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坪
一大片幽深幽深的竹林,不知道长于何年何月。竹子生笋子,笋子再长成竹子,旧的叶子落下,层层叠叠的腐朽,让土地一寸一寸变成肥沃的黑色。新的叶子不断长出来,绿得发亮,由浅绿变深绿,最后也成黑油油的绿了。竹子一根一根,肩并肩,挤挤挨挨,密密匝匝,年深月久的生长,竟围拢成一个独立而蓬勃的竹岛。
竹岛的中央,有一座茅草房。很多年来,我们只从大人们口中听闻一些虚虚实实与是是非非。竹林里的茅草房里,住著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女人,年轻时很标致。她很少露面,几乎没有和村里的人说过话。她从哪里来,又是怎么活下来的,不得而知。
每当我们调皮的时候,大人们会说,你再闹,把你丢到竹林里去,和范婆婆子住一起去。我们会立即乖巧起来。
竹岛与村里的大路,不过百把米的距离。每次经过大路,总要朝那个竹岛望上几眼。小心眼里,急切地想要弄清楚这竹林里的一切。但一想到大人口中的描述,又会胆怯。但胆怯过后,一探虚实的欲望,几乎就要从喉咙眼里伸出一双爪子来,扒拉开那神秘的竹林,看里面到底有些啥。
既然是个谜,谜底是一定要解开的。
一天,我们几个女孩子,提着篮子,佯装打猪草,慢慢地就靠近了那座竹岛。两旁的竹子彼此拱抱,中间踩出了一条小路,有点像彩虹门的样子。阳光无法穿透,那条小路便黑漆漆的。路面是黑的,路两旁的植物也是黑的。有鸟雀子叫唤几声,呼啦啦窜出去,惊得我们汗毛倒竖。这让我们感觉害怕又刺激。我们一边朝前摸索,又做好了随时朝后撤退的准备。
就在我们紧张朝前挪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一声询问:你们在干啥子?我们抬头一看。是个老婆婆。她就是这个草屋的主人范婆婆。我们想逃跑,却又不敢。她是早就发现了我们的行踪。见她并没有想象中的凶神恶煞,我们胆子倒大了。听说你是个很古怪的婆婆,我们想来看看。我们想看看你是怎么生活的,你为什么要住在这里?
范婆婆冷冷一笑,真是多管闲事。但又没有明显想驱赶我们的意思。反而背着双手走在前头,朝她的小屋里走去。我们不知道怎么办了,就你望我我望你,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范婆婆一回头,面无表情地说,怕我吃了你们?
几十米的小路走完,便是她的小屋子。屋用土砖与茅草做的。土砖很老很老,长期风雨击打,墙壁全都是凹凸不平的样子,有些地方甚至成了破洞。屋顶的茅草也上年纪了,有的地方已经腐烂。屋子四周看上去有点阴森,同样是因为阳光照不进来的缘故。地面是湿滑的,有一种陈旧腐烂的味道扑进鼻子里。屋子的左边,有一口小水井,不知成于何时。竹林掩映下,看不清水的颜色。后来长大,总读到关于竹子的清瘦与潇洒,却无法更改我对竹林最初跌落脑海里的印象。黑漆漆的,阴森森的,有点冷,有点恐惧,又有说不清白的神秘。屋子的右边,是一个小下坡,坡边同样种满了竹子。坡下,是一小块菜园,里面种了白菜与辣椒,还有西红杮。菜田种得很整齐,像绣花的针脚。
这是我们第一次,真正看见范婆婆生活的环境。我们想要知道得更多,尤其是屋子里面,到底有什么,对我们诱惑力实在巨大。但范婆婆有点恼了,她用更冷的声调告诉我们,你们应该走了。
我们是识趣的。提着篮子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那片竹林。
