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歌行(组诗)

2019-09-10 07:22叶舟
散文诗世界 2019年2期

叶舟,诗人、小说家、编剧,著有《大敦煌》《边疆诗》《叶舟诗选》《叶舟小说》《敦煌诗经》《引舟如叶》《丝绸之路》《自己的心经》《我的帐篷里有平安》《秦尼巴克》《兄弟我》《西北纪》《月光照耀甘肃省》《诗般若》《汝今能持否》《所有的上帝长羽毛》等多部,曾获得过第六届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小说奖、《人民文学》年度诗人奖、《十月》文学奖、《钟山》文学奖等。现任全国政协委员,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朝觐

在深处的大漠,一眼石窟

一行热情的鹰

一介僧侣,抱着半本经

无法立地

难以成佛。

——明月前身,遗址像一场

干旱的夜宴

曲终人尽,充满寂灭。

我是最后一个走的,锁住

灰烬的门

盖好水缸与龛笼

伸手拉灭灯绳,扛起了

东侧壁画上的

班班诸神。

问答

谁把天空打扫得如此干净?谁用

海水晒盐,做出一块

信仰的玻璃?那一棵树上

挂着谁的战靴,像把全天下的失败

收归己有,秘不示人?

剧场空空如也,几只面具

一件红色的斗篷,

不像恋爱,而是谋杀,谁卸下了

主角的身份?

刚才还有人清空了嗓子,但乌云的

台词,闪电的罢工

险些来袭,谁在护城河的对岸

驱散了背信的暴雨?

早上,大象还骑着光芒,拖儿带女

此刻非洲的头顶,

谁发现了闪逝的彗星?谁在跺脚,

肩胛一震,令佛陀醒来,

看见了下界里的秋季?

——每一次仰望时,我都会流下

泪水,用它滚烫的体温,开始抄经。

飞越天山

白色的黑板,大雪沉积

埋伏着去年冬天的

一桩心事,

一座牧场空了,而另一座帐篷

也连根拔起,

罡风和蹄铁,像耻辱的

败军,踢开山峦,

走入信仰的森林;——飞越天山

一些沟壑,一些冰挂

悲喜交集,

仿佛鲁莽的狮群、鹰部落、豹骨与爱情

冲冠一怒,端坐课庭。

我知道自己心里,有一根粉笔,

要去点灯

取火,续写后记;——飞越天山

这一本亚洲思想的书脊,

如此庄严,多么修远,

而诗歌仅仅是一步悔棋

难以复盘。

另一枝花不在这里

另一枝花不在这里,人世鼎沸

草长莺飞,

它溜出了花园,撇下

整个春天,

束身,正冠,捫心

带着秘密的意志,划清界限

已经不在这里。

另一枝花不在这里,

供养的灯,夤夜而飞

不会于暗夜中熄尽,

有人打开了经书,但更多的人

抟土,烧砖,筑梁

在甘南的雨天,它用一双靴子

跑遍了半个夏季。

另一枝花不在这里,譬如

酥油脱离了水,

爱没有杂质,一个啼哭的女婴

找见了佛陀的奶瓶,

它一定不在这里,即使秋天溃败

半途而废,嗓子里也含着

一股庄严的惊悸。

例外

在一层铁锈里,黑夜怂恿

星光湍急;

在砖石与柱梁间,蚁穴

奠基,并使窗棂斑剥,

七年前的油漆,

驱散了夏日的仙鹤;

点一根火柴,

把水照亮,看见秋叶翻飞

新羽初生;

在一本过去的辞典内,一枚蜘蛛

用了闪光的唾液,

将字词粘合。

抱歉,我说的是时间——

此刻,墨水中

大雪纷飞,弦索激烈;

而我的车轮,

抱着北方,

亦不能例外。

描述:一阵花香

一阵花香,是一堵高墙

将我拦在半途,

索要度牒,

并敕令我肃穆;

被春天释放的,这一阵澎湃花香,

蔑视自由,

扔出九条绳索,将我五花大绑,

押往春天的道场;

我趔趄,鼻青脸肿,

依次和丁香、槐树、碧桃与海棠

走过焰火的广场,

先是窒息,而后戴上了

天空的氧气罩;

