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帅
摘要:尼采的“身位”与“思想品质”具有“毁灭与创造”的双重性,他通常被视为西方传统思想的“反叛者”,但本文却意在揭示尼采哲学中的创造性维度。这种“创造”一方面指向“过去”,意味着尼采对传统的“救赎”;另一方面则指向尼采思想中所蕴含的“未来哲学”。这便是尼采的“创造者之路”。
关键词:尼采;思想品质;救赎;未来哲学;创造者之路
一、“毁灭”与“创造”:尼采的“思想品质”
以往的研究者喜欢把尼采看作是西方传统思想的“反叛者”。尼采所主张的“用锤子从事哲学”“毁灭一切偶像”“重估一切价值”,确实给人留下了这种印象。在《悲剧的诞生》中,尼采将苏格拉底视为杀死希腊悲剧精神的“罪魁祸首”,而后又在《偶像的黄昏》中,谈到了“苏格拉底问题”,并将苏格拉底视为“颓废哲学”的始作俑者;而在《敌基督者》中,尼采又对基督教进行了强烈的谴责与诅咒,并声称“只要有墙,我就会写上对基督教的这个永恒控诉”。此等眼界与势头,在西方思想史上恐怕是独一无二的,与其并称为“十九世纪最具革命性思想家”的马克思和弗洛伊德,都要稍显逊色。正如刘小枫在《尼采的微言大义》中所说:“弗洛伊德明显受过尼采影响,而且仅仅发扬了尼采思想中的一个方面”,“马克思站在启蒙思想的西方小传统中颠覆西方传统,尼采不仅颠覆苏格拉底和耶稣共同塑造的西方大传统,而且颠覆了启蒙传统。”
后现代派更是把尼采哲学视为其思想渊源,德里达在谈及尼采的“写作风格”时,认为不存在“尼采”只存在“尼采们”,尼采的作品呈现出“无中心”的特征,他在文本中带着“多重面具”并进行“多声道”述说,这使得“真理”与“意义”被解构。德勒兹则是把尼采看作是一个躲避“定居者”之“编码”的“游牧思想者”。在这个层面上,尼采确实是后现代意义的“反叛大师”。但事实果真如此吗?如我们所熟知,尼采是一个用生命写作的作家,他不惜用激烈的言辞与极端的态度塑造自己的“风格”,因此其著作中处处洋溢着令人着迷与疯狂的激情。尼采擅长“格言式”写作,短短的几行字,里面却蕴涵着很多深刻又微妙的思想,但他时而陈述、时而批判、时而反讽、时而又显得自相矛盾,这让人十分琢磨不透。但这些都是尼采思想的“外观”,人们若是沉迷于其“魅惑”的文字,被其这一精致的外观所吸引,就会难以深入其思想的深处。
不同于上述眼光,笔者更倾向于开发尼采哲学中“创造性”的维度。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创造者之路”一章中说道:“你把自己称为自由吗?我意愿听到你支配性的思想,而不是要听到你摆脱了枷锁。”可以从中看出,尼采并不是单纯地想摆脱传统思想的束缚,而是想运用自己的意志来改变人类的思想状况。
人身上伟大的东西正在于他是一座桥梁而不是一个目的:“人身上可爱的东西在于他是一种过渡和一种没落……我爱所有那些人,他们犹如沉重的雨点,从悬于人类头顶的乌云中散落下来:他们预告着闪电之到来,而且作为预告者归于毁灭。”
“爱者因为蔑视而意愿创造……以你的爱和你的创造,进入你的孤独之中吧……我爱那人,他意愿超出自身而进行创造,并且因此而归于毁灭。”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尼采把以往的人看作是走向未来的一个“桥梁”,随着以往之人的“没落”,新类型的人类随之诞生,这便是尼采“超人”学说的内涵。而尼采并不把这一过程看作是人的“毁灭”,相反,他是把这看作是一条在毁灭中进行创造的“创造者之路”。
二、“重估”与“复返”:尼采的“救赎”
海德格尔在《尼采》中提道:尼采的哲学是“颠倒的柏拉图主义”“西方形而上学的完成”;其弟子洛维特在《世界历史与救赎历史》中也指出:尼采试图调和基督教信仰与古代哲学,回归古代晚期的“自然秩序”。先不论这两种说法的正确性与言说意图,我们完全可以从中看出尼采与西方传统思想之间的关联。在反叛与解构性的言辞背后,尼采似乎一直在与西方传统对话,并
“自觉地肩负起重整衰颓中的西方文明的使命”。
