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的迷恋

2019-09-10 07:22高盛
南腔北调 2019年2期
关键词:青衣毕飞宇红楼梦

高盛

青年舞蹈家王亚彬编导兼主演的现代舞剧《青衣》是一部极简主义风格的美学作品。《青衣》改编自茅盾文学奖得主毕飞宇的同名小说。舞剧《青衣》讲述在20年前,19岁的筱燕秋在《奔月》中饰演“嫦娥”而一举成名。她对艺术有一种执着的追求,在筱燕秋的认识里,她才是真正的嫦娥。倘若不是对舞台爱得深沉的人,大概很难真正体悟筱燕秋在每一次大幕拉开时于万众瞩目中进入另一个世界的陶醉和兴奋,以及每一次大幕关上后被无情抛回到现实中的落寞心情。时光荏苒,欲望的宴席重燃她已尘封的梦想,成功近在咫尺却又峰回路转。舞剧《青衣》呈现了蒙太奇般的舞台叙述,同时,非直线型的叙事结构不仅激发了创作者的智慧,也挑战着观众的想象力。历经3年的筹备、编创,王亚彬将筱燕秋的一生浓缩在这部85分钟的舞剧里,来呈现“她”的生命长度和浓度。“‘青衣’是一个载体、是一抹迷人的气质,是一种女人的极致。我通过文字走进筱燕秋的世界,又将其通过肢体语言呈现在了舞台上。”王亚彬说。

两年多来,我的混乱不堪的案头一直放着两本书,一本谢有顺的《小说中的心事》,一本毕飞宇的《小说课》。

这两本书饱受我笨拙的双手无数次摩擦,放下了又拿起来,放下了又拿起来,翻了又翻,看了又看,记了又记。边角已磨损了,内页布满折痕,各种零敲碎打的笔迹,红的黑的蓝的,或疏或密散落其间,不像星星,像极了鬼画符。这些心绪记录,有寻美的话,有狼性的话,也有自怨自艾的自说自话。关于小说两性关系(不是小说中让人肾上腺素飙升的男女两性关系,而是小说的思想性和艺术性)的解读,这两本大约是目前搜索得到的最好读本。

前次做过一篇“谢有顺的心事”的短文,这是我从他的书中妄加揣测出来的,或者放自尊点叫琢磨出来的。读完谢有顺,内心向往毕飞宇很有一阵子了。说白了,我让他折磨了好久。我对毕飞宇有所向往是从《小说课》开始的。读其文章,如晤其面;听其讲座,如见其人。于是逆流溯源,想《推拿》望《平原》,吃《玉米》看《青衣》,统统寻来一睹芳容,不期然邂逅了他笔下一大群美女。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我等凡夫俗子荷尔蒙源源不断,激起说三道四的冲动,忍不住品评臧否一番,不管力有不逮或者竟没有读懂。

谢有顺的文字——从俗世中来,到灵魂里去——他的信仰,他的思想,他的批评,覆盖不了他的心事。那么毕飞宇有心事么?说实话毕飞宇的心事我还没弄明白,从毕飞宇的迷恋对象倒看出些许端倪。毕飞宇对小说的迷恋,对阅读的迷恋,对女性心理的迷恋,对语言的迷恋,撑起了他的写作。一个作家,无论大作家或小作家,只要你有所迷恋,自然有人迷恋你。毕飞宇迷恋小说,读者迷恋他。

谢有顺和毕飞宇之外,同时还有一位作家,也是我近来非常愿意手不释卷的,那就是李春雷。后续会有专文谈及他。从谢有顺的文章可以看出他的自律,从李春雷的文章可以看出他的自信,那么毕飞宇呢?自尊么?自爱么?自恋么?最后反复思忖,比较,内心经过几轮多选三,三选一,最后“自负”这个词跳入脑海。对!毕飞宇字里行间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自负。虽然这样说绝不够准确。我也绝对没有看不起他的意思。相反,我很钦佩他的这种自负。

