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外的朱槿

2019-09-10 07:22蔡伟璇
都市 2019年2期
关键词:针灸医生

蔡伟璇

1

朱槿不是姿色明艳的女人,但是很耐看。她的脸庞,就是陈家名和她在师大中文系读书的时候,拿张爱玲《封锁》里的句子,念给她听的那样:在宗桢的眼中,她的脸像一朵淡淡几笔的白描牡丹花,额角上两三根吹乱的短发便是风中的花蕊。只是陈家名把“宗桢”改成了“家名”。这是年轻时候的朱槿。

朱槿这样的脸型不显老,再加上有心保养,生活看上去也光鲜,因此,与陈家名结婚24年,有一个上大四女儿的朱槿,也大致还是这副模样。最大的不同,是现在的朱槿,腮边浮着一些美白面霜也遮掩不住的斑点。

在区妇联上班的朱槿,做办公室主任,是个十多年的老主任了。虽然多年没有提拔,朱槿还是尽职尽责地工作,有滋有味地过她的安稳日子。

自从女儿陈夕去北京上大学后,朱槿每天公交上班,返程步行36分钟回家,雷打不动,为的是锻炼身体和在夕阳中走过老别墅区。家里就她和陈家名。陈家名在滨海一中教语文,如果他下午没有课就会做晚饭,有课或开例会晚回,两个人就晚一点吃。也就两个人,早点晚点吃,都不碍事。朱槿觉得每天走過夕照下老别墅的锻炼,是生活里比吃饭更重要的事。

每天回家,朱槿抄小路,走车少人少的小街巷回家,因此,每天都会在暮色降临之前,路过滨海市最美的一片老别墅区。

每天走过这片老别墅区的时候,朱槿都会特地缓下脚步,来观赏一阵。这些老别墅大多是上个世纪初叶的华侨房。这些别墅中,无论是那些看上去苍凉华美的老别墅,还是那些修旧如旧,重焕华光的新别墅,院子里,都是古树幽茂,花木蓊郁。这些别墅中,有一座三层红砖小楼房,估计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有过大的翻修,如今看上去虽不凋敝,但面目也显出好些沧桑来。这在这片别墅区中,并不特别。像这样的,还有几座。别具韵味的是,这座花园里有一棵高大茂盛的玉兰树的小楼,在它靠近门房处的围墙上,嵌着影雕的“静庐”二字。“静庐”这两个字,就像花园里幽洁馥郁的玉兰花,把一份安静的诗意,嵌入每天经过“静庐”的朱槿的心中,使她平凡的生活,得到一份意外的清芬。

这一片老别墅区里,有一座老侨房改成的婚纱摄像馆。因此,经常有年轻情侣在这些老宅门前拍婚纱照,摆拍成豪门婚礼的样子。穿着西服和婚纱的男女热情洋溢,巧笑倩兮。大约此时,没有一个女孩能记住女孩们该牢记的信条:健康、独立、有赚钱能力。可年轻的时候,谁又不是这样?和陈家名结婚前的自己、大四的陈夕……莫不如是。

但是,24年婚姻跋涉下来,朱槿明白通透了。因此,和陈夕在晚饭后散步到老别墅区,在走过一对对拍婚纱照的男女身边时,她便要抚着陈夕的乌发,及时地缓缓地灌输给女儿她的半生之悟:可以有男友,可以更换男朋友,但尽量不要结婚,尽量不要小孩。将来,如果是自己一个人过,爸爸妈妈在世的时候,逢年过节,寂寞了,回来找爸妈;爸妈不在了,假期佳节,飞去瑞士滑雪,飞去澳洲晒太阳……这才是可控的美好的人生!

