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甲 萝卜探长
随着图画书这种艺术形式的渐渐成熟,艺术家们借助图画书的表达也日渐丰富起来。在以一种美丽的方式帮助儿童身心灵成长的同时,图画书渐渐展现出其迷人的另一面:向所有人(不仅仅是孩子)呈现生命那动人的魅力,而其中最具感染力的莫过于关于爱的表达。
谢尔·希尔弗斯坦的《爱心树》如今已经是风靡全世界的畅销书了,可是它最初在1964年出版时,恐怕只有编辑厄苏拉一个人觉得这是一本了不起的图画书。谢尔在把它交给哈珀公司的厄苏拉之前,其实还试过另外几家出版公司,每个人都说喜欢这个故事,被它打动,甚至感动得流泪,但从出版的角度,有的说故事太短了,有的说结局太悲惨了,说得更明白的回应是:这本书既不像成人书,也不像儿童书,恐怕是卖不动的……
这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呢?
故事的开始部分非常恬静、温馨,然而,随着时光流逝,男孩渐渐长大,开始了只属于他自己的生活,大树常常感到孤寂。有一天孩子回来,大树以为孩子要跟自己玩耍,孩子却说不想玩了,但需要些钱,问大树可不可以给自己一点儿钱。大树让孩子把树叶和苹果拿去,到城里卖了换钱。孩子这么做了,大树很快乐。又过了很久很久,这一幕又重演,长大的孩子要娶妻生子,需要一幢房子,于是大树让孩子砍下树枝去盖房子;又过了很长时间,渐渐变老的孩子想去远方,需要一条船,于是大树让孩子砍下树干去造船。大树依然很快乐,只是心坎里却有些……
最后,当变老了的孩子回到大树身边,大树非常遗憾,因为自己既不能跟孩子玩耍了,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再给他了。而孩子呢,说自己什么都不需要了,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坐坐。于是大树尽量挺直了仅剩的树墩,让孩子坐上去休息。孩子坐下了,大树很快乐。
显然,这是个非常感人的寓言故事。不仅仅是孩子,成人读者也能从中读到很多启示,大概正因為如此,许多成年人(包括一些儿童文学研究者)认为这并不是一本给孩子的书,至少不是幼儿能“读懂”的。但事实上,《爱心树》自诞生以来,无数的孩子都欣然接受了它,其中也有许多是幼儿。一位四五岁的孩子听完这个故事,便走到院子里抱住自己最喜欢的一株树,表示要永远地爱它——你看,这是孩子的接受方式。当大多数中国成人读者最初读到这本书时,第一感觉这是一本讲述父母子女亲情的书,许多老师还发现这个故事特别适合给孩子们讲“孝道”。
不过可笑的是,不少成年人在一本书中发现了某种深刻的意义后,就会感觉这是“标准答案”,而孩子如果不能理解到这个意义,就会贴上“某本书不适合孩子”的标签。《爱心树》就是个很典型的例子。其实这本书的英文原名是“Giving Tree”,直译过来就是“给予树”,强调的是一种关系。而在特定的宗教文化中,“施与受”有着特别的意义,比如说“施比受更有福”。所以有趣的是,“Giving Tree”在出版的最初十年左右,最常用到这本书的是布道的牧师,他们发现用它来诠释教义可以深深触动受众的心灵。而可能更让中国读者惊讶的是,这个故事惹来的最强烈的批评居然来自女权主义者,因为作者给这棵大树用的是女性的“她”(中文版翻译成了“它”),批评者认为这个故事在暗示女性的牺牲——为什么做出牺牲的总是女性?所以,自以为掌握了“标准答案”的成人不妨再好好重读这本书。
