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钊 向丽妃
摘要:魏晋时期的志怪小说《搜神记》成书于晋代,书中收录了大量的三国题材故事,其中大致分为三国谶纬故事和方术故事。三国时期结束于公元280年吴国灭亡,而《搜神记》从晋元帝建武元年(公元317年)就开始搜集材料,着手撰集,约到永和初(公元345年)完稿,其编著时间距离三国时期相去不远,因此其关于三国时期的史实或有一定的可信度。然而《搜神记》中对许多三国故事的记载却和成书数十年前的《三国志》中的记载大相径庭,造成这巨大差异的原因,就是魏晋时期的玄学和神异思想的影响。另外,《搜神记》和《三国演义》中相关的方术故事在记叙上存在差异,造成差异的原因不仅有魏晋神异思想的影响,也有明代政治观念的影响。
关键词:搜神记;三国题材;神异故事;影响
袁珂先生说:“如果说《山海经》是保存中国神话材料最丰富的一部书,那么晋代干宝的《搜神记》,其保存神话材料的丰富,就要算第二了。”面对这样的一部志怪小说巨著,古往今来始终不乏学者对其展开研究,在当代已有学人探究《搜神记》对《三国演义》产生的影响,不过其研究的重点主要是《三国演义》中的一些具有神话、怪异色彩的桥段受到《搜神记》的影响,而并没有追问这种神异桥段背后的思想渊源,以及《搜神记》中相应的三国故事神异化、谶纬化的原因,这给学界留下了进一步的探究空间。通过对《搜神记》《三国志》和毛本《三国演义》(下同《三国演义》)的文本对照,结合魏晋时期神异思想的特点,可以深入挖掘、研究《搜神记》中三国神异故事所体现的神异文化,并分析不同文化语境之下《搜神记》和《三国演义》在同题材故事中的不同记叙。
一、《搜神记》中三国谶纬故事
在《搜神记》中,关于政权的谶纬故事占有相当大的一部分,其中不乏和三国历史人物有关的收录,这些故事是魏晋时期神异思想的体现。东汉最后一位君主是汉献帝,《搜神记》中记载了诸多有关汉献帝统治时期的异象:
“灵帝之末,京师谣言曰:‘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上北邙。’到中平六年,史侯登蹑至尊,献帝未有爵号,为中常侍段圭等所执,公卿百僚,皆随其后,到河上,乃得还。”[1]88
“汉献帝初平中,长沙有人姓桓氏,死,棺敛月余,其母闻棺中有声,发之,遂生。占曰:‘至陰为阳,下人为上。’其后曹公由庶士起。”[1]88-89
“献帝建安七年,越隽有男子化为女子。时周群上言:‘哀帝时亦有此变,将有易代之事。’至二十五年,献帝封山阳公。”[1]89
《搜神记》中关于汉献帝的三则谶纬故事中皆预示了东汉王朝的危机,此类异象记载在《后汉书·卷九·孝献帝纪第九》中多是天灾人祸,而与《搜神记》相似的史料文字则有:
“是岁,越巂男子化为女子。”[2]112
徒此一句,并无其余描述,和关于地震、天文异象的记载方式一致,至于神异的现象则没有记载。
此类谶纬故事还有很多发生在其他人物身上:
“建安初,荆州童谣曰:‘八九年间始欲衰,至十三年无孑遗。’言自中兴以来,荆州独全,及刘表为牧,民又丰乐,至建安九年当始衰。始衰者,谓刘表妻死,诸将并零落也。十三年无孑遗者,表当又死,因以丧败也。是时华容有女子,忽啼呼曰:‘将有大丧。’言语过差,县以为妖言,系狱。月余,忽于狱中哭曰:‘刘荆州今日死。’华容去州数百里,即遣马里验视,而刘表果死。县乃出之。续又歌吟曰:‘不意李立为贵人。’后无几,曹公平荆州,以涿郡李立,字建贤,为荆州刺史。”[IJ89
“魏黄初元年,未央宫中有鹰,生燕巢中,口爪俱赤。至青龙中,明帝为凌霄阁,始构,有鹊巢其上。帝以问高堂隆,对曰:‘诗云:惟鹊有巢,惟鸿居之。今兴起宫室,而鹊来巢,此宫室未成,身不得居之象也。”,[1]90