朱槿在青春华年嫁入陈家,在婆婆九年前过世之前,一直生活在个性钲硬的婆婆的桎梏中,生活在对陈家名渐次的失望中。以致朱槿不止一次像滨海女人絮叨的那样,对家名说,要是现在,你即便用堆叠得跟我人一般高的百元大钞作聘礼,我也绝不敢嫁入你家!可是,对于这些,陈夕还不太懂,因此,朱槿只能润物无声地引导。

2

原本岁月还算静好的朱槿,得了一种怪病,先是右边面颊有一块铜钱大小的皮肤松弛,下挂,且有扩展的趋势。朱槿看遍了全市各大医院的神经内科,几乎都说不出确切的名堂来,只有滨海第二医院一位年轻的靳医生,断为面瘫。朱槿一听到“面瘫”,着实吓了一大跳。因此,赶忙按照靳医生开的处方吃药、热敷耳后根,反复往上的方向推拿面颊上这块起皱下挂的地方。吃了十天的药后,又按靳医生吩咐去滨海第二医院康复科针灸。每一次请假针灸回来,朱槿都忍不住跟办公室的科员小吴说,针灸痛死了!刚产假回来上班的小吴说,怎么会?酸胀而已啊!小吴前不久扭了腰,也针灸了一个月。可是朱槿就是感到疼,非常尖利的疼,以及上了电针后,脸部肌肉可怕的狂跳。针灸的酸胀感,只是一个传说。

虽然刺痛难忍,朱槿还是咬着牙天天去针灸。针灸到第五天,正好是周五,康复科医生说,你针灸了一个疗程了,回家去等着,慢慢就会好了。朱槿记着康复科医生的话,回家过完周末,周一就头脸包得严严实实地上班去了。心想,每天包严实一点,别被风吹了,应该问题不大。已经歇了两个星期,也该去上班了。虽然歇的这两周,单位的活也是一件不落地在家里完成,但毕竟不好意思再跟苏主席请假了。一边上班,一边康复吧。

朱槿很庆幸自己发现得早,并且治疗及时,才没有弄到可怕的口眼歪斜。

朱槿天天包裹严实了上班去,但右边脸颊那块铜钱大的皮肤并不见好转。

一天早上,刚上班,朱槿先到办公室,她拿了茶具要出去清洗,迎头见小吴匆匆进来。匆匆进来的小吴在朱槿面前惊疑地站定,说:“主任等等,你等等,我看看你的脸。你这是怎么啦,脸一边大一边小啊,你面瘫没治好呀?”朱槿心中本也有此疑惑,又听小吴说,你去叫主席也帮你看看。于是,朱槿赶忙去苏主席办公室,正好苏主席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泡茶翻阅昨天的报纸,朱槿忙请主席帮忙看。苏主席朝朱槿的脸端详了一会儿说,确实是一边大,一边小。你平时好像两边面颊是一样的。你面瘫可能还没好,赶紧再去吃药针灸。

这一天,已经是除夕的前一天了。从除夕起,滨海市各大医院就放假了,只剩急诊。朱槿急忙向苏主席请假,匆匆赶往第二医院找靳医生。朱槿赶到二院靳医生的办公室时,看到正是靳医生当班,她像捞着救命稻草一般,微松了一口气。已经没有号了,朱槿只能凭着是靳医生的老病人,直接前去向靳医生咨询。朱槿说,靳医生,你说我的脸会慢慢好,可是没有啊?你看,现在更糟,变成一边大一边小了。我再吃药好,还是针灸?靳医生抬起直率的眼皮,明晃晃的眼光扫过朱槿的脸,干净利索地说,你那是后遗症!后遗症知道吗?后遗症!朱槿失声惊叫!没有瘫掉就好啦!脑门饱满的靳医生又干脆利落地抛给朱槿这话。朱槿望着靳医生油亮的脑门上的几颗凹痕———青春痘的遗址,呆若木鸡地想,不是说会慢慢好吗?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靳医生又翻起眼皮,看着朱槿苍白的脸,坦率地说:“你又不是小姑娘了,怕什么?”

