塘沙镇党委书记程森林因五一劳动节开车去外地游玩出了车祸受了重伤,他在弥留之际对镇长说:“我在塘沙镇……当了十多年的党委书记,这里就是我的家乡,就在塘沙镇……给我选一块风水宝地……埋葬了吧,记住……千万……千万不能火葬,那……那样,我……我会……死不瞑目的……”因此,塘沙镇政府的干部职工为了他的丧事忙里忙外,应接不暇,有很多人连续两晚没睡觉了,上下眼皮直打架,累得头昏脑涨,腰酸背痛。有的人私下里说,程森林生前让我们不得安宁,死了也没让我们安宁,几十年来没看到过这样的乡镇党委书记。
程森林生前是塘沙镇的党委书记,自然是这里的头面人物,有人背地里议论他是土霸王,说一不二。谁也得罪不起,就连与他平起平坐的同一级别的镇长,在他面前都是唯唯诺诺,据说有一次外地来了个投资商,想到塘沙镇来开采金矿,特意来到这里找镇政府领导商量合作的事。因为那天程森林到县里开会去了,镇长就陪同那个投资商谈了合作开采金矿的事。中午,镇长代表镇政府宴请投资商,投资商非常感谢镇长的盛情款待,也非常敬佩镇长的合作诚意,当即决定投资一千万元人民币联合开采塘沙镇的金矿,一星期内将款项打进联合账号,还同镇长签订了联合开采的协议书。
第二天,程森林从县里开会回来,镇长便主动到他办公室汇报外地投资商来塘沙镇,要求联合开采金矿之事,并把双方签订的初步协议给他看了。
他接过来粗略地看了一下,就对镇长大发雷霆,说什么不事先向他汇报,就私自同投资商签订了协议,是完全错误的,是根本不把他这个书记放在眼里,一气之下就把协议书撕了个稀巴烂,就连那次招待费也要镇长自己掏腰包。他还凶狠狠地对镇长说:“我可以要你当镇长,也可以不要你当镇长。”从此以后,镇长再也不敢大胆抓经济了,外地投资商听说塘沙镇有这么一个不讲道理的党委书记,也不敢到塘沙镇投资。
从此,程森林又得到了一个“狂妄书记”的雅号。他在塘沙镇当了十二年党委书记,镇长换了一个又一个,五个镇长都不愿意与他共事,都先后向县委打报告调走了。
农忙过后,闲下来的塘沙镇人们最喜欢谈过去的事。塘沙镇人们说起过去的事,就津津乐道地讲起民国三十三年的事情。民国三十三年,塘沙镇出了个大美人,名叫莲子。莲子那年十八岁,水灵灵粉生生的,活像天女下凡尘。莲子从十五岁起就有了意中人,名叫程大海,是塘沙镇大地主程老爷的远房侄子。这莲子和程大海真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莲子不但人长得漂亮,还是绣花的能手。程大海身材魁伟,壮实英武,是打猎和种庄稼的好把式。他们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你情我爱,情投意合,忙完农活儿之后,总会不约而同地来到小河边,情话绵绵说个没完。
那一年,程老爷的母亲八十大寿,莲子被请到程老爷家去绣花。花绣完后,这个六十岁的程老爷忽然春心萌动,要討莲子做小。莲子自然是一千个不同意,一万个不答应。但是莲子的父亲种了程老爷家的田,程老爷手段又高明,脑袋瓜子又狡猾,在莲子父亲面前又诱又骗又吓,加之他又有一个在国民党中央军里当团长的儿子,胳膊扭不过大腿,莲子的父亲就唉声叹气地闭着眼睛答应了这门违心的婚事,莲子则两眼哭得像桃子,肿得看不见光了,拼死拼活地要去寻短见。
程老爷娶亲那天,莲子哭天喊地,被强行塞进了花轿,抬到程老爷家。客人酒足饭饱陆续散去之后,程老爷喜滋滋乐呵呵地进了洞房,当他笑嘻嘻地走近莲子时,只听见乒的一声枪响,程老爷来不及喊叫就翻倒在地。莲子吓得张大着嘴巴说不出话来。紧接着,又听见外面几声枪响,一会儿,程大海被五花大绑地推进房来。