先说他的阅读,和他的《小说课》。

揭开小说的秘密,掌握小说的命理,写出传世的小说,是每一个作家的渴望,也是每一个作家的使命。这首先看你的阅读范围和口味,作品有中国的,外国的,古代的,现代的,有经典有流行,有精华有糟粕,逐一涉猎,什么都想看,读得死人,死几遍也读不完。正确的方法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万里挑一。挑什么?挑经典。毕飞宇在阅读方面,在《小说课》中,专挑经典,举一反三,言语谦卑,自视甚高,有两分急先锋的担当。从技术角度读小说,剖析小说文本,探究小说得失,毕飞宇特别自信,特别自负,或者说特别自信到了特别自负的程度。这种特别从其行文腔调,经喉头直落心房,深入到骨子里。十来篇文章,小说的秘密,说得出来的说不出来的秘密,几乎都被他说到了,乃至说破了。而且他愿意说,也敢于说。不像某些人揣着明白装糊涂,学问很大,架子也大,一肚子好东西就是不肯倒出来,说话嗯嗯唧唧,经常说题外话,要不刚开个头,马上欲言又止。

毕飞宇不这样。这也是他让人向往的理由之一。毕飞宇读小说有代入感,所用的工具主要是拆,解。一篇小说,他前看后看,左看右看,正看反看,顺看逆看,里里外外地看,颠来倒去地看,对比对照着看,反反复复地看,着力技术探索,仿若庖丁解牛。他目光所及,一览无余;他无孔不入,深入浅出;他既知其妙,又解其妙;他讲解幽默,语带机锋,那是真读进去了啊。他对小说的迷恋之深,简直叹为观止。这个深,不是一般的深,而是深入的深,深刻的深,深邃的深,深远的深,直到深得看不见、说不出、想象不到。除了迷恋,别无他途。这种境界,不自信的人做不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自负的人做不到江水滔滔绵绵不绝。最关键的,在他的深度迷恋面前,经典打开了,秘密说破了,读者透亮了。小说看起来果真像个技术活。所谓风云际会,宏篇佳构,跳起来是否也可能摘桃子?

然而在知道和做到之间,其实还存在巨大的差距。按毕飞宇的话说,这个差距有时是条鸿沟,有时是太平洋。看起来那山那水近在眼前,走起来仿佛遥不可及,甚至一辈子到达不了。毕飞宇条分缕析地解读“小说好在哪里?”不仅为他自己,也乐于与人分享,毫无保留地为行行复行行的作家们,打开一扇窗,指明一条路,输送一些新鲜的空气,导入一些甜美的水源,补充一些有效的营养,卸去一些跋涉的重负。当然,具体行程还得靠行者自驾,才能穿越高山密林、沙漠沼泽、茫茫大海,从而抵达理想的彼岸。

作为曾经的先锋,毕飞宇经历过那个狂飙突进的时代。当年先锋文学狂欢于“为形式而形式”,醉心于探索叙述的技巧,至此歪打正着,在毕飞宇手上结出了令人意外的盛夏的果实。我们不能说先锋文学孕育了毕飞宇,但也无需否认毕飞宇汲取了某些先锋的养分。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大自然的阴差阳错鬼斧神工,即使聪明如斯也难以预料。毕飞宇的《小说课》采用了独特的文本分析模式,他以新颖视角、幽默表达,把经典小说掰开了揉碎了给你“看”,从而大大提高了小说的阅读、创作、批评的水准,丰富了完整了惯以时代背景、段落大意、中心思想为解读套路的传统批评模式,具有了某种划时代的典范意义。比之裴松之注、金圣叹批,既无不同也不逊色。这一点恐怕毕飞宇自己也未明确意识到。谢有顺说:“理想的文学批评是艺术感觉、宽阔视野、通达学识、优美表达的结合。”毕飞宇的《小說课》可以说正是如此,完全当得起此种评价。

由此,笔者脑中闪现出一个疑问,一个小小的疑问。为了解决这个疑问,我们先来看看毕飞宇对《红楼梦》的迷恋。

毕飞宇曾经说过,三百年后他成了曹雪芹的知音。“因为曹雪芹要表达的东西我懂了。”毕飞宇毫不掩饰他的快感。曹雪芹帮他了解世故人情,帮他理顺世族宗亲;《红楼梦》提升了他的汉语修养,教会了他什么叫做白描。“我的小说是从现代小说起手的,到了《玉米》开始白描了,我注重线条了,我手上的那点基本功全是从《红楼梦》里直接或间接地偷来的。”《红楼梦》的精微和复杂,磨练了毕飞宇的阅读才华,也深刻影响到了他的小说写作。