朱槿不相信就这么一点小毛病,竟然毁容!明天是除夕,全市都停诊,只剩急診,要一直到初七才正常上班。放假期间的急诊,是应急,康复科没有开诊,挑神经内科主任号看,基本没办法。因此,朱槿赶忙赶往滨海第一医院去碰运气。

冷风嗖嗖,朱槿用羊毛围巾把头脸裹得严严实实,心急火燎、满头大汗地赶车赶路。

赶到滨海第一医院,朱槿去求了一个在那里当护士的同学,才加挂了一个主任号。一直到快十二点,朱槿才等到。朱槿跟主任说,我可能是面瘫,治疗了很久了,没有好,麻烦您听我详细说一下,看看还有没有对症的治疗方法?朱槿才要细述详情,主任已开好单子,并拔出医保卡,扔给朱槿。朱槿望着主任,目瞪口呆。一个上午看了三十几个号的主任,一边喝水,一边用疲累得东倒西歪的眼光朝朱槿的脸上又扫了一眼,说:“去查个肌电图!”主任说罢,丢下朱槿而去。朱槿只得拾起主任桌上的医保卡追出去,主任这才又满面疲惫地对她说:“你的脸一大一小是有,但两边表情对称,不是面瘫。”朱槿愣愣地站了几秒钟,才醒悟过来,赶忙去预约肌电图。好在肌电图预约处还有人,但是说要过完年才能做。朱槿又问怎么做,痛吗?预约的医生说,有针灸过吗?有。跟针灸差不多。朱槿倒吸了一大口冷气。

这一天晚上,朱槿半夜起来上卫生间时,在镜子里查看了一下,发现两边的脸一大一小更明显了,那铜钱大的松弛下挂的面积也更大了。如果自己不是面瘫,那又是什么症候?朱槿躺在无边的黑暗中,手机百度,看看有没有私人诊所,不放年假,可以继续问诊。朱槿搜索到一间叫瑞草堂的中医诊所,只停诊大年初一一天。

朱槿一夜无眠,眼巴巴地等待无比遥远的早晨的到来。

3

除夕的早上,朱槿在瑞草堂九点开诊前,就和呼呼的寒风一起,早早等在诊所之外,等待着希望中的九点。

或许因为是除夕,小小的挂号大厅里没有一个病人。朱槿在大厅挂号时,文医生就站在她的身后了。文医生见朱槿挂好号,就说:“来来来,跟我说说你是什么毛病?”朱槿忧心地说,有医生说我面瘫,又有说不是。来来来,到我诊室来,我详细给你看一下。文医生热情地对朱槿说。

到了文医生诊室,他听了朱槿的陈述不到半分钟,便说,你是气血过不来,是先兆中风。不过,幸好你来我这里看,我一次就能把你治好!多来几次,我连你脸上的斑,都能一起给你治好!文医生的手指,直接就点在朱槿腮边的雀斑上说。朱槿想起昨天在滨海第一医院,神经内科主任说的,“你的脸一大一小是有,但两边表情对称,不是面瘫。”心中也信了几分,便慌慌地坐到他面前的凳子上。

文医生先是把朱槿左边颧骨上正常圆润光亮的肌肉,狠命抹下来,接着从右边颏下发力,把肌肉使劲往颧骨处顶上去。在文医生手指如铁钳一般的操作中,在朱槿的嗷嗷大叫中,朱槿的脸,变成了一团被文医生拿捏自如的面团。操作完毕,文医生叫朱槿去照镜子。一照,果然两边面颊看上去差不多了,连松弛起皱的地方,也光滑丰满了起来。只是脸型不是原来的脸型,看上去怪怪的。这位文姓医生解释说,中医是整体疗治,讲究平衡,你的脸已经平衡了。现在你躺到诊床上,我来给你整体调理一下。你坚持来一段时间,你一身的病,连同你脸上的斑,都可以治好消掉。

朱槿回到家已经快11点了。家名差不多已经做完了家里所有房间的卫生,看到朱槿进来,便劈脸斥责道,你又跑去治疗了?你根本就没病,有毛病的是你的脑袋,疑神疑鬼!谁的脸是百分百对称的?你不知道今天是除夕,家里这么多事,也不料理。我看你是强迫症越来越严重了,好好的,成天看看看,到处乱看!

