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洁的诗（组诗）

庞洁

夜读王维

白云无尽时

遂想起你对我的慈悲

我种植的带刺植物过于茂盛

像被酒浸泡过的一些老套的詩歌意象

无法开出例外之花

著名诗人的前妻在朋友圈持续声讨

他曾酗酒  出轨  家暴

与他坐在主席台上判若两人

唐朝诗人的妻子则要幸运一些

即便没在悼亡诗中留名

情人们随意采撷一颗红豆

也能替黑夜解除桎梏

明月松间照

你身上的庙宇是一座不动产

即便有一道无法修缮的疤痕

也会倾注雨水

即便辋川成为越来越多政客的图腾

在违章别墅前沉吟：

清川澹如此

在清泉竹林邂逅一束光

已倍感幸运

以至于那些未写之诗

不再让我陷入虚空

朋友圈已关闭

熟悉的陌生人

在屏幕背后呷一口咖啡

这个看似老实的学究

——“他竟然通过群聊加了女邻居为好友”

他研究完给她点赞的所有共同好友

在脑子里勾勒了一遍

她胸前的山峦与云朵

“她看上去和每个人都那么熟络”

——低于她的凌厉与唇

他内心的阴翳

谜一般上升

终于厌倦了那些路过的点赞

谁都可以冒充为解铃人

不如坐在石头上思考来生

或者不分白天黑夜地沉睡

把自己当成一个

自绝于朋友圈的没有表情的人

一个九岁男孩的悼念会

如果我没法给年幼的儿子回答

“妈妈，小哥哥怎么了？”

那么

这个世界肯定是错的

汉语就是原罪

新闻头条记录的罪行是肤浅的

不及人间的一行眼泪

同龄小伙伴的悼词写着：

“愿你精神永存”

是的，小学四年级

他们还没有深谙修辞与悲伤

正如没有深谙黑暗与死亡

大同世界莺歌燕舞

人民与魔鬼形影不离

互联网上的病毒

一波接一波

吞噬着若干个没有明天的孩子

你到生命的最后都不明白

为何“胖叔叔”的笑藏着刀

我提醒自己：

为一桩虐童案写诗

承受良知风险远大于词语风险

要先在内心的监狱服役

但我必须写下

正是那些纯真

构架了黑夜

你离开后

每晚我回家掏钥匙时

都迫不及待地喊：

孩子你在不在？

请你宽恕……

（注：据新闻报道，某九岁男孩在小区遇害，经警方证实凶手为托管所的“胖叔叔”。）

方言

仍然像过去一样他翻着书

突然抬头问：

“我爱你”用方言怎么表达

哦，真幸运

居然没对任何一个需要用方言交流的人说过

“我爱你”

一如不曾对母亲与故乡说过

我爱你

如此看来，普通话更适合说谎

且无道德压力

方言童叟无欺

局限接近宗教

般若波罗蜜多

菩提树下的方言

一念之间

诗人沦为强盗

在纸上画饼充饥

后来又遇到许多讲方言的人

湖南   河南  四川  伦敦腔  豪萨语……

指鹿为马是异乡人的特权

表达“我饿了”无师自通

即可行走江湖

何须要说爱呵

方言对它无能为力的部分

感到

陌生又伤感

我爱你

公交车上

旁边女人的手机响了

铃音过于震撼我便瞄了一眼

来电显示——“我爱你”

她压低声音说：

“对，我坐上车了，你放心”

我不由打量她

外形普通皮肤也没有光泽

并非青春少女

一个如假包换的中年女人

一株被光照着的植物

她把爱人的名字备注为：“我爱你”

词语的密林中

找不到另外的替代语

亲爱的

时间简化为一片枯叶

黑夜简化为一颗星星

那个勤奋又愚笨的人

无数次在梦境里对我

小心轻放

却从来不愿把“亲爱的”

简化为：“亲”

亲爱的，

你不能把那些病句

那些无论怎么痛饮也不醉的酒

称作失败

高烧夜

他内心的热浪翻滚得比海更凶险

他是从这次臆想的爱恋中跋涉出来的

幸存者

他从此视她为故乡

风吹过的事物

已经被遗忘很久

天亮后

潮水退回底岸

又躲过一劫

面对海面的失忆

如此浩瀚的谦卑

他还没准备好

反认他乡为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