这一阵街角的花香,来历不明,

教堂里没有,

经书上也无,

像一种马不停蹄的忧伤,丢下我

站在空空如也的街上;

只因这一阵花香,菩萨垂泪,

一只忐忑的木鱼

看见一群红领巾,以及

满脸雀斑的孕妇们,

藏起了

腋下的翅膀。

一首诗早已慷慨赴死

你在洗墨,在褪尽

乌鸦的本色;

但你不知,它刚刚飞离了寺院,

将一本经书,

砌在了天空的佛龛。

你在劈柴,

这深刻的冬季,有人咳嗽,

有人澡雪;

马背上停着一炉香火,供养

其实并不需要斧头来帮腔。

你在运笔,点染日光,

油漆黄金,

一个时代的败家子,带着期货和股市,

寻找那一架

高潮迭起的天梯。

你在喷洒香水,为百合,

以及静水;

这夜半的朗诵如此湍急,

一定有秘密的意志,

可在你心中,一首诗早已慷慨赴死。

在武汉

下雨的时候,

黄鹤楼上,有人在点灯

看江水。

鱼没有伞具,

赤身裸体,晾在绳子上的衣服,

始终不干。

夜晚的星星们爬上了桅杆,

彈唱的艺人,在街角

方言难辨。

早起时,一亩鹅黄的油菜花田

被赶进了城里,

有人记得,有人故意忽略。

需要一截藕,

在它的蜂房里,搁下

蜜、眼泪、平原,以及一段晕眩。

引舟如叶,摆渡前,

或许会捡到一首诗,连同墙皮

被雨水漫漶。

道士名叫二伢子,

转身出了客栈,辛亥那年的红玉米,

开始沿街叫卖。

致江城

我对这夜色中的江水若有所思——

从洗马大街上跑过,我寻找

自己的那一副笼辔,

1966年属马,

我出生时,听见有人

在江边濯缨,

在汉阳泼水;

正午时,左岸的酒肆里

陆续走出了崔颢和李白,

宴饮方散,

表弟和堂哥二人,浑身

挂满了潮湿的诗篇,

我尾随而去,

经过了荫凉四布的铁门关;

傍晚,一株红玉兰引路,

我和一幢高楼

撞个满怀,

拾阶而上,一只黄鹤

像青春的辞典,

引颈而逝,

余温尚在;

那一刻,我结拜龟蛇,

兀坐二山,

于泛滥的江边,

将伯牙作琴,命令

子期为弦,

在辽阔的两岸,结筏筑桥,搭起

一条慈航的路线。

哦,这时樱花开了,

仿佛一次烂漫的

诵念——

且将这一丈平原卷起,悄悄

夹进我手中的一本经卷,

六经注我,

如注江汉。

描述

那些鸥鸟,像一场辽阔的爱情,铺天盖地。

两个灰衣道士,

一位姓蛇

一位名龟

此刻,大动凡心。

我在江上走过的一刹,

他们喊我

买船。

我装聋作哑。

我分明知道,对岸的码头上

站着我的女菩萨。

什么样的春天,请求我凌波微步?

什么样的羽毛,按下了天空的琴键?

谒钟子期墓

琴在高处。

琴在高处,等于一个人

拨开了群星,

找见世上唯一的月亮;

其实,月亮也是一个人

伫立山巅,

静等那一张琴,吐露内心;

琴在高处,等于秋天在上,

看见大雁南下,

擦亮了江河与灯盏,留下

一本情义的乐谱;

许多年了,人们仰首问天,

怀揣秘密与激动;

琴在高处,等于一颗心

坐在上帝身畔,繁花盛开,

哽咽难言;

他神秘的手语和表情,

像一位老船长,看见了

无限的彼岸。

琴在高处,

银河灿烂。

纪录片

吃早餐时,我看见

北京开始下雨。

马可·波罗大酒店内

有一场离异人的婚礼,秘密进行。

切糕者,玉石贩子,卖报人

以及旧日的王孙们,呼啸而去。

今天的白粥半稀半干,

像天气预报发生了病变。

我打算,向乌云借一把伞,

向颐和园讨要一件乌龟的外衣。

你懂的,出租车大多拒载,

航空公司又通知飞机晚点。

寄沉湖湿地

趁着天还晴,晾干雨水,

把云朵逐一洗白,

腾出宽大的客厅,静候

南下的鸟群;