第二天,程老爷的儿子杀了程大海的父母亲,正准备用程大海的人头来祭奠程老爷的时候,程大海却不知怎么逃走了。程老爷的儿子不解恨,又把莲子的父母抓来吊了一天一夜,还把莲子绑在门前柱子上饿了两天两夜。之后,要莲子和她的父母给程老爷披麻戴孝,一切折腾完了,他才把莲子一家人放了。
从此以后,莲子话也不说,整天痴呆呆的。
1949年,已经当了解放军营长的程大海,随着部队又回到了塘沙镇。他见莲子还活着,大喜过望,念及旧情,提出要和莲子马上结婚。莲子说什么也不肯, 她说我是一个山村女人,识不了几个字,你是一个解放军军官,见过世面,又学了文化,我怎么也配不上你,你还是去找一个比我强的女人吧。可是,程大海说什么都要和她结婚,就算是天塌下来也要结,后来他们就结合了。
婚后不久,程大海又随部队参加抗美援朝去了,此后就杳无音信了。
几个月后,莲子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后来生了个儿子,这个儿子就是程森林。
莲子一个人既要抚养儿子,又要参加集体劳动,慢慢地就得了肺结核。由于那年头缺医少药,生活又艰苦,在程森林两岁时,莲子就撒手西去了。
乡亲们见程森林这个没爹娘的孩子实在可怜,就收养了他。大家凑些粮食凑些钱,把他交给一个五保户抚养。
程森林这孩子不知什么原因,长到三四岁还不会说话,到了五六岁的光景,才会夹着舌根说些简单的话,十岁时才被村里老师拉着去读一年级。学习不肯用功,又不听老师的话,经常违反纪律,给老师惹麻烦,老师和同学都不喜欢他,他勉强读到小学毕业就不能再读下去了。
长到十五六岁的程森林,又懒惰又不讲卫生。尤其在夏天里,他用一根草绳勒住一条烂短裤,鼻涕口水到处甩,又经常不洗澡,身上的污垢有两寸厚,而且见什么偷什么。村里人见他如此模样,都不敢收留他了,村主任便给他在会议室旁边搭了一间小屋子,供他做饭和睡觉用。
有一次,他在偷人家东西时,被人家发现了,人家便骂他是有人养没人教的野崽子。
他瞪起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说:“你骂,你再骂,我就告到中央去!”
有一天早上,程森林想到村支书家去弄点米酒喝,因为村支书的老婆经常收购一些陈谷子、烂红薯之类的杂粮,烧出米酒拿到镇上去卖。进了村支书家,喊了两声村支书,没有人答应。之后,村支书的女儿在厨房一边剁猪草一边说:“我爸和我妈不在家,到镇上卖酒去了。”说完又专心剁猪草,不搭理程森林了。
程森林没找到村支书两口子,酒也不要了。回过头来看村支书女儿剁猪草,透过紫红花布的大领子,程森林清清楚楚地看见两只大白奶子在她胸前晃来晃去,好像两只白兔子在胸前活蹦乱跳。目瞪口呆的程森林突然扑过去把村支书女儿按倒在地……
那天晚上,程森林就被绑到了村支书家,村支书老婆手拿一把亮晃晃的切菜刀,眼中的火苗呼呼地喷出,冲着程森林大声骂道:“你这个有人养没有人教的狗杂种,老娘今天饶了你,就不是人!”人起刀落,程森林的左手拇指一下被砍断,村支书老婆还不解恨,扬起刀又想砍他的右手。这时,村支书将老婆一把抱住, 说了声:“算了吧,用不着同这种人较劲。”就将老婆拉到一边去了,接着,把程森林也给放了。
从此以后,程森林再也不偷东西不碰女人了,白天老老实实地出集体工。但是,村支书家屋顶上的瓦每天晚上被石头砸破,自留地上的白菜萝卜夜夜被人用锄头挖死。村支书气不过,又找了外地人打了程森林一顿。程森林翻着白眼珠说:“你敢再打我一下,我就一把火烧了你家的房子,然后告到中央去。”
1968年,县里新调来一位革委会主任,姓程,名叫大海。他刚到县里上了半个月班,就坐着小车来到了塘沙镇,要求见莲子。村里人告诉他,就在你抗美援朝去了不久,莲子就得病死了,因为没钱医治,她死得好可怜。她死后,一个两岁的儿子就由大家养着。
