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个四月

2019-09-10 00:22郑天怡
读书文摘(下半月) 2019年2期

郑天怡

[关键词:十二个;四月;夏末]

这是一个长达十二年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夏末,还有冬至,和一场梦魇。

“好久不见,夏末。”梁医生挂着和蔼可亲的笑容向躺在沙发上的女孩打招呼。

对面坐着的女孩,亚麻色的长发,却散乱的披在肩上,眼睛空空的,盯着红木桌子角上的节拍器,嗒、嗒、嗒、嗒。

过了很久,夏末缓缓地抬起头,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夏末却做的很生疏,她犹豫地看着梁医生:“你好。”

“冬至呢,这次她没和你一起来吗?”梁医生试着和夏末再次进行交流。

听见冬至的名字,就像与生俱来的反射一样,夏末不再寡言,她很快开口道:“她来了,在诊所外面,这里的人都不喜欢她,她在外面等我。”

“可以和我说说这次的旅行吗?听你妈妈说你去了乌斯怀亚。”梁医生想要从夏末嘴里获得尽可能多的信息。

“冬至说要去的,在南美大陆的最南端,曾经被人称为’世界尽头’,在古老的灰石墙上有一行字。”

“这里不是世界的尽头,这里是新生活的开始。”夏末喃喃的背出这句话。

“那你呢?你的新生活什么时候开始?”梁医生问出了这次会诊最关键的问题。

夏末猛地从沙发里站起来,她的眼睛不再浑浊,隐隐有怒色闪现,沙发被她退的向后挪动,发出嘶哑难听的吼叫。“冬至从来不会问我这种问题。”她说完,夺门而出。

“我真的真的不要再来了,他们脸上总是挂着和蔼可亲的微笑,一副认真聆听和感受你的痛苦的样子。”夏末烦躁的揉揉自己的头发,心中的阴霾挥之不去。

冬至拉着夏末往外走,从树荫走向阳光下,淡淡的说:“会散的,我带你回去。”

树上的蝉看着两个人,原本明亮清脆的歌声在一个嘶哑的尾音中戛然而止。为什么其中一个人没有影子。

十二年前的四月,夏末遇见冬至。那是她们的第一个四月,事故发生后的一个月。

夏末把自己关起来了,房间拉上厚厚的窗帘,房间满是灰尘,夏末就这么蜷缩在地上,已经快要忘了自己是谁。她知道这样换不来什么,换不来自己失去的健康,换不来对施暴者的惩罚,换不来哪怕一份安宁。

2006年3月5日,要问夏末多久才能忘记那一天,夏末会说毕生难忘,的确,没有谁能在经历这样的事以后还云淡风轻。

当别人对她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要坚强”时,夏末才深切地意识到世界上根本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针刺不到别人身上,他们就不知道有多痛。

那天,十五岁夏末从来中午就开始不舒服,她总觉得自己水杯的水味道那么奇怪,隐隐觉得哪个地方出了差错,却又无迹可寻。傍晚随着下课铃的响起,跟大家一起涌出教室,意外总是发生的这么快,在楼梯上夏末觉得自己想踩了棉花,径直地栽了下去。

等她再醒来已经是在医院了,夏末意识到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是看到自己的住院手带,是汞中毒。

直到很多年后,夏末在商场电视新闻上看到播报的复旦大学投毒案,周围的人脸上都是一副不可置信,难以理解的表情,只有夏末,平静的看完新闻,淡淡的转身走掉。

“你看,這才是生活的本来面目,表面一片繁荣。”

父母总让夏末不要恨,让夏末忘了那段时光,可是,怎么能呢?小城很小,小到消息可以很快传遍大街小巷。

最难熬的是血液透析,夏末做了三次,股动脉传来的疼痛是钻心的,血液经过透析仪重回身体,一面是生命的流逝,一面是新生的注入。但真正把夏末压倒的,是她做完最后一次透析,从走廊被推回病房时,经过主治医生房门,夏末透过门缝,看到了正在和自己主治医生握手的那个男学生父母。

这个世界一点儿都不美好,我不想做好人了。

那天夏末的日记上只写了这一句话。

夏末一家搬离了小城,小城已经太小了,流言四起,容不下夏末了。

离开,夏末就安稳了吗?并没有,最初的几年,夏末总是问冬至:“我现在每天都会想到他们,这就像是一场大雾,我困在里面,我根本走不出来,我觉得我病了,我恨他们,我甚至想过杀人。”说着,夏末低低地哭了,再也没有人知道当时夏末的心情,家里都说她抓着过去不放,是啊,怎么放呢,被伤害的孩子呢?为什么他们的痛苦最终只能成为别的孩子成长的踏脚石?成为他们浪子回头的标识?

冬至攀起夏末伏低的肩膀,目光灼灼的看着她:“有出路的,你可以为自己伸张正义的,当法律给不了你想要的,你还有一条路,就是犯罪。可是夏末,你想去犯罪吗?你想吗?”

夏末知道,如果她也去犯罪,她就成为自己最讨厌的人了。

磕磕绊绊的上完了大学,冬至就和夏末开启了她们的旅行,她们走过了很多地方,她们看过乞力马扎罗山;听过风起时整个挪威森林的叹息;吻过夏威夷活火山口的灰烬。

2018年四月,为了庆祝夏末与冬至相遇的第十二个四月,她们相携来到’世界屋脊’的西藏,在布达拉宫脚下,夏末和朝圣的藏民一样,磕长头行进。

天那么蓝,连一丝浮絮都没有,像被过滤了一切杂色,瑰丽地熠熠发光。阳光透过枝叶,恰到好处地映下点点金光。那太阳暖洋洋的,它伸出漫暖的大手,摩挲得人浑身舒坦。

一位手拿转经筒的妇女向夏末走过来,女人抬起头,用手摸了摸夏末的额头,夏末急急后退了一步,又十分抱歉的红了脸,慢慢的,走回妇女面前,俯下身子,靠近妇女,妇女用藏语念了一段经文,嘶哑的嗓音,长年日晒的面庞和最纯净的眼眸,夏末觉得有光照在了她的心上。

夏末和冬至各上了一炷香,两个人坐在角落里。

冬至说:“刚才我都看见了,那个女人说的你其实是听得懂的。”冬至转过头,盯着夏末看向远方的目光。

“十二年了,你逃避的太久太久了,梦魇不是别人带给你的,是你自己放不下;迷雾不是你走不出去,是你自缚双脚。知道自己放不下,便是想要放下了。”冬至冲夏末笑,声音却越来越难以捕捉

“我只能陪你到这里了,剩下的路你要自己走,不要回头。”

尾声

再以后,夏末再也没见过冬至,房间的照片上,两人的合影也变成了夏末一个人,揽着空气。第十二个四月,夏末终于摆脱了梦魇,虽然,弄丢了冬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