这还是那个说她的脸像“一朵淡淡几笔的白描牡丹”的家名吗?家名又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难道家名是在男人的更年期?

好在,朱槿早已学会在家名的粗横暴躁中冷静。在冷静中,以自己最大的力量,善待自己———好在自己能赚钱并攥着自己的银行卡,不说废话,不做无畏的争吵。

朱槿不理会家名,直接去厨房收拾。女儿和同学出国玩去了,要过完年才回来,朱槿边拿出冰箱里的冰冻品退冰,安排除夕夜的吃食,边想,等女儿回来,她得想办法让女儿接受自己的观点:尽量不要结婚,尽量不要小孩。没有家庭的负担,就连上班,都可以是因为兴趣,而不是为谋生。不会因为把精力体力,都用来照顾家庭,生育小孩,到了夫妻感情出了问题,连与之抗衡的学识见识和赚钱的能力都没有,只好听凭他施威,还得求他不要离开。凭爸妈这些年投资房产打下的家底,根本就是想在一线城市就在一线城市,想出国就可以出国;根本就可以成为主宰自己的女王!而凭借婚姻上位,最尊贵也只能是王妃,听凭别人恩赐和发落的王妃。

除夕的夜里,半夜起来上卫生间,朱槿赶紧在卫生间的镜子里,又详细地查看了自己的脸。朱槿发现,现在除了脸型显然不一样了之外,更糟的是,嘴唇也歪了,左下嘴唇之下,还多出了一球小肉团。

文医生是有一点本事,但太邪门了!朱槿躺在床上,直挺挺地愁到天亮。

大年初一,停诊。新春喜庆,朱槿忧心忡忡。

大年初二,朱槿迫不及待地跑去找文医生。文医生并不惊讶,说,来来来,我来给你扳正。文医生在朱槿的剧痛中,扳了好一会儿,然后叫朱槿去照镜子,朱槿一照,嘴唇果然基本复原。朱槿想,这医生还是有点本事。

文医生还是跟朱槿说,中医医的是整体,你得躺到床上,我再来给你推拿,你的雀斑,你一身的毛病,我都给你治好!

文医生的手在朱槿的背上用力地推拿着时,还见缝插针地跟朱槿聊天,问朱槿是不是老公载来的,问朱槿的老公是做什么的?又让朱槿猜他几岁?文医生倒是个高个子,体格也匀称,只是眼皮耷拉的小三角眼,小尖鼻,唇线模糊的五官,分布在他皱皱缩缩的小脸上,看上去苍老而猥琐。文医生看朱槿不作声,便自说自话,说他64岁了,但是劲头还很足,是吧?朱槿赶忙说,是是!接着,文医生又使劲按压,每一次按压,都让朱槿痛得在床上大声喊叫,文医生则俯在朱槿身上,喘着粗气,哄她,好咧,好咧好咧!

文医生接着又让朱槿平躺着推拿,还边瞅空再问朱槿,你老公,是做什么的?朱槿瑟瑟地脫口说道,老公在市政府办公厅上班。在文医生的身手之下,朱槿无处可躲,只有灵机一动,撒个小谎,捞根稻草,来约束他多出治病之外的动作。

终于推拿完毕,朱槿从床上爬下来,拿过脱在一旁的大衣。文医生直着眼睛看朱槿穿大衣,说,你要天天来,我连你脸上的雀斑都给你治好。朱槿抬头触碰到文医生直勾勾的眼神,忙匆匆把脚套进靴子,边扣大衣,边趿拉着靴子往诊室外跑,说,我要出差,得歇几天再来。朱槿在挂号大厅拉靴子拉链的时候,文医生恼怒地追到朱槿面前,冲“逃离”的朱槿气急败坏地“威胁”道,你不能停!你已经先兆中风,要半身瘫痪了,还不接续着治!