小说是自由的,开放的,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可是一千个哈姆雷特到底还是同一个哈姆雷特。正如人们眼中的宝玉黛玉虽然各有不同,可是宝玉还是那个宝哥哥,黛玉还是那个林妹妹。然而毕飞宇大动干戈揭开了《红楼梦》的秘密,曹雪芹还是那个曹雪芹,《红楼梦》还是那个《红楼梦》,可是在读者面前这部小说经典已渐渐不复往日的经典模样。毕飞宇太喜欢曹雪芹和《红楼梦》了。笔者心中的疑问此时就悄悄溜了出来:飞宇兄,你把《红楼梦》的秘密都公之于众了,你自己还做得了曹雪芹么?天机已泄漏,秘笈不再是秘笈。而且你已开始大批大批教学生带徒弟了,你还有没有时间、有多少时间闭关修炼,写出你的《红楼梦》呢?你自己说过的,同行是冤家,即使是师傅传艺,“宁教一声腔,不教一个字,宁教一个字,不教一口气”,难道你忘了么?还是你有意而为之呢?

前几年有一部电影很火,叫《叶问》,我看过好几遍。再早几年还有一部《黄飞鸿》响当当。都说北少林,南武当,不曾想中国这个武术之乡,除却李小龙蜚声中外,黄飞鸿和叶问相继出尽了风头。我的家乡距离武当山不远,最多两个小时车程,神农架,武当山,古隆中,不说年年登临,至少也经常光顾。虽不会武术,但见识过武当功夫,也看过李小龙、黄飞鸿、叶问的电影。黄飞鸿的佛山无影脚,徒弟们看来一个没学会;叶问的咏春拳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武当派也是这样的,做师傅的往往留一手绝招;太极也好不到哪里去,太极招式全世界已传开了,可是不见一个大师出现;李小龙则完全不同。李小龙拜叶问为师,以咏春拳为基础,博采众长,完全舍弃了门户之见,从而开创了截拳道。他认为拳术无非就是攻和守,所以他搏击时攻如狼,守若獒,快如闪电,对手在近不了身的情况下已被他迅雷般击倒。我这样说没别的意思,就觉得毕飞宇像极了李小龙。虽然毕飞宇现在还没有开创出他自己的截拳道,但他一直在路上,即便此生开创不了,也自有后来者站在巨人肩膀上集大成之。

不过在此还要善意提醒一句:飞宇兄你可得悠着点呀,你的阅读教会了读者阅读,并进而启迪了读者怎么由读到写,你收获了襟怀坦荡绝不藏私的荣耀,也栽培了众多争先恐后的竞争者。曹雪芹这个《红楼梦》的巨匠,他的匠心现在几乎显而易见了。能说得出来的已经不是匠心,而是技术。《红楼梦》今后不再有了,无数部类似《红楼梦》的小说会晃花人眼。目前无尽稠繁的小说盛况业已说明了这一点。毕氏解读又将大大推波助澜这一点。一个小说的旧世界至此算是完全被打破了,重要的是怎样建立起一个更有生命力的小说新世界。故事性小说今后还会长期存在,但在技术层面无疑会陷入某种混乱的停滞,并在左冲右突中走向式微。更因为网络科技日新月异,浩浩荡荡,世界就在眼前,小说不再神秘,而新的小说本体还远远没有成形。愚以为这就是毕飞宇及其毕氏解读,加之后来者的跟进,将给小说带来划时代意义。只是未来还不彰显,目睹到的仅有黑暗。

