠坚硬的平台,死死地顶着,让自己的胸挺得更高些,让自己的身体放得更开些,宛如用这样奇特而别致的身体造型迎接周晓光的到来。周晓光则以配合的姿态满足着李慧的诚意,他的身体绷得紧紧的,嘴里发出咬牙切齿的声音。这让李慧更加得意,她盯着天空中那片血红,贪婪地享受着周晓光的爱抚与浇灌,那刀一样锋利的刺痛感在她的身体里轰然降临,又逐渐变得纤细如丝,鞭子一样耐心而持久地抽打着她光洁细腻的身体。这种抽打是李慧渴盼的,让她忽略了疼痛的滋味。她愈加亢奋,忍不住张大嘴巴,发出胜利者的呐喊,尖锐、高亢,如同宣告,宣告自己计谋的得逞,宣告一个庄严仪式的完成。

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快速驶过来,冲着土豆就过来了。土豆警觉地盯着他,将身体靠在路边的一棵杨树上。土豆感到,那个人一定是来抢他手里的信的。因为他看到那个男人敞着衣襟,用一只手抓着车把,另一只手扶着肩上的锄头,一副要抢人东西的样子。“不要抢我的信。不要抢我的信。”土豆嘴里叨念着,靠在树干上的后背开始转动,躲闪着越来越逼近的男人。男人到他的跟前了,土豆迅速转到杨树的另一侧,手始终死死地按着那封信。

男人的抢劫计划没有得逞,土豆成功地保住了信。他看到那个男人并没有停下自行车,而是撅着屁股,骑得更快了,锄板高高地举到空中,白白的,像半块面饼。

男人落荒而逃,土豆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很开心,吸了吸嘴角流着的口水,发出洪亮的笑声。

笑完了,土豆想起了赵三叔。这个人和赵三叔一样,肩上也扛着锄头,举着半块面饼。只是不知道,这个男人会不会讲故事。赵三叔是很喜欢讲故事的,土豆和村街上的孩子们都爱挤在赵三叔身边,听他讲故事。有一次赵三叔讲了一个城里人的故事,说那个城里人在村子里待了一年,后来又返回了城里,留下了另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在另一个故事里,有人喝农药自杀未果,只好离开村子,去投奔亲戚……土豆清楚地记得,当时他听得心里很是难受。

骑自行车的男人没了踪影,土豆收回目光,抬起头,看到一个镇子已经赫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走进高桥镇,土豆打听着,往镇街里面走。

“我去宋阿姨开的高桥饭店送信,咋走哇?”土豆问第一个人。

“我去宋阿姨开的高桥饭店送信,咋走哇?”土豆问第二个人。

“我去宋阿姨开的高桥饭店送信,咋走哇?”土豆问第三个人。

当土豆问第七个人时,那人指了指头上的牌匾,告诉他,就是这儿。

土豆高兴了。成功地找到了宋阿姨的饭店,土豆当然高兴。高兴的土豆发出“嘿嘿嘿”的笑声,然后,他将嘴巴抿紧,腮帮子鼓起来,鼓成青蛙的样子,突然瘪下去,一口痰就从他的嘴里喷涌而出,如一粒石子,有力地射向空中。土豆一只手按着胸口上的信,另一只手伸了出去。可是,土豆还没有开始擦拭天空,就听到一个女人尖锐的喊声在他的耳边蓦然响起。

“你咋往我的牌匾上吐痰?”

土豆这才看到,自己射出去的那口痰,落在了饭店大门上方的牌匾上,黏黏的,正缓慢地往下流淌,让那个大大的“店”字生出了一个小尾巴。

“擦擦,就干净了……”土豆嘴里的话被女人的喊声打断了,后一半被他咽了回去。因为他感到,眼前的这个阿姨,就是宋阿姨。

“宋阿姨!”土豆叫。

“你咋知道我是宋阿姨?”女人问。

“你就是宋阿姨。”土豆说。

宋阿姨疑惑地打量了一下土豆,问:“你找我干什么?”