初三、初四,朱槿发现她的嘴唇又慢慢歪了,左下唇之下的肉团又悄悄回来了。左边脸颊上被抹下来的肌肉,缓缓地恢复上去;右边脸颊被顶起的肌肉,渐渐萎缩下来。可朱槿再不敢去找文医生了。文医生太邪门了!而且,并且……

好在朱槿意外地发现,热敷耳后和脸旁,可以使右边萎缩的脸颊恢复到丰满晶莹———虽然持续的时间也就半天。朱槿便在午睡和晚上睡觉的时候,用热水袋热敷,撑到初七医院开诊。

初七上班,小吴问,主任,你的脸好了吧?

你看我的脸,左右似乎一样了,可那是我热敷了整整一个晚上的结果,如果没有热敷,还是原来的样子。

要不你试一下激光照射和低频脉冲。小吴建议道。

鉴于瑞草堂文医生的教训,朱槿不敢贸然去做肌电图,转去试了一次小吴推荐的低频脉冲和激光理疗。朱槿发现自己的脸对热依然很敏感,每次照完激光,整个脸便会恢复左右平衡,晶莹饱满,比热水袋的效果要好。但是依然是只能持续一段时间,右边的脸颊便又会像气球那样,缓慢瘪下来。朱槿忧心如焚。但是,这是朱槿目前能找到的最好的治疗方法。

做激光照射和低频脉冲的由医生,叫由毓馨,与她芬芳不俗的名字背道而驰的是她敦硕结实的身段,以及很庸常的发型上任由着花白的短发。或许是康复科的特性吧,由医生每次给朱槿治疗,仿佛都不急不躁,因而显得不痛不痒。只有一次,朱槿做完了理疗要离开的时候,由医生朝裸露着头脸的朱槿轻轻地说:“你要围个围巾什么的,可别被风吹着。”这是朱槿寻医问药两个月来,唯一听到的一句暖心的话。走向门口的朱槿回头看了由医生一眼,她惊讶地发现,由医生的一双凡凡常常的单眼皮的眼睛里,向她流溢着和煦的暖光。原来,那与她外表背道而驰的毓秀馨香,在她的眼睛里。

4

朱槿每天愁云惨雾地走过老别墅区,再也无心欣赏老别墅区这一带的风光了。

这一天,朱槿惊讶地看到,她日日走过的那座围墙边端庄地嵌着“静庐”二字的红砖别墅,院子的两间门房,不知什么时候一番修葺,红砖外墙的内里,刷得白璧无瑕,门口挂着的一块实木的牌子上写着:静庐中医诊所。

朱槿好奇地走进去探看,原来这雪白房子的外间,是一间候诊室。一张小圆桌子朝门摆放着,小圆桌子上铺着白色桌布,白色桌布的一圈荷绿流苏娴雅地垂着。桌上剔透的水晶花瓶里,插着几支新鲜的马蹄莲。马蹄莲水灵明净的精气神,一下支棱走了朱槿的一脸病气。朱槿又朝里间张望了一下,见主治大夫是个男医生,他刚给一个女病人诊完脉,正边在写病历,边询问女病人:“月事正常吗?”朱槿有点惊讶于这样斯文的用词,不像在诊所,倒像经典影片里的对白。

大夫抬头时瞥见朱槿,便温和地微笑道,再稍等十分钟好吗?