然而,到目前为止,毕飞宇对小说的最大贡献就体现在这种被解构的并广而告之的“天机”上。一方面源于他对生活的认知和经验,另一方面也源于他对经典小说的不懈探究。凭此他将青史留名。可是笔者一旦领悟此点,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第一,刚学了一点皮毛正鼓起勇气跃跃欲试,突然遇见毕飞宇怕是体无完肤了,哪里还敢斗胆一试身手?——肾虚得简直不敢动笔了。你想一个四肢健全头脑清醒的裸露者,裸奔者,裸泳者,肯定少不了有人围观讪笑。第二,经典这么好,永远赶不上,新的又不知藏身何处,这辈子有没有机会触摸还是个未知数,心里面那个忐忑啊,不说也罢。恰巧此时耳边响起了一段京剧——梅派传人胡文阁脍炙人口的《梨花颂》,我心想:这是雅部昆曲之衰,花部京腔之盛,曾经端了多少人因循守旧的饭碗,可是也给了更多人推陈出新的饭碗啊。是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旧世界不打破,新世界何以重构呢?这样想来,笔者以上诸种疑惑,毫无疑问是一根筋,多虑了,大约吃饱了没事撑的。毕飞宇心中有积淀,有沟壑,有大悲悯,有大才华,有话要说,要你好看,恐怕憋是憋不住的,摁也是摁不住的。文气相通了,受益的是大多数人。或者它不成立,也为后来者举起过炸药包,清除过艰难的路障。

我的阅读大约从10岁开始,《三国演义》是我人生读过的第一部小说。突然起心要将梦想中的创业小说写出来,并且继续坚持写下去,也不过近两三年的事。而今人到中年,年过不惑,还有许多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不知所以未知其可,等等之类难以消解的困惑。不读书胆子还大,越读书胆子越小。崇尚“豁然开朗的读写”,希望读得明白,写得自觉,一直是笔者的心愿。不期而遇,在毕飞宇的阅读领域,领略了鼓瑟吹笙,见识了高山流水,触及了心有灵犀。记得哪位朋友说过这句话:我的遇见是我的今生幸运,你的错过是你的失之交臂。感慨得直想趁着如水月光掬一杯饮。

接下來聊聊毕飞宇的小说创作。

毕飞宇说过:“写小说是我非常热爱的工作。我喜欢虚构。我喜欢虚拟的世界。我喜欢‘在那里’面对现实、面对历史。”他十分相信虚构的真实性,现实度,存在感。他希望在他的虚构里,还原生活的现场,还原现场里的人物,还原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关系。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自《青衣》转型以来,特别是《玉米》之后,毕飞宇完全皈依了现实主义。从他以鲁迅为尊,崇尚《红楼梦》的创作手法来看,他早已走上了不折不扣的现实主义路子。

毕飞宇和李春雷,一个虚构文学,一个纪实文学,在笔者看来他们与谢有顺提倡的“从俗世中来,到灵魂里去”可谓不谋而合,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此三人是否经常碰面,交流,切磋,我不得而知,但他们的心显然是相通的,其创作姿态也是非常接近的。李春雷从俗世中来,关注的是现实社会中极具主旋律势能的英雄人物的灵魂。毕飞宇从俗世中来,关注的是苏北土地上王家庄小人物的命运。这一点从他们对时代现实的独到观察,以及他们的独创性表达的创作实践,读者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我们在此已无须赘言。

毕飞宇作为小说家,他的写作才华是显著的。《青衣》几乎包容了天下女人的命运,《玉米》的精工细描写尽了那个年代的现实。筱燕秋从世俗的戏台里来,又回到了灵魂的追求里去。玉米玉秀玉秧三姐妹挣扎着逃离了王家庄,似乎谁也摆脱不了现实的牢笼。“写出《青衣》,那个叫毕飞宇的作家才真正出现。”是的,写出《玉米》那个叫毕飞宇的作家才获得涅槃一般的自豪感。毕飞宇总说自己无根,不知道父亲的老家在哪里,每年清明找不到祭拜的祖先,感叹此生像在漂泊。可是对现实的无限迫近,他在小说里抵达了。