土豆说:“我来给你送信。”他依然死死地按着胸口的那封信。

宋阿姨说:“跟我进来吧。”

土豆跟着宋阿姨,走进饭店。正是中午,里面吃饭的人不少,很大的一个屋子里,到处都是吃饭的人,闹哄哄的。土豆跟在宋阿姨的屁股后面,走上二樓,拐进一个不大的房间里。这里没有吃饭的人,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电视机。

“你是宋阿姨吧?”土豆看着宋阿姨,问。

宋阿姨笑了,“你不是知道了吗?”

土豆说:“我妈叮嘱我,让我一定亲手把这封信交给宋阿姨。”

宋阿姨不笑了,那笑容在她好看的脸上一点点消失,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抽走了。

土豆把按在胸口上的信交给宋阿姨。信被土豆按得有点皱了,还湿乎乎的。那是土豆的汗。

宋阿姨接过信,看。她看信封上面的字,看了一阵,笑了起来。宋阿姨的笑来得很突然,似乎那笑在她的肚子里憋得太久了,好不容易有了出来的机会,从她的嘴里汹涌而出,在房间里迅速膨胀,将不大的空间很快就塞满了。宋阿姨抖着手里的信,不停地晃头,让自己的笑更加畅快一些。“十多年了,我坚持不嫁人。我的坚持真值得呀!我终于等来了你的回音……”

宋阿姨说的话,土豆听不懂,但他觉得宋阿姨这人有点怪。还没看信,只看了看信封上的几行字,就大笑不已,这不奇怪吗?

奇怪的宋阿姨终于不笑了,她打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展开,看。

土豆看到,宋阿姨看信时的表情十分丰富,脸上的肌肉一抖一抖的,两片嘴唇不停地翕动着。不一会儿,宋阿姨就看完了,她似乎想笑笑,却没有笑出来。

土豆坐在椅子上,仰头看着宋阿姨和她手里的信纸。他看到信纸的背面并不是一张白纸。“后面还有一行字。我看出来了,是我妈写的字。”他说。

宋阿姨惊讶地翻过信纸,看那行字。宋阿姨的脸又抖了起来,嘴唇也抖得厉害。“你啊,终于是道歉了。只是,这道歉,来得太晚了……”宋阿姨的声音里含着一个接一个的颤音。

宋阿姨说的话,土豆还是听不懂。他觉得宋阿姨挺有意思,饶有兴致地仰脸看着她。

“你是谁?”宋阿姨好像突然想起了这个问题。

“我是土豆。”土豆说。

“你是谁?”宋阿姨还在问。

“我是土豆啊。”土豆不高兴地说,“你是不是傻呀?我已经告诉你了,我是土豆。”

“你是谁?”宋阿姨扳着土豆的肩,盯着他,“土豆是你的小名,你的大名呢?”

土豆说:“我的大名叫晓光。”

“晓光?”宋阿姨吃惊地瞪大眼睛。

“是啊,晓光。我妈给我起的名儿。”土豆说。

“你的名字,叫……晓光?”宋阿姨的身体几乎在发抖了。

“是的……”土豆害怕了。他被宋阿姨给吓着了。

宋阿姨不再追问,而是看着土豆,上下左右地看,还摸摸他的头、耳朵、鼻子、脸。她又开始说土豆听不懂的话了。“你也叫晓光……你……怎么是个傻子呢?晓光居然是个傻孩子……对了,你们喝酒了,有了个傻孩子……”

土豆问:“宋阿姨,你说啥呢?我饿了,想吃面饼。”

宋阿姨不再独自叨念,看着土豆,说:“好,阿姨给你吃面饼,跟阿姨下楼,去吃面饼……”

可是,宋阿姨并没有马上带土豆下楼去吃面饼,而是拉着土豆的手,说:“让阿姨看看你的身子。”

“看完了身子吃面饼。”土豆说。

宋阿姨说:“看看晓光的身子……”