那一张中年人的脸,于凡常中有着说不出的亲切明净,明亮的大眼睛里和颜悦色的目光,有效地安抚了烦恼已极的朱槿的神经。

朱槿退回外间候诊室,坐在插着马蹄莲的水晶瓶边。朱槿边等待边朝窗外望去,窗外是别墅的院子,朱槿看到他们的院子里种着一丛扶桑。扶桑有个别名,叫朱槿。原来他们的院子里种着朱槿!只是一道围墙,把花木朱槿和叫朱槿的人,隔成了天涯海角。院子里的朱槿开着灼灼的红花,在夕阳里娇艳而安详。

这时,一个穿着粉红护士服的年轻姑娘走了出来,她问朱槿:“女士,请问您有预约吗?”“没有。你们需要预约?”“是的。庄医生的上班时间,是上午十点至晚上八点,一天三十个号。”“大夫主治什么?我现在预约行吗?”“今天没有号了,您现在预约明天的吧。庄医生主治各种中医疑难杂症。”

第二天下午,朱槿向苏主席请了一个小时的假,提早下班来到静庐中医诊所。

等到叫到朱槿的号的时候,朱槿走进里间,只见里间是个更加雪白的屋子:雪白的诊床,雪白的布帘子,雪白的柜子,雪白的桌椅……都是雪那样晶莹的白。朱槿坐到庄医生面前,便请求庄医生听她从头至尾,详细陈述。庄医生说,放心,我的诊所一天只预约30个号,就是要给足每个病人至少20分钟的时间。又说,我这里不能刷医保卡,一般来我这里看诊的,都是疑难杂症,不给足时间,会误人。于是,朱槿便从开头怎么得病,到吃过什么药,到做过什么治疗汩汩滔滔地说。庄医生听朱槿叙说,明净如灵犀的马蹄莲一般的脸上,专注的目光里,交织着深深的同情和安静的思索。因此,朱槿便连这两个月来的种种遭遇,也都说了,出了一大口积郁已久的恶浊之气一般。及至说到康复科的由医生,朱槿才微红起眼圈。

最后,庄医生说,我建议你做针灸。

针灸!朱槿惊叫道,针灸很痛啊!滨海二院康复医生的针灸,仍然让朱槿心有余悸。想起至今左下唇之下,还多出一团小肉球,朱槿便惴惴地问,您给人家针灸过吗?

这样,如果你怕痛,我用小号针。我在台湾做了很多年西医,后来在北京读中医,本硕连读,读完后去英国,做了十年中医,每天都给病人针灸。

然后您到滨海,租静庐的房子开诊所?

静庐的主人是我的长辈,她已年迈,我边照顾她,边开诊所。

朱槿走出静庐诊所时,薄暮初临,别墅区沉浸在夕阳的余晖里,祥和而沉静。朱槿在别墅区最美丽的时分,琢磨着这次没有锐痛,只有酸胀的针灸。原来这就是从小到大听说的针灸,就是小吴说的酸胀的针灸。为什么二院医生的针灸,既无酸且不涨,只有狠命的尖锐的痛?

吃过晚饭,朱槿开始熬煮庄医生开的中药。家名有鼻炎,受不得一点异味,他在朱槿的药味中又爆发:你根本就没问题!你这样疑神疑鬼,全家跟你遭殃!中医本来就是伪科学,你懂不懂!朱槿一直在琢磨庄医生的针灸和配药,疏忽了家名的鼻子。她听了赶忙打开排气扇,关上厨房的玻璃门。对于家名的发作,朱槿早已刀枪不入,她不屑也无力和他理论争吵,沉默在这时是最好的抵御和防护。

家名是不是有严重的心理障碍?朱槿在厨房里疑惑而绝望地想。

张韶涵的歌穿过厨房后窗对着的人家的排气扇轰鸣而来,“每一次,都在徘徊孤单中坚强,每一次,就算很受伤也不闪泪光,我知道,我一直有双隐形的翅膀,带我飞,飞过绝望。”朱槿的睫毛在歌声里濡湿了,像雨中白牡丹的花蕊。朱槿想,自己的身上,大概真有“一双隐形的翅膀”。