“蜀景耀五年,宫中大树无故自折。谯周深忧之,无所与言,乃书柱曰:‘众而大,期之会;具而授,若何复。’言:曹者,大也。众而大,天下其当会也。具而授,如何复有立者乎?蜀既亡,咸以周言为验。”[1]91
“吴孙权太元元年八月朔,大风,江海涌溢,平地水深八尺。拔高陵树二千株,石碑差动,吴城两门飞落。明年,权死。”[1]91
凡此不一而足,这些故事都直接反映了政权危机的征兆。还有一类谶纬故事,则侧面反映了社会危机,同样预示了政权覆灭的结局:
“孙休后,衣服之制,上长,下短。又积领五六,而裳居一二。盖上饶奢,下俭逼,上有余,下不足之象也。”[1]92
通过服装的特点来反映贫富差距等社会现象的故事还有很多,其记叙与《孙休服制》大同小异。衣食住行是人基本的生活需要,当老百姓的民生普遍出现问题的时候,社会危机就不可避免了。《三国演义》中也有关于民生和社会危机的描述:
“珝自蜀中归,吴主孙休问蜀中近日作何举动。IQ奏曰:‘近日中常侍黄皓用事,公卿多阿附之。入其朝,不闻直言;经其野,民有菜色。所谓燕雀处堂,不知大厦之将焚者也。’”[3]932
谶纬故事虽然不是主要成分,但依然占有《搜神记》中三国历史人物故事的相当一部分,其中所蕴含的神异思想往往和政权的命运紧密相连。
二、《搜神记》中三国方术故事及与《三国演义》相关故事的异同
方术故事是《搜神记》的主要部分,和谶纬故事一样,此类故事同样反映了魏晋时期的神异思想。《搜神记》中收录并重点描述的三国时期的知名方士有左慈、于吉、介琰、徐光、葛玄、吴猛、管辂等人,其中对左慈、于吉、管格着墨较多,而且此三人的故事皆见载于《三国演义》,可以通过两种文本之间的对比来分析《搜神记》对于神异思想的侧重。
对于左慈的形象,《搜神记》之前已经有文本记载。曹植《辩道论》中有言:
“世有方士,吾王悉所招致……庐江有左慈……慈晓房中之术……左慈善修房中之术,差可终命。然自非有志至精,莫能行也。”[4]278
按照曹植文章所述,左慈其人确实存在,而且曹操也确实和他有所来往。其“房中之术”,见《汉书·艺文志·方技略》载“房中术八家”。[4]283不过,在《搜神记》里并没有关于左慈善于房中之术的记载,他的形象更加神奇起来:
“(左元放)尝在曹公座,公笑顾众宾曰:‘今日高会,珍羞略备。所少者,吴松江鲈鱼为脍。’放曰:‘此易得耳。’因求铜盘贮水,以竹竿饵钓于盘中,须臾,引一鲈鱼出。公大拊掌,会者皆惊。公曰:‘一鱼不周坐客,得两为佳。’放乃复饵钓之。须臾,引出,皆三尺余,生鲜可爱。”[1]9
这次宴会上,左慈和曹操的关系是和谐的,而当左慈与曹操第二次会面对,他们的关系开始发生了变化:
“后公出近郊,士人从者百数。放乃赉酒一罂,脯一片,手自倾罂,行酒百官,百官莫不醉饱。公怪,使寻其故。行视活酒家,昨悉亡其酒脯矣。”[1]9
曹操因此而愤怒,对左慈动了杀心。“左慈戏曹”的故事就由此展开:
“放在公座,将收之,却入壁中,霍然不见。乃募取之。或见于市,欲捕之,而市人皆放同形,莫知谁是。后人遇放于阳城山头,因复逐之。遂走入羊群。公知不可得,乃令就羊中告之,曰:‘曹公不复相杀,本试君术耳。今既验,但欲与相见。’忽有一老羝,屈前两膝,人立而言曰:‘遽如许。’人即云:‘此羊是。’竟往赴之。而群羊数百,皆变为羝,并屈前膝,人立,云:‘遽如许。’于是遂莫知所取焉。”[1]9-10
这段故事经过历代的演绎,在《三国演义》中得以再现。不过,《搜神记》中重点表现的是左慈的神通,到了《三国演义》则体现了曹操的狠毒,左慈一出场就用柑子戏弄曹操,而从曹操与左慈的第一次见面开始,二人的关系便充满了火药味:
“操叱之曰:‘汝以何妖术,摄吾佳果?’慈笑曰:‘岂有此事!’取柑剖之,内皆有肉,其味甚甜。但操自剖者,皆空壳。”[3]567
曹操对左慈的法术感到震惊,于是开始就此询问左慈。左慈自言法术神通,且愿意传授给曹操,于是二人的第二重矛盾开始上演:
“慈曰:‘……大王位极人巨,何不退步,跟贫道往峨嵋山中修行?当以三卷天书相授。’操曰:‘我亦久思急流勇退,奈朝廷未得其人耳。’慈笑曰:‘益州刘玄德乃帝室之胄,何不让此位与之?不然,贫道当飞剑取汝之头也。’操大怒曰:‘此正是劉备细作!’喝左右拿下。”[3]567
这次的矛盾是出于政治角度,且尤为激烈,曹操开始对左慈动刑,但是没有效果:
“操令十数狱卒,捉下拷之。狱卒着力痛打,看左慈时,却齁齁熟睡,全无痛楚。操怒,命取大枷,铁打钉了,铁锁锁了,送入牢中监收,令人看守。只见枷锁尽落,左慈卧于地上,并无伤损。连监禁七日,不与饮食。及看时,慈端坐于地上,面皮转红。狱卒报知曹操,操取出问之。慈曰:‘我数十年不食,亦不妨;日食千羊,亦能尽。’操无可奈何。”[3]567
《搜神记》中宴会的故事在此时方才登场。宴会上左慈现身,通过各种手段戏弄曹操,曹操因此对左慈动了杀心,但与《搜神记》不同的是,不仅曹操杀左慈的动机不同,《三国演义》中曹操及其手下的手段尤其狠毒二
“慈走入羊群内。褚取箭射之,慈即不见。褚尽杀群羊而回。”[3]568
“操画影图形,各处捉拿左慈。三日之内,城里城外,所捉眇一目、跛一足、白藤冠、青懒衣、穿木屐先生,都一般模样者,有三四百个。哄动街市。操令众将,将猪羊血泼之,钾送城南教场。曹操亲自引甲兵五百人围住,尽皆斩之。”[3]568
这些方式都没能杀死左慈,左慈于此后现身,对曹操展开政治批判:
“人人颈腔内各起一道青气,到上天聚成一处,化成一个左慈,向空招白鹤一只骑坐,拍手大笑曰:‘土鼠随金虎,奸雄一旦休!”’[3]568
通过对左慈的不同描写,可以看出《搜神记》和《三国演义》在思想上的差异:《搜神记》重在记叙的是神异本身,而《三国演义》则是借此故事对曹操展开政治上的批判,以符合小说“尊刘抑曹”的政治观。
这种思想差异在于吉和管辂的故事中也有所体现。不同于正史记载,《三国演义》在描述小霸王孙策的结局时,借鉴了《搜神记》中于吉的故事,其中较之《搜神记》有所改动。《三国演义》所述二人产生矛盾的原因:
“策叱曰:‘狂道怎敢煽惑人心!’于吉曰:‘贫道乃琅琊宫道士,顺帝时曾入山采药,得神书于阳曲泉水上,号曰《太平青领道》,凡百余卷,皆治人疾病方术。贫道得之,惟务代天宣化,普救万人,未曾取人毫厘之物,安得煽惑人心?’策曰:‘汝毫不取人,衣服饮食,从何而得?汝即黄巾张角之流,今若不诛,必为后患!,”[3]245
由此可见,孙策愤怒的原因是于吉“煽惑人心”,并担心于吉是黄巾党,这是出于政治角度的考虑。而《搜神记》中,孙策愤怒的原因相对单纯:
“见将吏多在吉许。策因此激怒,言:‘我为不如吉耶?而先趋附之。’便使收吉。”[1]9-10
至于于吉之死,二书的记叙亦不同。《三国演义》所载孙策杀于吉的动机相对合乎逻辑:
“孙策见官民俱罗拜于水中,不顾衣服,乃勃然大怒,叱曰:‘晴雨乃天地之定数,妖人偶乘其便,你等何得如此惑乱!’掣宝剑令左右速斩于吉。……策命将其尸号令于市,以正妖妄之罪。”[3]246
《搜神记》的记载极其简单:
“将士喜悦,以为吉必见原,并往庆慰。策遂杀之。”[1]10
于吉求雨成功,按照之前的约定本应该被赦免,孙策却一声不响地将他处死。
在《三国演义》中,孙策与于吉从产生矛盾冲突开始,直到于吉被杀,孙策的理由始终有一条“惑乱人心”,在孙策看来,于吉犯下的是“妖妄之罪”,这可以解读为孙策站在政治家的立场上采取的措施;而《搜神记》中的孙策抓捕于吉是因为嫉恨心理,这从侧面突出于吉的法术高超、名气不凡,而对于孙策最终杀于吉的理由则没有任何表述,可见这并非文本表述的重点,笔墨几乎皆集中于前文于吉所施展的神奇法术和后文于吉向孙策索命一《搜神记》这段故事的重点是于吉本身。
关于管辂的描述,《搜神记》中的全部笔墨都放在管辂的道术方面:
“管辂,字公明,平原人也。善易卜。安平太守东莱王基,字伯舆,家数有怪。使辂筮之。”[1]32
“管辂至平原,见颜超貌主夭亡。颜父乃求辂延命。”[1]33
“信都令家妇女惊恐,更互疾的。使辂筮之。”[1]34
“利漕民郭恩,字义博,兄弟三人,皆得躄疾。使辂筮其所由。”[1]35
而在《三国演义》里,管辂求寿和治病的经历是其出场前的铺垫,在小说的时间线索中,管辂出场之后仍是与政治人物及事件发生联系。先看管辂第一次出场:
“操大喜,即差人往平原召辂。辂至,参拜讫,操令卜之。辂答曰:‘此幻术耳,何必为忧?’操心安,病乃渐可。操令卜天下之事。’,[3]572
曹操因为受到了左慈的惊吓而患病,他召见管辂的原因是治病,管辂三言两语就破解了曹操的病症,于是曹操便开始请管辂卜算政局以及相关人事。管辂在《三国演义》中第二次出现,是在曹芳即皇帝位之后,何晏和邓肠请管辂来论《易》:
“(何晏)因谓辂曰:‘试为我卜一卦:可至三公否?’又问:‘连梦青蝇数十,来集鼻上,此是何兆?’辂曰:“元、恺辅舜,周公佐周,皆以和惠谦恭,享有多福。今君侯位尊势重,而怀德者鲜,畏威者众,殆非小心求福之道。且鼻者,山也;山高而不危,所以長守贵也。今青蝇臭恶而集焉。位峻者颠,可不惧乎?愿君侯裒多益寡,非礼勿履:然后三公可至,青蝇可驱也。’邓A怒曰:‘此老生之常谈耳!’辂曰:‘老生者见不生,常谈者见不谈。’遂拂袖而去。”[3]884-885
《三国演义》中管辂在主线叙事中两次出场发生的故事都是《搜神记》没有记载的,其或为后代民间流传产生的故事,或为罗贯中的创作,具体有待考证,但其都继承了《搜神记》中的神异思想。如左慈、于吉的故事一样,《三国演义》中管辂依然和政治产生了联系,这符合《三国演义》的创作观念,但与政治产生联系的前提是人物所蕴含的神异思想。《三国演义》在介绍左慈、于吉和管辂时,都引用了《搜神记》相关故事作为模板,在《搜神记》的基础之上加以新的创作,其始终没有背离《搜神记》中的思想传统:左慈戏曹,于吉索命孙策,管辂治病救人——从这个侧面可以体现出,《搜神记》中的神异思想对后世小说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三、结语
《搜神记》的神异思想产生于魏晋时期特有的思想文化土壤。魏晋时期的神异思想在动乱时局、外来宗教和我国固有的鬼神思想的影响之下,结合魏晋玄学,在文人和民间皆产生了重要影响,由文人创作、整理的广泛取材于民间故事的志怪小说《搜神记》就是其影响的体现。
《搜神记》中有大量故事发生在三国时期,其中主要有谶纬故事和方术故事。与作为正史的《三国志》不同,深受魏晋神异思想影响的《搜神记》在记叙中引入了大量的神异元素,这增添了故事情节的趣味,使之更易于在民间流传,同时《搜神记》在中国文学思想史上也因此留下了重要地位,其在思想上对后世的影响不仅发生于志怪小说,而且就连历史演义题材的小说《三国演义》也对《搜神记》中的神异思想有所继承,虽然存在政治观念影响下的差异。
参考文献:
[1][晋]干宝.搜神记[M].汪绍楹,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79.
[2][南宋]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2007.
[3][明]罗贯中.三国演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4][三国魏]曹植.曹植集校注[M].赵幼文,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t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