程大海一听说自己还有个儿子在塘沙镇,高兴得不得了,激动得热泪盈眶,赶紧吩咐村里人帮他把儿子找来。
程森林被带到程大海面前,程大海仔细打量着自己十八岁的儿子。他蓬头垢面,衣着不整,一双手黑得像乌鸦爪子一样,脚指头从鞋尖钻了出来看热闹,一双眼睛转得贼溜溜地快。此时此刻,程大海面对这副模样的亲儿子,沉默了良久,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程森林站在程大海面前,全身很不自在,肌肉在不停地抽搐,心里的恐懼感越来越沉重。他不知道这个县里来的大干部叫他过来干什么,难道是村支书向这个大干部告了他的状,准备抓他去公安局的?不像。这个大干部对他一点也不凶。难道是这个大干部需要人去卖苦力,一时找不到人,准备要他去卖苦力吗?也不像。程森林越想越害怕,越想越不敢往下想。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对程大海说:“官老爷,我可没干什么坏事,你千万不要抓我走,我保证从此以后不再搞小偷小摸了。”
程大海连忙弯下腰来,扶起跪在地上求饶的程森林,眼睛似乎有些湿润了,慢慢地说:“孩子啊,我是你爸呀!我同你妈结婚后,就去了朝鲜,把你娘俩丢在这山沟里。你娘因病去世了,你也变成了这个模样。这都是我的罪过呀,你不要怪爸无情,你爸我端了共产党的饭碗,就要跟着共产党干革命……好了,现在你跟爸在一起,就不要再分开了。”
程森林听程大海说了这番话,简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呆滞的目光在程大海身上扫来扫去,更感到疑惑了,眼前这位县里来的大干部为什么自称是我爸呢?难道他没有儿子,想认我做干儿子?大干部要认穷小子做干儿子简直是千载难逢的喜事,从糠箩跳到米箩里,我为什么不干呢?他转念又想,这个大干部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想骗我呢?程森林正在疑惑之时,程大海又说:“不要有什么疑问,我就是你的亲生父亲,这是千真万确的,如果不是有这种血缘关系,我能随便认一个有小偷小摸行为的人做儿子吗?从现在开始,你要彻底改掉坏习气,我准备送你去当工人,到工厂里去劳动锻炼,努力学技术,学本领,将来更好地为人民服务!”
程森林听说要送他去县里工厂当工人,高兴得跳了起来,大声地喊着:“爸爸,你要是早回来接我就好了,我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经常被人欺负……”
程大海用手掌擦去了程森林眼角的泪水,轻轻地说:“好了,一切都好了。明天我安排秘书给你把新衣服新鞋子都买来,穿上新衣服,去县里氮肥厂上班去吧!”
程森林到县里氮肥厂上班去了,村里人都松了一口气,这个祸害走了,这下村里可要安宁了。
程森林拿着程大海写的一张条子,由县里一个干部陪着去氮肥厂找到厂长。厂长考虑他文化太低,想来想去就安排他到包装车间去搞包装。程森林从未进过工厂,也从没看到过机器,来到工厂后觉得什么都新鲜,干什么工作都比在生产队种田要好得多。
在包装车间的头一个月,程森林上班还算认真,能接受老师傅的指教,也能按时上下班。一个月后,他自由散漫的思想又萌芽了,加之八小时上班时间有严格的纪律约束,他就更受不了厂里的管束。车间主任见他上班不认真工作,出工不出力,就把他叫到办公室谈话,一针见血地指出他的缺点。他仗着自己的父亲是县革委会主任,不但不接受车间主任的批评,还指着车间主任的鼻子破口大骂:“你算什么东西,还敢批评我?你信不信,我要我爸马上撤销你的职务!”