有时候,朱槿会在针灸前的红外线热疗时跟庄医生聊一点天。有一天,朱槿问他回来开诊所之前是在伦敦吗?庄医生仿佛有些不好启齿地顿了顿,才说,这个说起来,不知道会不会很八卦?我之所以从伦敦回来,是应研究生时的师兄之邀,回来负责一个项目,同时也想陪伴我的姑母,她今年七十八岁了,身体欠佳,孑然一人,没有子女。但是,后来牵扯到购买器材回扣的事,也就是说,如果我答应用上等的钱买中等的器材,就可以给我一大笔回扣。我回复我不能这样做。可是,后来,连师兄都来游说我,要我签字。我赶忙以姑母需要照顾为由,辞了出来。现在就一边帮姑母管理这所房子,一边开“静庐”诊所。

难怪他的笑容,一直像马蹄莲一样,明净得一尘不染。

比较遗憾的是,朱槿在一天做低频脉冲、激光照射,一天做针灸外加喝汤药中度过了近两周后,病情仿佛没有好转,半边右脸依然是每天做完低频脉冲、激光照射和针灸后,会缓缓萎缩,还得靠午睡和晚上睡觉的时候做热敷,才能以正常面目去上班。

庄医生有一天想了想,对朱槿说,试一试点穴看看。朱槿正发愁针灸和理疗的效果不明显,因此就说,好!因为手指太干燥,点穴之前,庄医生需要涂点护手霜。庄医生便把一支写满英文的护手霜,拿给朱槿看,问她介意他涂上护手霜,给她做点穴吗?这头等舱般细致的服务,是他从台湾和伦敦带过来的文明吗?朱槿卸下一些久病不愈的悲辛,心头升起了一点作为人的高贵和感动,说,没关系,没关系,庄医生。

庄医生先点了朱槿脸上的穴位,又让朱槿趴在诊床上,点后脑和背上的穴位。庄医生看到朱槿额头磕在诊床上,忙又找来一条干净毛巾,折好,垫在朱槿额下。朱槿在垫着毛巾的舒适中感慨地想,庄医生的敬业,跟他身体里的血液一样,自然地流淌在他的血管里。

庄医生为朱槿点穴是那么熟练、谨慎、专注,动作不多一个,也不少一点,并反复调整到朱槿能接受的力度。庄医生说,力度为病人能接受的力度,是医学常规。朱槿在莊医生为自己点穴的粗重匀整的呼吸声中想,难怪庄医生的手指看上去比他本人的样子要沧桑一些。朱槿又想,文医生真可怕。家名也真可怕。一直以为,男人都是家名那样子的,并且又暗自庆幸,好在家名还比文医生强得多。

点完穴后,朱槿再去照镜子,发现右边的脸,光洁饱满了许多。

朱槿由衷地说,谢谢您,庄医生!不客气,庄医生说,我们以前一般只给住院的病人做点穴。不过,也是应该的。朱槿说,您可以加收诊疗费,这个不要紧的。不必客气,不需要的!

朱槿回到家,家名已做好晚饭,在等她。等得不耐烦的家名,看到迟迟归来的朱槿,忍不住又数落起来,明明好好的,到处乱看,看到最后,才发现一点问题都没有,这不是脑袋坏掉是什么?朱槿早已学会拿定主意,不废话,不做无用的争吵。这就是千百次绝望中,涅槃重生的朱槿。

朱槿于是改为一天做低频脉冲和激光,一天做点穴治疗,外加服汤药。

这样又过了两周多。右边的脸颊依然是点完穴或激光照射之后,又会慢慢从晶莹丰满,到不着痕迹地逐渐下瘪,照样还得在午休和晚间做热敷。虽然没有更坏,似乎也没有更好。

这一天,朱槿又来治疗,庄医生告诉她,他的诊所接下去得停诊11天,他得赶回伦敦去料理一点私人事务。走之前的这两天,我会给你点穴和针灸———我打算采用透针,疗效持久一点。庄医生说。