毕飞宇果然是毕飞宇。他喜欢从女性角度进入小说,其创作离不开权力、金钱、性这三角关系。江南乃鱼米之乡,富庶之地,吃喝不愁,衣食无忧,权钱均沾之余,性无疑是主要话题。江南作家偏爱写性,正如北方作家爱侃时政,恰与欲望多元的现代社会合拍。毕飞宇热衷探讨女性的命运,不是噱头而是主题。作为一个作家,其洞察力、表现力以及应世能力,在他的小说作品里展现得淋漓尽致。当然,我们从中大约也可以看出他对女性心理的迷恋之深。

毕飞宇喜欢写女人。女演员筱燕秋的不甘心,女当家玉米的不服输,女青年玉秀的不自爱,女知青吴蔓玲的不自量,女盲人都红的不低头等等。毕飞宇笔下的女性,个个带着一种倔强的尊严。我不是外貌协会的,自己也不帅,看人一般不计较外貌,长相,着装,发型之类;对某人的某种神态却记忆深刻,诸如莞尔一笑,或者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往往过目不忘,乃至一见钟情。你要问那姑娘长得美不美,我完全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只能告诉你:那姑娘长得很不错,看起来比较舒服。我这人就这样,当年娶媳妇也这样。也许正应了那句俗话:主要看气质。气质这东西说不清道不明的。

中国人讲究郎才女貌,从前是学而优则仕,现在是学而优则商。郎才顾名思义,就是有才华。女貌,说白了就是性。中国伟大的爱情小说,在我看来有三部半(白素贞、梁祝等民间传说故事不在其列;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也不过是假象不值一提):一部《霸王别姬》,见载《史记·项羽本纪》;一部《长恨歌》,白居易用诗的语言写就的;一部《红楼梦》,曹雪芹的生命之作。至于今人钱钟书的《围城》,沈从文的《边城》,张爱玲的《倾城》,勉强算得半部。虞姬殉情,楚霸王项羽泪洒疆场,两千年来依然荡气回肠;杨贵妃万千宠爱集一身,纵然天生丽质挽不回帝王之爱;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才高八斗抵不住泪尽而逝梦碎而薨。在毕飞宇笔下,筱燕秋身嫁给了面瓜,心嫁给了嫦娥;玉米丢了飞行员的爱情,无奈做了郭家兴的补房;玉秀却因小家碧玉的美貌而惨遭横祸。小人物的爱情没有那么轰轰烈烈,也没有那么千古流传,却足以让人过目不忘刻骨铭心。

毕飞宇擅长从日常生活的局部和细小之处开一道口子,来展现整体性的充满宏阔空间感的构思框架。《青衣》写一个戏痴,是为了写天下女人千百年来的命运;《玉秀》写一次强暴,其实是在为美丽而脆弱的女人喊冤。是谁摧毁了玉秀的幸福?明着看好像是男人的粗鲁强暴,暗着看其实是一张无形的男权大网。女人一生的幸福,总是莫名其妙地受到某种外在力量的干扰和左右,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足以摧毁她们所有的幸福。莎士比亚说:“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一个作家,只有在他们虚构时,在他们的作品里,人们才会看到他们如何面对内心考验,并如实讲出他们的心里话。

我们还是结合《玉秀》先做点探讨吧。

毕飞宇说过这么一段话:“我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承认,在我所有的小说人物中,最爱的那个人是玉秀。我塑造了玉秀,玉秀也再造了我。《玉秀》是我写作道路上深刻而又清晰的一个脚印。玉秀当然是不完美的,她身上有致命的缺陷,她美丽、轻浮、虚荣。但她是无害的。她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她只是不想让别人伤害她。一个人仅仅因为轻浮、虚荣就铁定了不能幸福,那么当事人是无罪的,有罪的一定是生活。”毕飞宇用带自我辩护的语言,用揶揄调侃却又充满机智的叙述腔调,把他所爱的东西撕碎了给人看,多么像煞有介事地促膝而谈,一下子洞穿你的耳膜,直抵你的心脏。