晚上回家后,程大海看到程森林紧绷着脸,一副气鼓鼓的样子,便问:“儿子,你今天是怎么啦?谁又惹你生气了?”
程森林气呼呼地回答:“不就是那个背时的车间主任,专门找我的麻烦,还敢批评我……”
程大海用手拍了拍程森林的肩膀,用舒缓的语气说:“孩子啊,在工厂上班就要服从工厂领导的安排,要虚心接受领导的批评和帮助,我相信那个车间主任绝不是无缘无故地批评你,肯定是你做错了什么事,或者是你有什么缺点。总之,在领导面前,你要虚心,要学会尊重领导。明天你去向那个车间主任道个歉,认个错吧。”
“我不去,要我向他去认错,办不到,一万个办不到!”
“孩子啊,你不去向领导认错,难道还要我替你去?你让你爸的脸往哪里放?”
“不去,我说不去就不去!那个工人我也不想当了!”
“你不当工人,你去干什么?难道还想回塘沙镇你那个生产队去当农民?”
“我不想回去当农民,我想回塘沙镇当干部。”
“你开什么玩笑,你能当干部?现在国家分配去当干部的都要有中专、大专文凭,你有吗?”
“爸,你是县里的一把手,就不能把我推荐出去读大学?”
“现在没有指标,等来了大学招生的指标再说。依我看,你还是先回厂里上班,顶多再坚持两三个月,我就让你去读大学。听话吧,孩子。”
不久,程森林被县里推荐到省农学院,虽然是作为社来社去的工农兵学员,但毕竟是正规的大学,程森林非常兴奋,他决心学好知识,回塘沙镇当干部。
三年后,程森林从农学院毕业,他拿着植保专业大专毕业证回到了程大海身边,此时,县革委会已撤销,程大海已改任县委书记了。
他对程森林说:“大专文凭你已经拿到了,现在我问你,你是想留在县里工作,还是到乡镇去工作?”
程森林想都没想,马上回答:“我要求到塘沙镇去工作,我要那些以前瞧不起我的人睁开眼睛看看!”
“好吧,你既然这么强烈地要求去塘沙鎮工作,我把这个事情交到县委常委会上研究一下,争取让你到塘沙镇党委干个组织委员,以后根据情况再提升你的职务。你自己可要争气啰,要干出成绩来。我现在年纪大了,过不了多久就要离休了,我也帮扶不了你多久了,一切事情都要靠你自己去把握,自己的路自己走。”
“爸,您尽管放心,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保证把工作搞好!”
几天后,程森林带上行李去塘沙镇上班了,他上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利用镇党委组织委员的身份,撤销了当年那个村党支部书记的职务,让村主任担任村党支部书记。从此以后,塘沙镇的人对他刮目相看了,都知道他有一个当县委书记的父亲。塘沙镇的干部包括镇党委书记都在想,让这个无赖在塘沙镇当组织委员,我们可都要小心点,千万不要惹他,有什么事就顺着他吧,不然的话,把他惹火了,去他父亲那里告上一状,我们不被撤了职才怪哩。从那时开始,程森林就在塘沙镇一手遮天,镇党委书记和镇长都怕他三分。
两年后,县委又任命他担任塘沙镇党委副书记。当了副书记后,程森林就更不把镇党委书记放在眼里了,他想,再过一两年我就是塘沙镇的书记了,于是,他更加有恃无恐地横行镇里。又过了两年,他就当上了塘沙镇镇长,在镇长的位置上刚坐了一年,县委又任命他为塘沙镇党委书记。当上了书记,他就名正言顺地在塘沙镇称王称霸了,全镇的事只由他一个人说了算。他想干的事,是错的他也要干;其他镇领导要干的事,是对的他也不准干,塘沙镇真正成了“程氏天下”。从此,塘沙镇的农业生产搞不上去,招商引资引不进来,工业经济也一落千丈。镇里的干部见此状况,都是敢怒不敢言,见到他还要送上笑脸,只能在背后议论他几句,有的人甚至咒他快点死。
程森林真的死了,可死后的追悼会怎么开?追悼词怎么写?
(肖尊烨,检察风云杂志社湖南办事处,湖南省长沙市,418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