那天的猪草篮子是空的,但那晚的作文却写得满满的。
一天大清早,大概五点多钟的样子,我和母亲步行去二十里外的陆城买东西。冬天的五点多钟,乡村还在半睡半醒之间。江边浓重的雾气漫上来,让视野更加朦胧。我和母亲手牵着手,也没有对话,只顾着认真走路。这时,我们差点和一个人影撞了个满怀,把我们吓了一跳。她穿着一身黑衣服,头发是白的,走路轻手轻脚。仔细一看,是范婆婆。因为上次进过竹林,我不怕她了。便朝她一笑,我依稀看见,她的脸上没有那么多苍白的冷漠。
我们没有对话,母亲说,她和谁都不说话。回过头再看,我发现她手里提着个尿壶。她是去江里洗尿壶的。而且是在大清早,路上几乎碰不到熟人的时候。
再一次猫进竹林,似乎便有点顺理成章了。她认识我了,我也不再怕她了。
她的屋子里,共分成了两间。推开门,一个小小的灶台首先撞进眼帘。而门背后,有一个很小的鸡窝,里面蹲着几只大母鸡。母鸡也不叫,老实地蹲在笼子里。桌上有吃的,因为黑,看不清碗里装的什么。桌子上方的墙上,挂着一面小镜子。镜子已老迈,照上去人脸斑驳。
里间,便是她的卧室。有一个高高的门槛,是木头做的。同样因为黑,还因为腿短,我差点一头栽倒在门槛上。范婆婆在我身后,似乎发出了很轻细的笑声。笑声很警惕很节制。只有在黑暗里才能听得到。屋里没有电灯,我努力想辨认出屋里的陈设。一张床,一个柜子,一把椅子,似乎再无其他。这时,我听到床角下发出嗡嗡的声音,仔细再听,是猪。范婆婆竟然在床下养了头小猪。猪毛是黑色的。我差点叫出声来。范婆婆在身后发出咳嗽声,同样是警惕的,却带有一点慌张与不知所措。
多年以后,我脑海里闪现出那个卧室里的场景。很黑很黑的屋子,没有窗户,狭小的空间里,一老一少,一前一后,没有一句对白。孩子很害怕,也很兴奋。老人很紧张,手心里也许有汗。有秘密被人窥探的窘迫,又有一直渴望被人窥探的愿望被落实的舒坦。仿佛等待了很久,终于等来了一个人。又仿佛不愿意被人看见,却还是被人看见了。也许她等待的是一个大人,最终等来的却是一个孩子。而屋外阳光坦荡热烈,屋内幽暗如深井。
走出屋外的时候,一点阳光从竹缝穿过,我仰起脸看范婆婆,她皮肤很白,瓜子脸,五官很好看。她不说话,也不笑。只深深看了我几眼。我转身快速跑掉。
后来,我再也没有进过范婆婆的屋子,甚至连那个竹林也没有靠近过。尽管,我心里那么渴望窥探得更多。但我的脚步却不听使唤。其实,见到范婆婆的那一次,她就已经很老很老了。
再长大些,我才知道范婆婆支离破碎的故事。她原本是国民党军官心爱的姨太太。军官路过这里,看上了她。但因为打仗不方便,却不能带着她走。便让她留在此地,等待团圆的那一天。他说一定会来接她走的。她数着清明过日子,踏着秋分过日子,捧着军官下属送来的粮款过日子,也守着三分菜园过日子。笋子长成竹子,竹子长成竹林,她由少妇站成老妪,再把日子从清明站到冬至。
她死的时候,没有人知道。只是在那几日,村里总有人听到乌鸦不安地在她屋前的竹林上空聒噪。夜里,还有人听到几声凄厉的叫唤。
是村里负责埋葬她的。村人点起蜡烛走进她的卧室,清点她的物品,一箱子花花绿绿的衣服,还有许多的金银首饰。但从没见她穿过戴过。她养的几只大母鸡,成为招待村里抬丧人的晚餐。
她死了之后,小屋被村里人推平了,竹林也被砍了,改良成了柑橘田。阳光普照的时候,似乎谁也想不起,那个小土包上,原来有过一片茂密的竹林,竹林里住过一个女人。她不爱说话,也不爱笑,更没听她哭过。
当柑橘树越长越粗壮,慢慢开始挂果的时候,那个不言不语,不笑不闹的女人,好像真的没有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