我读过《玉秀》之后有一种感觉,《玉秀》比《玉米》写得好。《玉秀》非常生活化,《玉米》有点紧,《玉秀》比《玉米》更聚焦,更集中。《玉秀》多么世俗啊,像浓浓的汤,浓浓的阿胶,煲的时间刚刚好,味道都出来了,又不过分,正合胃口和心意。毕飞宇不止一次说过,《玉秀》对他有再造之功。我这样说既不是附和,更不是恭维。我把《玉米》《玉秀》两相对照着看,发现《玉秀》原来是倒着写的:《玉米》的精彩留给了《玉秀》,《玉秀》的思想通过《玉米》提前表达过了。毕飞宇曾说《玉秀》写过两稿,第一稿玉秀死了,第二稿他才让她活了下来。“无论她未来的人生怎样艰难,我们一起来面对。”毕飞宇相信天无绝人之路,所以玉秀没死,她还活着。这真是他的生命之作啊。或许也是巅峰之作。此后恐怕就是怎么超越的问题了。《平原》《推拿》不过都是围在这里打转。

不得不说,《玉米》中的性描写过多。王连方没那么大魅力,也不可能有封建帝王那般的权力和福分,这个人物形象立不起来。他的戏应删减再删减,让玉米再突出一些,再鲜明一些,就像到了《玉秀》,《玉米》拿捏着的拘谨就放开了,《玉秀》完全打开了,灵光闪闪,妙句迭出。毕飞宇把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那点秘密完全揭开了。可以说《玉秀》调动了他所有的生活感受,調动了那个传说中存在的“记忆的小格子”。而且那个小格子里还藏着他心中的瀑布和喷泉。我们在此忍不住大喊一声:毕飞宇兄,你哪里有什么第一稿呢?这个就是你的第一稿,很好的合情合理的第一稿!我们绝不相信你那什么一稿二稿的迷魂话。我们祝福你写出了这么棒的小说。但是很抱歉,恕我直言,恐怕你以后再想写出这么棒的小说就难了。借用你自己的话说,你很幸运,20年后你在我这里找到了知音。我号着你的脉了。这才是你的生命之作。其他人都看走眼了。一个轻浮、虚荣的女人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任何人都有活着的自由,都有活着的权利,都有活着的尊严!玉秀当然不例外。玉秀美丽外露,雌性荷尔蒙外溢,展示自己的美有何不妥呢?何况她那么美,又那么无助,那么无辜,那么让人怜惜。即使遭受了苦难折磨,并没有破罐子破摔;即使生活不顺遂,也绝不放弃对自己、对自己的美、对向往的美的生活的追求。毕飞宇爱玉秀,我们也爱玉秀。她望着你笑,你心跳不已。可惜我的能力不够,我没法准确地表达这种爱……玉秀身上有一种病态的完美。其实黛玉也是一个病态的完美,有毛病的完美,不完美的完美。

我们再来看看毕飞宇的成名作《青衣》。看看他的《青衣》是从哪个俗世中走出来的,又是怎样到了灵魂里去的。

《青衣》我很喜欢。毕飞宇的《青衣》不可不看。谢有顺曾评价说:“毕飞宇的《青衣》是真正对人性的书写有创见的小说。”我深表赞同。我读《青衣》留下过几个字:永恒的嫦娥,永远的虚幻。大体感觉是这样建立起来的:筱燕秋天生就有两根青衣的水袖,那么像嫦娥奔月的漂亮翅膀;她唱红了《奔月》,又因为与老牌嫦娥李丽芬亦师亦友亦冤家的风波被调离舞台;谁知20年后碰到有权有钱的老板搭台,她的人气说旺就旺了;女弟子春来为出头与她明争暗斗,最后当然是年轻貌美的被捧场,年老色衰的只能一个人在冰天雪地里凄婉地留下黑色窟窿,仿佛月宫里永远寂寞的嫦娥。

“好作家一定要有自己的腔調。” 毕飞宇站在他者视角独具才情的揶揄调侃,与小说人物自我解剖式的自言自语,两种风格迥异的叙述产生了张力,无疑给小说带来了意想不到的阅读效果。不过这还不是让人心动的力量,最打动人心的当然是筱燕秋从俗世中走来,台上台下,起起伏伏,最后竟找不到一个角落安放灵魂。