《爱心树》在出版后的最初几年并没有得到广泛的接受,很可能与创作者的特殊身份也有些关系。希尔弗斯坦当时是《花花公子》杂志著名的漫画作者与专栏主笔,厄苏拉非常欣赏他的才华,而且似乎在他那放荡不羁、游戏人生的面具背后看到了一颗赤诚之心,于是借助另一位在《花花公子》工作的图画书天才汤米·温格尔(《三个强盗》的创作者),把希尔弗斯坦硬生生地拉到童书圈子里来。可是《爱心树》还是他的第三本童书,要让道德感极强的正统人士扎堆的童书圈接受他和他的作品,非常不容易。后来,即使他的图画书(包括《失落的一角》《失落的一角遇上大圆满》等)让越来越多的孩子和大人喜欢,他的儿童诗集(以《阁楼上的光》《人行道的尽头》等为代表)渐渐成了英美童诗的第一畅销品牌,儿童文学研究者仍然在尽量回避提到他和他的作品。
来自英国的《猜猜我有多爱你》可能是中国大陆引进图画书中亲和力最强也最有代表性的一本,许多人一提到“图画书”或“绘本”,可能脑子里跳出的第一本书就是它。大概是因为这本书的故事结构非常简明清晰,很容易被复述,而故事本身又非常容易打动读者,感受既甜蜜又温馨,留下的印象十分深刻,所以特别便于讲述者一讲再讲,听众也乐意继续接力棒式的转述。有趣的是,许多人其实在看到这本书之前就已经知道它了。
故事的确非常简单:有两只栗色的兔子。小兔子想要去睡觉了,他抓住大兔子长长的耳朵,对他说:“猜猜我有多爱你。”大兔子说:“喔,这我可猜不出来。”
小兔子说:“这么多。”他张开手臂,开得不能再开。大兔子也张开手臂,自然要比小兔子的长得多,他说:“我爱你有这么多。”
小兔子把手举得高高的,大兔子也把手举得高高的。“我的手举得有多高,我就有多爱你。”小兔子打倒立,大兔子把小兔子抱起来甩过头顶;小兔子跳上跳下,大兔子更是一蹦老高……
他俩以各种方式展示对对方的爱。
最后,小兔子太困了,他躺在大兔子的怀里说:“我爱你一直到月亮那里。”说完就睡着了。大兔子把小兔子轻轻放在床上,亲了亲,说声晚安,然后轻声地说:“我爱你一直到月亮那里,再从月亮上回到这里来。”
这个故事的结构简单至极,实际上中间两只兔子“比拼”爱的强度和深度的部分,完全可以由读者(转述者)自由发挥,只需准确把握头尾两个要点,就可以基本无误地转达、传递作者想要表达的内容。所以特别有趣的是,在2005年3月中文简体版正式出版上市以前,许多读者已经通过口耳相传知道了这个故事,他们时不时向书店打听这本书何时上架。
在北京的红泥巴书店,我在半年内就接到过多个这样的问询电话,打来电话的通常是女士,她们很少能准确说出这本书的书名,只是问“那本大兔子、小兔子的书”或“那本我爱你、你爱我的书”来了吗。
有意思的是,来找这本书的读者不一定是家长,有的甚至还没有结婚,只是想找来自己看看,或分享给自己的另一半(或未来的另一半)。
毫不奇怪的是,这本书上市后特别受欢迎,在当时中国图画书市场刚刚起步的阶段,在2005~2007年间就销售了7万多册,这在那时是十分惊人的数字!人们不但乐于将这本书送给孩子,而且也乐于送给身边的朋友和伴侣。这是图画书送给我们的绝好的礼物。
与《猜猜我有多爱你》相比,2004年底稍早一点引进到中国大陆的《活了100万次的猫》并没有那么快得到读者的追捧。最初的几年,它更像是在小众读者中低语传颂的某个传奇,那份感动多了些生命的沉甸甸的感觉:
有一只100万年也不死的漂亮的虎斑猫。他死了100万次,又活了100万次。有100万个人宠爱过这只猫,有100万个人在这只猫死的时候哭过。可是猫连一次也没有哭过。因为他太喜欢自己了。
终于有一回,他变成了自己的猫,一只野猫。几乎所有母猫,都喜欢这只漂亮的虎斑猫,想要成为他的新娘,可他全然不在乎,因为他比谁都喜欢自己。
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一只美丽的白猫,白猫并不怎么搭理他,但他非常努力地接近白猫,终于如愿以偿地待在了她的身边。
他们生了好多可爱的小猫,虎斑猫比喜欢自己还要喜欢白猫和小猫们。
当小猫们渐渐离去,白猫已经成了一个老奶奶,有一天白猫静静地躺在猫的怀里一动不动了。
猫抱着白猫,头一次哭了,从早到晚,从晚到早,哭了100万次……最后猫也静静地、一动不动地躺在白猫的身边。
猫再也没有起死回生过。