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第三部中,查拉图斯特拉返回了自己的“洞穴”,尼采借查氏的动物之口表达了“永恒轮回”学说:
“万物去了又来;存在之轮永远转动。万物枯了又荣;存在之年永远行进。万物分了又合;同一座存在之屋永远在建造中。万物离了又聚;存在之环永远忠实于自己。”
对于尼采的“永恒轮回”学说,海德格尔在《谁是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中有过专门的阐释:“一切存在者都是强力意志,作为创造着、冲撞着的意志,强力意志忍受着痛苦,因而就在相同者的永恒轮回中意愿自身”。海德格尔认为这是尼采对“时间”与“生成”的肯定,这种肯定让消逝持存而不降为虚无之物。但消逝如何持存呢?这就不能将消逝视为一味地进行,而是当作始终在到来的过程中,让其作为一种相同者复返回来,这种复返是一种永恒的复归。
如此看来,尼采的“永恒轮回”学说确实可以称得上是其哲学的“肯定部分”,但这与尼采的“创造者之路”又有何关联呢?我们都知道,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之后,尼采就开始了他的“否定”阶段,也就是“重估一切价值”。在这一阶段,尼采对业已衰落的欧洲文明进行了诊断,对其“虚无主义”状况进行了分析,并对造成这一状况的柏拉图主义与基督教思想展开了猛烈的攻击与清算。但这种清算并不仅仅具有消极意义,与其说这是对过去的批判,不如说是对过去的“救赎”:
“救赎人类的过去,改造一切“曾在”,直到意志说:
“但我就是这样意愿的!我还将这样意愿之”。我把这叫作救赎,我教他们只把这叫作救赎。”
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尼采对“过去”的态度,他的“意志”意愿过去一切发生过的事,并且意愿其再次发生,他认为这是对“过去”的救赎。换句话说,所谓“价值重估”乃是尼采与西方传统进行对话的一种手段,旨在深入到西方文明的根基处对其进行矫正,并将其再次创造出来。这便是尼采对于西方思想之命运的“救赎”方式。在《论道德的谱系》中,尼采说“为了一座圣殿树立起来,必须有一座圣殿被摧毁”。而尼采作为西方文明的“反叛者”與“毁灭者”,也必定是一个伟大的“创造者”。
那个有着伟大的爱和蔑视的解脱之人,那个创造性的精神,他逼迫的力量一再把他推离一切别处和彼岸,他的孤独将受到民众的误解,仿佛那是在现实面前的一种逃避——那孤独只是他朝现实中去的沉浸、埋没、深人,从而之后,当他再次现身之时,可以从中带回对这个现实的解脱:把现实从迄今为止的那个理想将它置于的那种逃避中解脱出来。这个未来人类,他将使我们解脱出来,从迄今为止的那个理想,也从那些必然从中生长出来的东西那里,从巨大的恶心、求虚无的意志、虚无主义那里,把我们解脱出来,这一记伟大决断的正午钟声,重新使意志自由,他把大地的目标回赠给大地,把人类的希望回赠给人类,这个反基督者和反虚无者,这个胜过了上帝和虚无的胜者——他必将到来……
可见,尼采的“创造者之路”有“救赎”传统的一面,更有指向未来的一面。尼采将其《善恶的彼岸》称为“未来哲学的序曲”,可他一直期待的“未来的人”是谁呢?查拉图斯特拉吗?还是狄奥尼索斯?抑或是“创作音乐的苏格拉底”?
三、“创作音乐的苏格拉底”:尼采的“未来哲学”
众所周知,《悲剧的诞生》是尼采学术生涯的起点,在这部著作中,他将苏格拉底看作是杀死希腊悲剧的“凶手”。在尼采眼中,苏格拉底是“理论家”的典型,他主张用逻辑否定本能,用哲学思想压倒艺术,迫使艺术处于一种从属地位。正是苏格拉底的这种“理性乐观主义”的态度,将代表着“酒神精神”的音乐从悲剧中驱逐了出去。而随着苏格拉底这位“科学密教启示者”的出现,人类的求知欲不断膨胀,各种哲学流派接踵而来。这种与“悲剧精神”相对立的“科学精神”无休止的前进,必将导致神话的消亡,诗歌与艺术也将无家可归。
可在其对苏格拉底进行了激烈批判之后,尼采又提出了这样的疑问:“苏格拉底主义与艺术之间是否必然的只有一种对立的关系?一个‘艺术苏格拉底’的诞生究竟是不是某种自相矛盾的东西?”