从俗世中来,乔炳章是个关键线索。小说开头,他与老板喝酒喝得特别世俗化,特别有生活,特别有置身其中的体验,同时,也串联起筱燕秋与戏,与青衣,与嫦娥奔月,与老师,与老板,与老公,与女弟子等方方面面的世俗纠缠。从人物关系的设置上来说,乔炳章如果与老团长扯上点瓜葛也许更好。譬如他们是不是父子或者师徒关系,老团长有没有做过什么遗训之类的交代;还有,乔炳章是不是倾慕或者暗恋筱燕秋,如果加上这些桥段,整部小说肯定更加丰满耐看。此外,关于戏里戏外的行话,关于恋爱婚姻的实况,关于减肥堕胎的利弊,关于戏痴怨妇的心理,都写出了十足的存在感。

到灵魂里去,筱燕秋的艺术生命给出了答案。在中国的神话故事里,孙悟空是一个男人的命,嫦娥是一个女人的命。筱燕秋说“我就是嫦娥!” 乔炳章说“你真的是嫦娥!” 因此嫦娥的命就是筱燕秋的命,延展一点说也就是天下女人的命。她的命是怎样造成的?最简单的回答就是三个字:戏如命!有权的将军,有钱的老板,善于逢迎的老团长,决心振作的新团长,颇有心计的女徒弟,人人都像在演戏。就连酷爱唱戏的筱燕秋,也是一个嗜戏如命的偏执狂。可惜时间像把杀猪刀,专杀女人的青春和美丽。20年前水性杨花,20年后落花流水,身材臃肿,嗓音肥厚,今不如昔,热心凉透。命运似乎具有规律性,筱燕秋执著于自我,受执于艺术,受挫于世俗,哪里抵得过老师与权力合流,弟子与老板合谋!追求艺术的灵魂,终究奈何不了世俗的惯性。女人从来不是独立的个体,绝非红颜薄命可以概括。更可悲的是戏子被老板巧取豪夺了尊严,无异于一具空皮囊。

《青衣》构思精妙,碎片化的断面交错而毫不混乱,前面布下的线索后面都一一收了回来。有些细节处理颇具匠心。比如筱燕秋与李雪芬各自被对方“浇水”是这样写的:“一个热气腾腾,一个寒风飕飕。筱燕秋接过剧务手上的搪瓷杯,‘呼’地一下浇在了李雪芬的脸上。后台空荡荡的了,而过道更空荡,像通往月亮的路。”后面李雪芬只说了一句话:“燕秋,你还年轻,心胸要宽,可不能再这样了。”筱燕秋顿时感到“李雪芬的笑容才像一杯水,并不烫,浇在了她的心坎上。‘吱’地一下,她如焰的心气就彻底熄灭了。”短短几句话,前后一对比,筱燕秋的处境和心境暴露无遗。再比如两次“阅兵”,看戏后的不同态度和评价,上世纪50年代的将军怒喝:“江山如此多娇,我们的女青年为什么要往月球上跑?” 90年代的将军题词:“与燕秋小同志共勉。”此一时彼一时也,言简意赅至极。

不过《青衣》的谋篇布局也留有遗憾。通篇看来有三处小地方似乎可以安排得更精密。一是乔炳章与老团长的关系设置,二是春来不动声色与老师争戏简单化了,三是筱燕秋最后一口气公演了四场。按说筱燕秋减肥失败了,身体复归臃肿,恐怕上不得台面,至少她没有信心面对观众;她堕胎后的体力,恐怕也不足以支撑她利利索索地上台下台。此处铺垫不够,显得有失逻辑。不过这些细枝末节与筱燕秋人生命运的悲歌比起来,就成了可有可无的挑剔。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嫦娥偷吃长生不老药,表面上看是为了奔月,飞天,成仙,实质上是对世俗男权的决绝,对青春韶华的祭奠,对女性独立的渴望。只是这种天生的困境,绝难找到与现实妥协的可能,注定成为永恒的嫦娥,永远的虚幻。毕飞宇用筱燕秋命运的困境展现了天下女性的困境,也表达了对人类逃不脱终极命运的关切和悲叹。“没有什么东西能像风这样,做得到内容与形式的绝对同一了。”奔月的嫦娥就像风,而风无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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