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韵娜
老屋的年龄一直是个谜,我只知道它是我们家族世世代代居住的地方,爸爸出生的时候,它就在那里了;奶奶嫁进来的时候,它就在那里了;爷爷出生的时候,它就在那里了;甚至,曾祖父出生的时候,它就已经在那里了。
老屋是真的很老,很老,老到我们谁也猜不透他的年龄。他就像一位老者,静静地伫立在历史的长河中,静静地凝望着花开花落、云卷云舒,静静地俯瞰着祖祖辈辈、世事变迁。流年的风霜在他脸上刻下一道道深深的皱纹,岁月的历练蹉跎着他佝偻的背影。时光荏苒,在老屋身上沉淀出厚重的历史底蕴和恬淡娴静的气质。
老屋坐落在我的汉塘老家,一个落后偏僻的小山村,虽说如此,我依然深爱着这片热土。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由着他们的性子自在生长,没有城市的钢筋水泥的约束;这里的一阡一陌都见证过农民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每一滴汗水;这里的每一寸田园、每一方耕地,都承载着世世代代的村民们耕种劳作的记忆;这里的每一张笑脸,都满溢着淳朴与热情。白墙黛瓦,错落有致;小桥流水,含蓄隽永。
逢年过节,我总是要回我的故乡汉塘,回到我的老屋来祭祖祈福。老屋原是爷爷奶奶居住的地方,但几年前爷爷逝世后,奶奶便搬离了老屋,和我们一起住在城市了。无论我身在何方,只有回到老屋,我才真正觉得自己回了家。我的根深深地扎在这里,我的心早已和老屋紧紧相依。
老屋的模样并不好看,外墙上的灰白色涂料早已被磨蚀剥落得斑驳不堪,依稀裸露出里面的乱石。倾斜的屋顶上是一排排残损破旧的青黑色瓦片,其间嵌着一方小小的天窗。老屋的一石一瓦都坚固地垒砌在一起,屹立至今而不倒,这么多年来在烈日下,在风雨中,坚持守护着这个家。外墙的墙角上,门口的石阶上,全都长满了墨绿色的青苔,湿湿的,滑滑的,倒平添了几分古朴清幽的意味,让人不由得联想到“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老屋的大门仍是木制的老式大门,门上有两个锈迹斑斑的门环,内外面都装有木制的门闸。轻轻推开这扇年久失修的大门,门发出了“吱呀”的声响。进入屋内,屋内陈设极其简单——唯独一张床,一个小橱柜,一个木制衣柜,一套木制沙发,一方土炕,一把折叠桌,一把竹制摇椅罢了。这就是爷爷一辈子生活的家,极其简朴单调,而又年代久远。每次回去,老屋里的一切物什都蒙上了厚厚的一层灰,可我们谁都没有厌弃过老屋,只是耐心细致地打扫着老屋,心照不宣地替老屋保管着他的一切,就这样默默地用行动守护着爷爷的家,我们的家。外面的世界变成什么样,老屋从不知道,也从不过问,他只是面容恬静地站在那儿,仿佛在坚守着什么,又仿佛在无声地向我们讲述着一段段历史,一段段记忆。城市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他巍然不动;推土机的轰鸣声四起,他也充耳不闻。他从不知道随波逐流是什么,而只是固执地保留着他最原始的面貌——他的炕,他的床,他的门,甚至他的门前的那棵老树,他的一切。
老屋里住着许许多多珍贵的回忆,有我的童年回忆,有爷爷奶奶的记忆,也有好几辈人的记忆。
还记得小时候,我每到放假的时候就嚷嚷着要去老屋看望爷爷奶奶,爷爷奶奶都很是疼爱我。爷爷是个农民,犹记得那时,爷爷常常会戴着他的大草帽,肩扛锄头,两端担着两桶水,带着我一起去我们家的菜园子,爷爷忙着浇菜锄地,我则在一旁呆呆地看着,看倦了就在田野里疯玩,捉蝴蝶,摘野果,编草环,满地跑,无忧无虑;奶奶则常常会抱着我坐在那把摇椅上,与我嬉笑,谈心,或是陪我仰望夜空数星星,或是静静地聆听窗外屋檐上清脆的鸟鸣,不论清晨或是日暮;奶奶做饭时,我最爱看她蹲坐在炕前烧柴火,我在一旁边看边为奶奶递木柴,这时奶奶总会慈爱地摸摸我的小脑袋,夸我懂事,还笑得合不拢嘴……老屋里到处都是我美好的童年回忆,是爷爷奶奶对我的濃浓的爱。
从爷爷奶奶和爸爸的口中,我了解到老屋的过去。爷爷从小就生活在老屋里,在爷爷小的时候,老屋的格局与现在相比可谓大相径庭。那时的老屋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养猪,一部分住人。那时家境穷困潦倒,生活条件艰苦恶劣,温饱才是首要问题,于是爷爷对于人和猪同住一屋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妥。后来,奶奶嫁进来之后,甚至爸爸出生后,老屋里不仅继续养猪,还养了鸡和鸭,于是老屋愈发喧闹起来,猪叫声,鸡鸣声,鸭叫声此起彼伏。而爷爷奶奶为了养这些牲畜都费尽了心力,每天半夜被折腾的难以入眠不说,还要披星戴月地到地里干农活,每天常常累到发昏。爷爷奶奶如此辛苦地劳作,为的都是养家糊口,供爸爸上学。后来爸爸上学了,学费也不愁了,爷爷奶奶就不再养牲畜,单种地去了——谁曾想这一种就是几十年。再后来爸爸工作挣钱了,有能力撑起这个家了,于是让爷爷奶奶别干农活,可以享清福了,可爷爷奶奶偏就是不听,他们说:“这辈子,就是放不下这把锄头啊!”老屋见证了几代人的心酸记忆和血汗,见证了几代人前仆后继的平凡而动人的奋斗史,更见证了老一辈人对这片土地毕生的坚守和深沉的情怀。
一方阳光透过天窗微微地投进来,旧了,但不攲斜;这也正如老屋的品格一样,正直端庄,而不歪斜造作,就像年长的人身上散发出的历久弥新、温婉而庄严的气息。我们世代秉持和践行着老屋正直善良的品格,延续至今。每当爷爷的菜收成后,我们总会第一时间送几棵给邻居,或是村里的来客;爷爷奶奶也从小教导我们乐于助人,不斤斤计较。他们传给爸爸,爸爸再传给我——老屋的品格就这样世代延续,薪火相传,生生不息。
如此想来,老屋其实也不老,他还有着旺盛的生命力。
老屋啊,绝不只是一间屋子,更是一段历史,一腔情怀,一份坚守,一种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