这种崇高的形而上学妄想被当作本能加给科学了,而且再三地把科学引向自己的边界,至此界限,科学就必定突变为艺术了:真正说来,艺术乃是这一机制所要达到的目的。在这里,尼采把“科学”视为走向“艺术”的桥梁,认为“科学”突破其边界就会突变为“艺术”。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尼采在前文不是刚指出,以苏格拉底为代表的“科学精神”是“艺术精神”的敌人吗?
科学受其强烈妄想的鼓舞,无可抑制地向其界限奔去,而到了这个界限,它那隐藏在逻辑本质中的乐观主义便破碎了……为了能够为人所忍受,他就需要艺术来保护和救助……在苏格拉底身上突出地表现出来的用不膺足的乐观主义求知欲,已经突变为悲剧性的听天由命和艺术需要了。
我们可以将此看作是尼采对“科学与艺术”之关系的看法。苏格拉底所开创的理性乐观主义精神,使科学不断膨胀,可科学若是触及自身不该触及的边界,这种乐观主义就会失效。而当科学走向自身反面的时候,就该艺术登场了。
现在,让我们怀着激动的心情来叩当代和未来的大门:上面讲的这种“突变”将导致天才的不断新生,确切地说,就是创作音乐的苏格拉底的不断新生吗?这里尼采提到的“创作音乐的苏格拉底”是什么意思?我们都知道,早期尼采与音乐家瓦格纳的关系十分密切,《悲剧的诞生》可以看作是尼采献给瓦格纳的礼物。在该书的最后部分,尼采将悲剧的再生与欧洲文化复兴的希望寄托在德国精神与瓦格纳的身上。难道“创作音乐的苏格拉底”指的是瓦格纳,或是像瓦格纳一样的音乐家?可后来尼采和瓦格纳分道扬镳,尼采在《瓦格纳事件》中翻首:
瓦格纳是一个大气派的蛊惑者。在精神事务方面没有任何疲惫的、早衰的、危害生命的、诽谤世界的东西,是瓦格纳艺术不加以隐秘地保护的——此乃最黑暗的蒙昧主义,他却把它隐藏在理想的光环中。他迎合任何一种虚无主义的本能,在音乐中加以美化,他迎合任何一种基督教义,任何一种宗教上的颓废表达形式。
在这里,尼采把瓦格纳和他的艺术视为“颓废现代性”的典型,瓦格纳的艺术作品中充斥着叔本华式的“消极虚无主义”,而这种艺术表达正是对现代人的审美趣味的迎合。在尼采看来瓦格纳音乐是为了满足现代病态官能而生的,它已不再是一种真诚的音乐,而是一种‘表演’了。换句话说,瓦格纳成了现代艺术中的一个“戏子”。此外,在瓦格纳晚期作品中流露出的基督教价值观,是尼采这个“敌基督者”所极力反对的。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尼采受瓦格纳的影响也是非常大的,因此他对瓦格纳也存有感激之情,并将其视为自己的“对跖者”。总而言之,尼采与瓦格纳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是一个难断的“现代性公案”。但无论如何,在尼采的“瓦格纳事件”中,我们能看到尼采对于现代艺术的深刻见解。
事实上,尼采本人有着极高的艺术修养,我们在他的著作与笔记中,可以看到很多他对西方音乐与艺术的深刻见解,而且据说,他还精通乐理,曾创作过多首钢琴曲。纵观尼采一生的思想历程,我们可以看出尼采在
“哲人”与“艺术家”两种身份之间的徘徊。而“创作音乐的苏格拉底”这一概念,也表明尼采曾试图调节科学、艺术与哲学之间的关系。已有研究者指出,“创作音乐的苏格拉底”是对成熟时期尼采的最好概括。我们可以推测,尼采一直所期待的“未来哲人”很可能就是一种兼具“哲人”与“艺术家”特质的人。
参考文献:
[1][德]尼采.悲剧的诞生[M].孙周兴,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
[2][德]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M].孙周兴,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
[3][德]尼采.尼采著作全集(第五卷)[M].赵千帆,译.商务印书馆,2015.
[4][德]尼采.尼采著作全集(第六卷)[M].孙周兴,等译.商务印书馆,2015.
[5]孙周兴.未来哲学序曲——尼采与后形而上学[M].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
[6]刘小枫.尼采在西方[M].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7]汪民安,陈永国.尼采的幽靈[M].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