趁着秋天尚在,冬天

刚刚离开了西伯利亚的围栏,

引出一段江水,

灌溉芦苇,滋养鱼虾,

把炉火拨旺;

在江汉平原,趁着风雪之前,

颗粒归仓,

架梁筑屋,

预备下一份火热的请柬,迎接

天鹅星座

和自然的挂念。

鸟是一位使君,带着

哲学与随笔。——当天空打开

高山,

才知道流水的情怀。

或者,鸟就是一封书信,

它用忐忑的心跳,

寄往这一片和平之地。

在碑林

黄昏,我恰巧邂逅了皇帝,

告诉他:“石头开花!”

石头开花,意思是春雨来临,

就在它神圣的内部——

点种浇灌培土施肥

用了繁复的间架和笔画。

或者不,它只是醒来,

一厢情愿地舒展了筋骨。

那一番悠长的吐纳,那一阵辗转,

没有税负和边患。

突然,一只老鸹飞远,

带着羽毛和墨香,吓人一跳。

众所周知,皇帝是个鳏夫,

石头开花时,也开始思春。

这片宫外的林子,野鹤闲云,

充满了心事。

我拽上皇帝,推开门

走进石头,看见了一支遗落的毛笔。

当然,还有几位宰相的尸体,

以及李白打碎的酒杯。

天空

我爱这一块面包,新出炉的

奶油和它的晚霞。

我爱这一把蔬菜,沾着露水

来到早起的人世。

我爱这一只鹰,把晴朗的午后,

架在了头顶。

——是的,带着青铜的敌意,

我知道自己一览无余。

刚才

鸽子走过的路上,佛刚刚告辞。

剩下一些脚印

开满莲花,

尤其在十二月的早上,新娘

披上了袈裟。

如果遇见了大红公鸡,回避、礼让,

还请三缄其口,

因为天光初现的那一刻,

有一群原始的鯨鱼路过此地,不免引起

面包紧俏,

物价飞涨。

——是的,鸽子也不愿意说出,

除了这首诗。

锯木厂

春天来到了锯木厂,

带着它的饥饿与家当,手执乞钵,

充满荒凉。是的,这春天,

一双旧靴子,

一只手套,

一段吟哦,

越墙而入,啸聚于此,

寻找着一枚

去年夏天的锈铁钉。

失败者层峦叠嶂,将整个森林,

砌筑在这一片墓场,

刨花飞扬,

意犹未尽。

春天,一瘸一拐的使者,

无从抽枝

不能发芽。这个绿色的暴君,

口吐鲜血,

发出电锯的嘶吼,举目无亲

一无所得。

春天到来的时候,我亲手

做了一只小板凳,

打算让妈妈在七月里乘凉。

界河小学

高处的秘密:燕山顶上

一群圣徒携带花园,

静待怒放——

在孩童们中间,在波澜的

晨读与课间操之间;

在沙包和粉笔,清贫

与伫望,

在湍急的夜色和繁复的

星空之下,

春天是第一座铜像,正被

八十年代火速运抵

而来。

那么久了,村小的门还在风中打开。

这时,需要一次击鼓传花,

在热烈的手,

与佛陀一般沉默的群山中,才能

万物生长,

大地鹰飞。

初雪

——纪念舅舅张泰

那一日,我身在异乡,无法

像一只悲伤的乌鸦,

洗净黑色

和噩耗。

我哭出了血,与秋天反目

让寒凉的大地

落叶如缕。

今天,我和整个甘肃省

风雪苍茫,

身披缟素。

——这是回忆录的第一章,

雕版印刷,

牛皮装帧,舅父大人

我现在念给你听。

对峙

一句发音溜进了词典,

与页码对峙;

一介惊慌失措的偏旁,点灯进入

寻找一生的部首,

与思想对峙;这个冬天

落木萧萧,

与零度抗衡,和西伯利亚对峙;