这11天,朱槿只得改为每天去做低频脉冲和激光。这11天,就像一口深深的井,让朱槿万般忧虑。

庄医生11天后从伦敦回来,开始让朱槿吃两种西药片。他的中医诊所里没有西药,他让朱槿拿医保卡去医院开,并让朱槿每吃完一周,去见他一次。不必热敷,这两种西药,居然有着立竿见影的效果。四周过去,朱槿的右边脸颊渐渐丰满得跟左边一样。那块下挂、起皱的皮肤,已光洁莹亮,并稳固下来。左下嘴唇之下的小肉球,也逐渐缩小。

庄医生说,你康复了。

5

不必再去见庄医生了,愁苦了四个多月,如今终于光滑圆润的右脸颊和基本正常的左下嘴唇,让朱槿感到“大难不死”的庆幸的同时,心中也涌起一点失落。

朱槿每天下班还是路过“静庐”,每天都会在经过“静庐”的时候,涌起走进去跟庄医生聊一会儿天的冲动。这两个月来,朱槿总是他下午的最后一个病人。只要没有其他病人等候,她便要跟他聊一点疾病之外的事。庄医生总是那么平和,耐心。马蹄莲般的笑容,是那样明净。朱槿在那平和、耐心和明净中,看到了一种辽远而广阔的关怀。因此,这样的聊天,便成了朱槿的诗和远方。

但是,每当脚底涌起踏入静庐的冲动,朱槿总是理智地及时刹住。她想,那时他们愉快闲聊,那是因为她是他的病人,他们有着医患关系。他和气耐心地与她聊天,可能是他善待他的每一位病人的方式。现在她康复了,不是他的患者了,他们已没有任何关联。她再进去,便是“骚扰”了。

有时候,实在忍不住,朱槿也会安抚自己,等明天,等明天回来路过,就进去坐一会儿,一小会儿。但是,到了明天,朱槿走向静庐的脚,又会惧怯起来。她怕她走进去时,庄医生会抬起头,用陌生的眼光,扫过她,然后,然后温和有礼地问她:“请问您哪里不舒服?”这将无异于“把美好的东西撕碎给人看”。

他是朱槿的苟且之外的一个存在,她不能随意撕毁它。

朱槿想了又想,决定以后下班不再走这条路了。他是她生活的另一面,随着她的痊愈,这一面已经翻过去了。

但是,这个决定终不免让朱槿难过起来。朱槿难过得甚至羡慕起院墙内的那株朱槿,它每天可以安然地在诊所的窗外,开着明亮的红花!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朱槿怅惘地想起这首诗。但是,朱槿即刻明白,庄医生再平和明净,也与自己无干。自己唯有在这个粗粝的人间,独自奋力前行。

朱槿从此少了下班路上欣赏别墅区安详宁静地沉浸在夕阳里的美好时光。但是,他已使她相信,这个人世间,真有一种干干净净的暖男这种物种存在着。

暑假到来,陈夕毕业归来。

这一天是周末,晚饭比平时早了好些,陈夕便邀朱槿出去散步。她们怡然地走到老别墅区,并很快信步到了久违的“静庐”。老别墅在肃穆的黄昏里,逸散着端庄秀毓的气息。才两个多月不见,静庐围墙内的那丛朱槿,蹿高了一截,且开着许多明艳的花朵。有一朵朱槿花,都探到墙外来了。

夕阳忽然从暮色的云层里,射出万道金光,使墙外的这朵朱槿,在通透的夕阳中,显得格外娇美!朱槿修润的手指,徐徐穿过陈夕刚濯洗过的秀发,一边又仰起那张白描牡丹的脸庞,望着墙外的朱槿花,心中忽地一动:那朱槿花,美得就像一个新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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