許多成人读者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有某种类似“电击”的感觉。
有人更是认为,这根本不是一个儿童故事,因为这分明是一个生命的寓言。而至于这个寓言传递了怎样的信息,倒也不是一时能说清楚的。
直观地说,这是一个关于情感的故事。在虎斑猫传奇的100万次的生命中,尽管有无数的人宠爱过他,无数的母猫追过他,但他所感受到的真爱却只有一次,所以当他真爱的白猫死去,他也放弃了重生的神力。但这种情感故事,也可延伸到对生命的感悟,100万次毫无感觉的生命与哪怕只有一次全情投入其中的生命相比,似乎显得毫无价值。
当然,每位读者的阅历不同,感受就会截然不同的。这个故事的神奇之处也就在这里。有位朋友可能正为自己的职业前景而困惑,当她听到“有一回猫变成了自己的猫”时大为感动,她多么渴望能成为一只“野猫”啊!而还有些年轻的朋友,读到白猫俘获那只自以为了不起的虎斑猫的心时,则大为感慨,看来赢取异性的心还有这样的窍门。这本书的编辑当初希望我能提供一句推荐语,在电话里听我侃侃而谈了20多分钟后,最后节选了一句话,实际上让我自己也大为惊讶——“这本书也许能挽救一场即将失败的婚姻”。真是我说的吗?也许吧。因为我知道,这本书在日本的确有很奇特的用途,人们常常在新人的婚礼上作为馈赠朋友的礼品,那也是一种很特别的祝福吧。
不过,千万不要忘记,《活了100万次的猫》的确是一本写给孩子的书,而且孩子们很喜欢。哪怕是两三岁的孩子,也很乐意听大人一读再读,似乎在这本书里藏着什么好玩的秘密。当然,小孩子的视角可能与大人不同,他们通常会很仔细地看画,才两岁的孩子就能发现画面中的瑕疵一画家漏画了几处猫的胡须。对此,佐野洋子坦承确属瑕疵,但她决定不做修改,她想让未来的小读者继续去发现,也知道画家也是人,是人都会犯错的。
据我所知,孩子通常最喜欢书中那只虎斑猫一次又一次神奇重生的部分,他对国王、魔术师、小偷等主人的不屑一顾也显得非常的酷。而据一位与孩子们反复分享过这本书的幼儿园老师反馈,孩子们也非常喜欢猫和白猫生了一群小猫的那部分,尤其是“猫比喜欢自己还要喜欢白猫和小猫们”。那种感觉,简单、美好,且富有力量。
日本作家兼插画家佐野洋子最初是在1977年出版的这本书,据说她当时生活的主要任务就是相夫教子,为了帮补家用才兼职画插画、创作童书。那是在一个忙碌之余的午后,她突然想到这个故事,然后随手把它写了下来,而选作主人公模特的虎斑猫,正是儿子当时养的一只宠物猫。佐野洋子与猫是从小就结缘的,她1938年出生于北京,小时候长在老北京的四合院里,她对那四四方方的天空,还有常常跳到围墙上来光顾的猫们印象十分深刻。她曾说,她画的猫其实是她视为故乡的中国的猫。
2007年,已知自己身患绝症的佐野洋子回到北京,想要探访小时候住过的四合院,也准备创作也许是最后一本图画书《四方形的天空》。
那一次,我们很有幸能邀请到她与中国的读者见面。有读者很好奇地问,她是否是有意识地为孩子们创作,而她自己是否遇到过自己的真爱呢?她很坦诚地回答:“我只能说,我把我生命的所有都在作品中表现出来、燃烧出来。”关于真爱,她感慨地说:“因为爱情经常是这样的,你刚开始遇到爱的时候,你一定认为它是真正的爱,但过了三年,你发现它并不是真正的爱。如果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呢,我一生中,遇到了好多次真正的爱。我现在才明白,这本书实际上是反映了我的一个愿望,我本人的愿望。”
佐野洋子于2010年11月5日病逝,她最终未能完成那本回忆老北京四合院生活的图画书,但她在生命的最后几年留下的散文集如《静子》也颇值得一读。
《活了100万次的猫》中文简体版最初用了四五年时间才完成了第一版的销售,但从此之后就被中国读者广为接受,至今已卖出了过百万册。这只神奇的猫,在中国也活了100万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