“看完了身子吃面饼。”土豆说着,几下就脱去了身上的衣衫。

土豆光溜溜的,一丝不挂地站着,站在宋阿姨面前。宋阿姨慢慢地蹲下来,蹲在土豆面前,看土豆的身体。她伸手,开始摸土豆,从上到下,把土豆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摸了一遍。宋阿姨的眼睛里,有泪水流了出來,默默地流着,无声无息地流着,从脸上流下来,悬在她圆圆的下巴上,悬了一会儿,落下来,落在土豆的肚皮上。宋阿姨的泪水持续不断地流,将土豆的肚皮都弄湿了。接着,她那压抑了很久的哭声,从她咧开的嘴巴里喷了出来,同她发出笑声一样,也是汹涌而出。那哭声里面满是悲怆,旋转着,在房间里升起、扩散,很快就将那满屋子的笑声挤了出去,占据了整个空间。她的手颤抖得厉害,在土豆的皮肤上滑过来又滑过去。宋阿姨大哭,让土豆的心也难受起来,他也想哭。

哭完了,宋阿姨擦擦脸,却擦出一片破败和衰老。她嘴里叨念着:“你以为你很聪明吗?其实你那无耻的举动绑架了周晓光的选择权,懂吗?较劲啊,可是我们谁也没赢。那么一大碗药水啊,啥颜色呀?跟啤酒一样啊。我要是喝了,就没有较劲了,你干吗把碗打掉?你不是救了我,而是坑了我呀……”

叨念完了,宋阿姨似乎很累,仿佛刚刚出了一趟远门回来。她长长地叹了一声,帮助土豆把衣服穿上,轻声说:“走,我们去吃面饼。”

土豆从高桥镇回来,就顺利多了。宋阿姨吩咐一辆顾客的卡车把土豆送了回来。卡车开起来可真快,呜呜呜一阵响,就到了村口。

从车上下来,土豆看到爱讲故事的赵三叔正扛着锄头,远远地从田里走回来。土豆本来应该等一会儿,和赵三叔打个招呼的,可是,今天早上赵三叔说了几句土豆不喜欢听的话,土豆便转身走开了。

走进院子,土豆就喊妈。可是,院子里、屋子里都是一片安静,根本没有妈的影子。

土豆急于把去高桥镇送信的事告诉妈,可是,那些急于说出的话却说不出来,土豆就觉得心里很不舒服。他站在院子里,将嘴巴抿紧,腮帮子鼓起来,鼓成青蛙的样子,突然瘪下去,一口痰就从他的嘴里喷涌而出,如一粒石子,有力地射向空中。接着,他挥手开始擦拭,好像是在擦玻璃,一边擦一边说:“擦擦,就干净了。不擦咋能干净?”

可是,擦拭了天空,并没有让土豆心里的话减少,相反,想说给妈听的欲望更加强烈了。

妈去哪儿了呢?土豆走到院子门前,往村街上望。正午的阳光泼洒在街面上,跳跃着,喧哗着,却看不到一个人影。

“妈——”土豆大声喊起来。

“妈——”他又喊,期望妈能听到。

但是妈没有出现,倒是爱讲故事的赵三叔扛着锄头走过来,说:“别喊了,你妈没在家。”

“你胡说!”土豆有点急了。

“是真的。”赵三叔说,“上午我见到你妈了,她离开村子了。”

“你胡说!”土豆更急了。

赵三叔晃了晃肩上的锄头,空中那半块面饼便飞舞了几下,“你妈去寻找另一个故事了。真的,骗你是小狗儿。”

也许是怕土豆着急,赵三叔又说:“不过,你妈应该是快回来了。”

赵三叔走远了,土豆站着,很无聊地站着,站在阳光下。

土豆不知道自己站了多长时间,好像有几个小时了,又仿佛有一千多年了。可是,妈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土豆开始怀疑妈是丢了。

土豆的心里太难受啦,他太想和妈说话了。

他想对妈说,你咋不小心把自己弄丢了呢?

他想告诉妈,他见着宋阿姨了,把信给她了。

他想告诉妈,宋阿姨看了信,笑了又哭了。

他想告诉妈,宋阿姨说了很多他听不懂的话。

他想告诉妈,宋阿姨的饭店根本就不叫高桥饭店,而是叫万家酒店……

责任编辑 坛 荷

→ 闫耀明 辽宁葫芦岛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北京文学》《广西文学》《长江文艺》《清明》《儿童文学》等刊发表小说百余万字,有小说被《小说月报》《儿童文学选刊》转载。曾获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辽宁优秀儿童文学奖等奖励。现就职于葫芦岛市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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