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姿态的还原与重构

2019-09-09 07:47唐冰炎
创作评谭 2019年4期
关键词:严嵩小说历史

唐冰炎

在云诡波谲的大明王朝历史上,嘉靖时期曾权倾朝野的首辅严嵩无疑引发过诸多话题。触碰这一复杂多面的历史人物及与他相关的枝蔓横生、盘根交错的历史事件,不仅需要深厚的历史知识积累,更需要独到的视角与胆识、担当。鉴于此,新余作家贺传圣先生的《严嵩》(江西人民出版社,2018年)可以说是一部大胆探索的长篇历史小说。

一、当代民间视角下的历史观

自明嘉靖41年,严嵩独任首辅十九年后被革职,除国史记载之外,民间曾出现过大量有关严嵩的戏剧、话本、评弹。在史学界,公允的评价是,明朝官修史与民间私修史的史学生态并不理想,正如明史专家傅吾康( Franke,Wolfgang)所说:明代“实录的纂修主要是一件政治工作,而不是一种超然的学术活动。由于监修监督纂修的大学士往往卷入了前朝的政治争论,他们当然渴望将他们的个人观点注入原文而牺牲与之对立的观点”[1]。鉴于此,严嵩身为从万人仰其鼻息的权力高位跌落的政治失败者,身后的史学评价也就顺理成章了。而民间书写者或与严氏家族有私人恩怨纠葛或出于投合大众的接受心理,严嵩在《鸣凤记》《沈小霞相会出师表》等诸种书写中以齐名秦桧、李林甫的奸臣形象呈现在后人面前。

20世纪90年代以降,在西方新历史主义哲学观的影响下,人们的历史观发生了变化,不再将历史理解为一种连续的、线性的“叙事”,即一系列清晰的相继发生的事件,元叙事逐渐衰落。由此,中国古代延续下来的史传书写传统也发生转向,历史小说、历史戏剧必依循历史文献的“真实性”、叙事文学平行演绎历史的写作模式被打破,正如海登·怀特所说:所有的历史不过都是“关于历史的文本”,而所有的历史文本不过都是一种“修辞想象”。文学文本和历史文本的边界模糊化,文学书写拥有了更大的自由度,回到历史语境重新审视历史、反思历史、重写历史的潮流悄然兴起。

明史专家张显清先生1992年出版的著作《严嵩传》可说是开当代理性评价严嵩的先声。此后以长篇小说《大明之大奸臣严嵩》、历史传记《明朝那些事》《刀刃上的明朝权臣—严嵩》《嘉靖与严嵩:是非君臣》,电视剧《大明王朝1566》为代表的作品中,严嵩及关涉他的历史事件历史人物的书写视角呈现出多元化、当代化的趋势。

贺传圣先生为撰写《严嵩》一书,秉承了一位传统作家严谨的创作态度与时代的使命担当。动笔前,他查阅了上千万字的有关严嵩的历史资料,包括史传中记载的严嵩、明史专家评价的严嵩、文艺作品中塑造的严嵩,甚至深入了解了明清主流史传撰写的历史语境及修史者与严嵩家族枝蔓缠绕的关联,在对严嵩褒贬不一的文字里,梳理严嵩的正反两面。正如作者在后记中坦言:“任何历史都是当代史……我写作《严嵩》这部长篇历史小说,不是为严嵩翻案,更不是推翻已有的历史定论,而是告诉读者一个客观一点的严嵩。”

小说的主线甄选了主人公严嵩在历史上广泛流传的几个故事,两淮盐税案、抗倭始末、庚戌之变、沈炼杨继盛弹劾事件……辅线中巧妙贯穿了与严嵩命运息息相关的重要历史人物。尽管人物关系错综复杂、事件千头万绪扑朔迷离,但贺传圣先生以他向来擅长的现实主义手法,举重若轻地驾驭了这个宏大厚重的题材。他凭借质朴平实的语言、克制内敛的叙事,在当代民间视角的关照下切入历史语境,力图还原严嵩权臣政治身份以外的多重面孔,从严嵩吊诡的人生轨迹中追问人性在权谋、财富、功名的历史洪流中遭遇的种种拷问。

二、民间视角下的真实与虚构——多面严嵩形象

1.人间烟火气息的严嵩

此部小说以大量笔墨勾画了生活中烟火气息浓重的严嵩形象:家中的慈父、良夫,故里最念乡情的赤子。与嘉靖朝以清官著称的海瑞的三次婚娶、两房姬妾相比,小说中的严嵩只与欧阳淑端厮守终生,对纳妾毫无兴趣,甚至对欧阳淑端有意安排在他身边的香梅也绝不染指。

小说中严世蕃的形象正与严嵩的沉稳持重形成对照,他凭借才华与机警在各种权力中间周旋,而诸多与媚儿调情的细節刻画出他风流多情、贪图享乐、玩世不恭的性格。史载“严世蕃狡猾细密,凡世宗旨意严嵩不可解处,总能窥清底蕴,奏对如意”[2]。历史上真实的严世蕃作为独子,乃是其父严嵩的智囊,严嵩在嘉靖40年时已经80高龄,精力不济,许多应对举措其实都出自严世蕃之手。[3]小说中开篇《奉天》一章便描画出于嘉靖皇威之下噤若寒蝉的老年严嵩对其子的信任与依赖。《马市风波》一章中,严世蕃仅以一只五彩神龟向嘉靖“献祥瑞”便轻松地为严嵩解了围,更为有趣的是严世蕃带有叛逆色彩的言论总有一语道破玄机的犀利。

严嵩一生恪守祖上“严青菜”的节俭传统,但年事渐高、力不从心的状态让严嵩无力苛求儿子、掌控局势,心中已生请求致仕之意。可提及这个话题,夫人便解劝他留任以“荫护帮衬”儿孙。可见一为尽忠于帝王的臣子本分,二为荫庇子孙的家族功德,一代老臣只能在无奈中难得糊涂地隐忍。

而其子严世蕃的贪财也道出了有明一朝反腐的荒诞怪圈。在严世蕃回袁州修万年桥之前曾向严嵩请求在家乡置地,他蓄财的理由让严嵩也一时语塞:“爹,我可不能跟你比。你只有我一个儿子……可我自己生了六个,再加上恩养的两个,一共八个儿子呀……”

自明初朱元璋建国以来,明朝官员的俸禄就定得极低,有明一朝竟从未变过。《万历十五年》中有这样的数据:“如各部尚书的官阶为正二品,全年的俸银只有152两。他们的收入主要依靠地方官的馈赠。”[4]

与隆庆年间的戏文《鸣凤记》中的“严嵩庆寿”两相对照,小说中这些看似波澜不惊的情节却颇为巧妙地形成了留白与召唤的结构。

对于家乡江西,严嵩始终牵挂于心、倾囊相助。严世蕃曾向媚儿总结他受父亲之托为家乡所做的几件大事:为县里送了一千多部书,修了一条路,建了广泽桥、广润桥和广济桥三座桥。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借着剿除倭寇的喜气,严世蕃再次回乡修建了万年桥,之后严家又出资修建了县学。彼时袁州一府四县,分宜县学首屈一指。这其中自有古来学而优则仕的位极人臣衣锦还乡之夙愿,但故土情深的游子之心不可不念。在后人的严嵩忠奸之辩中,江西同乡的感念情怀无疑为历史的重新审视提供了一个不可忽视的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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