空虚的鸟巢

带着羽毛的热泪,站在树上,

与内心对峙;

一封迟到的信,一挂马车,

如果南辕

能看见灿烂的北辙,

像闪烁的七星,那么就允许

信念和天空对峙;

门响了,一匹大象来做客,

可家徒四壁,

仿佛整个非洲与国际粮农组织对峙;

在徕卡的镜头中,一只秃鹫

耸起肩胛,

与饿孩子对峙;

12月的傍晚,一份精心的合同,

虚构情节,

鼓吹历史,

与黯淡的支出和消费对峙;

是的,这大器晚成的醒悟,

步履仓皇,

像一碗滚烫的开水,

与冰河对峙。

佛经的早上

早上,我看见莲花吐露,

步步开放。

在佛经般的雪地上,

一个眼神,

一些往事,以及

一切的世和界,

都是隐匿的文字,与诵念。

谁说这滔滔不绝的大雪中,

没有掠过,一只

神的白鹤?

那么寂灭,

那么绚烂。

我知道莲花开放,不是牺牲,

而是觉悟。

那个从黑夜里走来的人,将被

浣洗,擦拭,张灯结彩地

秘密供养。

如果点灯

必须彻底,让一枚问号,

滚落天边。

在那些迤逦的白杨上,

云朵在建筑,爱也堆积,

马匹飞翔——

刚刚握别的手,突然

开口歌唱。

如果点灯,我要写下

“边疆”这个词,

代表我转身的背影。

但羊群奔涌,仿佛上帝的妻妾,

喊住我,

请求这个唐突的新郎,

一起生育。

是的,剪羊毛的日子到了。

这一刻,第三世界的草原们,穿起破靴子,

站在了信仰的雨季。

地心引力

那时,上帝也性感;

那时,国王带着他的人马,出城捡拾哲学;

那时,风马牛相及,互称兄弟。

那时,地球深蓝;

那時,一脉电流还未发育成爱情;

那时,银河中流淌着鲸鱼。

那时,狗刚刚驯化;

那时,一位母亲站在高空;

那时,郊外的烧烤宴上有人还叫尼采。

致江南

那时,杏花带着烟雨,

打马走过了江南——

那时,在西湖取水,

在漫长的雨季,取出油纸伞;

那时的钱塘江波光潋滟,

需要一块晴朗的镜子,

一匹讴歌的鲸鱼,

走进大剧院,诉说

早期的散步和爱戴;

那时的两岸,需要人民与和平,

照料浪花,种植香草,

并且让一叶小舟,带去

对地平线的致敬;

那时的钟声,更像一本书,

在早晨布满了呢喃,

傍晚的夕光下,又喊来了

仙鹤与传说;

那时的香火,喜欢徘徊,

在悠长的小巷里,

邂逅前世的蝴蝶,以及

今生的炊烟;

那时的三月,需要

取出一树繁花,

一根寂寞的丝弦,

而当秋天占据了信笺,

需要取出一首宋词,

一块墨,写下婉转的平仄,

寄给远方的冬雪;

那时的天下,需要从一卷丝绸上

取出妖娆之梦,

从一只钟表的内部,

取出蛙声和桨,以此凌波微步,

迎面拥抱了江南以远

秘密的月光;

是的,在无限的江南,

那时和今天,其实没有什么不同,

仿佛今夜的笑容,

不曾老去,依旧花好月圆

风生水起。

兰花引

那么,让我以一朵兰花的角色,

抽枝散叶,

拨开春天的雨线,找见

那一丛月光,

并且攀援。如果光阴尚在,

这静谧的人世上,

有的人辗转,

有的人吹息,

就让我以一朵兰花的本色,

素面朝天,

在暗夜里擦亮黑板,

敛声不语。

太多的蝴蝶构不成怒放,

太多的铅华,其实

是一种悄然的试探,

让我以一朵兰花的速度,

打开内心的地图,

看见爱的缱绻,以及

这肃穆与隐忍的鸟群

所能抵达的疆界。

如果孤独是一座广场,

唱诗班的孩子们,

带着吟诵和笑脸,迎面跑来,

那么,就让我以一朵兰花的姿态,

母仪天下,

一再,持续地绽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