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兰兰
黄人是一位长期被学界忽略的国学大师,自幼便被视为“奇才”,曾经“诗文名满海内”,极具传统士大夫的傲骨,因落拓不羁、言行怪异,被称为“苏州奇人”“吴中第一狂生”。他师学李白、李贺、龚自珍、蒋敦复等先贤,结交章太炎、吴梅、金鹤翀等名流。他以超越时代的眼光、狂放不羁的性情、倜傥不群的形象出现在诗坛上,其诗风迥异时流,光怪瑰玮,荒幻奇丽,承先贤之遗风,又自有奇气。
国学大师钱仲联评点其为天煞星黑旋风,称他是晚清之王仲瞿。黄人自己也以“狂生”自居,“清狂”是他性格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并且贯穿他的诗歌创作。无论是年少时的“黄生不怕人不识,变幻离奇逞神力”(业师秦鸿文语),还是晚年所作“尤瑰异绝伦”(庞树柏语),黄人从年少轻狂走向成熟老练,但始终狂性不减当年,其狂放恣意的创作风格一直被引为奇观。
黄人“尚奇”之诗学思想
黄人的诗学思想,秉承了其“真善美”的文学思想,强调自然、真、奇,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和强烈的批判性。黄人论诗,崇尚雄奇怪异、惊人奇气之美。他追求的是惊天地而泣鬼神的“变幻离奇”之美,强调“奇气”、“奇情”、“奇举”和“奇句”。正所谓“惊人奇气终须吐,愿化云烟莫化虹”[1],“道我奇情压九州,取凉许上最高楼”,“兴到偶然作奇举,馨香上达天休惊”,“惊人奇句千百篇,烟云失色苍苔镌”。黄人在评价唐代诗文时说,“‘燕许‘四杰之典丽,陆敬舆之雄奇,李樊南之清隽”,皆是骈俪家之祖。到了中唐,韩愈、柳宗元等文,李白、杜甫之诗,都有创新之势。“即如奚囊(按:指李贺)幻想,锦瑟(按:指李商隐)新声,游仙侧艳”、“鬼笑灵谈”,更是“开稗官之生面”[2]。尽管从体制上来说是“江河日下”,但若从诗的意境来说,却是发前人所未有的。
其次,黄人还崇尚独创生新、另辟蹊径之法。他反对一味的模仿:“不辞险阴辟蚕丛,依样葫芦画太工。紫凤天吴君莫笑,可怜无数应声虫。”反对因袭前贤、故步自封:“傍李杜门户者不必看,整襟吐白腐黄齑者不要看,抱高头讲章过日者不能看。”黄人主张诗歌要独创生新、另辟蹊径,为此,他评骘杜甫之《赠李白》曰:“子昂、太白皆复古,独老杜纯是开辟手段。大禹随刊,元公制作,独有千古,且措词愈新而气愈古,用事愈俗而神愈雅,故学者有阶天之叹。”他希望所作诗歌可以“石破天惊”:“缥缈处以天仙化人作步虚声唱之,豪隽处遣裘马换酒少年自浇之,秾艳处倩三五金闺产、拈五色丝绣之;沉郁痛快处,必得虬髯大侠拔剑击石,以荡之呵之。”正体现诗人与传统决裂,希望走出自己的风格的态度。
黄人诗歌中的“狂生”本色
1.“不矜细行”的年少狂游
在《读幼香家山秋色怀吉士》一诗中,黄人曾说:“我时年少爱狂游,林昏月落来投宿。朝涉拂水岩,暮煮玉蟹泉。”他的“狂游”之旅,起源于12岁那年,从未离开过家的黄人第一次来到长江口,便写下了气势恢宏的诗句:“劫沙滚滚乱云奔,一线泥城锁海门。老蚌胚胎分朔望,长鳅呼吸作朝昏。浪花卷日寒无色,天末涵山淡有痕。到此方知寰宇大,要将变化托鹏鲲。”江水卷着黄沙如乱云翻腾,潮汐变幻莫测,浪花卷日。这个时候,在常熟浒浦问村长大的少年黄人,方知天下之大,生发出鹏鲲之志。
年少的黄人锋芒渐露、羽毛日丰,他自诩为“湖海士”,搏击风浪,四海为家,“我本湖海士,好作汗漫游”;又以“狂生”自居,不畏艰险,笑傲苍穹,“狂生出险反惆怅,作诗诵与潮王听”,“狂生遇险胆愈放,偏欲登山与山抗”。他向往的是可以感受天心律动、蛟龙气吞山河的奇境。当他看到“元冥入海海若僵,冰山陡立千丈强”的景观,不由得发出“平生奇绝快绝险绝此一游”的慨叹;山行迷路,误入严文靖公读书处,看到“青山”“奇云”“奇境”,又惊呼“到此方知天地小,平时两眼真如椒”;欣赏一幅栩栩如生的画,便沉浸于“非真非幻出奇境,似蜃嘘气镜留影”的梦幻般景境中。
黄人纵情山水,沽酒交游,足迹遍及常熟、南京、苏州等地。“一年放意为嬉顽,芒鞋踏遍江南山”。诗人吟咏虞山、剑门风光,“疾呼人海数闲鸥,随我虞山深处去”,“飞泉送客过石梁,剑门陡立十丈强”;寻找齐女峰、维摩古刹等名胜,“何处齐女墓,何峰维摩峰”,“埋骨如此胜登仙,青天何必非黄泉”;追寻破山寺、读书台等古迹,“惨惨尚湖水,隐隐破山钟”,“神仙采药岛,文物读书台”。他感受到山河气势,日月浩瀚,“左瞰大江右俯海,沐日浴月相吐吞”,“尚湖一勺不成酒,江海汪洋吞八九”。
2.追求民主的革命狂歌
如果说,黄人早期(1877—1893年)的诗歌创作以羁旅漫游、抒风花雪月、怀才难遇之感居多,后期(1894—1913年)则多为关注社会、民族的现实之作。作为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代表,黄人身上有一种强烈的“以天下为己任”的情怀,中日甲午战争后,“国步艰难责老成,丹墀仗马忽争鸣”,又激起了他强烈的入世情怀和政治抱负。“三十年华沤影外,万千恩怨雨声中。惊人奇气终须吐,愿化云烟莫化虹。”黄人自幼便被视为“奇才”,以“狂生”自居,面对“猎食茫然别海东,毫尖未展杖头空”的民族危机,黄人更想做一番事业,倾吐那满腔的“惊人奇气”。他的个人情愫也由早期的怀才不遇之愤懑,更多地转向了国家兴亡、民族复兴的政治抱负中去。
在甲午中日战争中,清政府的腐败无能和软弱可欺,充分暴露了出来。列强入侵中国,清政府软弱妥协,不堪一击,“明明金瓯固,忽为投鼠伤”;对外割地求和,丧权辱国,“割地和亲公案在,魅魑应代圣神羞”;对内横征暴敛,贪腐横行,“君民皆瘦百官肥,举国若狂天亦醉”;内外交困下,“叹息声未绝,国疾已养成”,诗人因耻生愤,“不战亦可见,国耻曷可忘”。面对“假面工啼笑,文明歐米洲。哲家涨魔力,病国奋龙头”的社会现实,诗人期望能像岳飞那样, “欲决东瀛水,来湔龌龊襟。鸢肩千古担,马革一生心。笔借扶桑阁,诗邀海茗吟。黄龙酒味薄,剑首血堪斟”;期盼能够疆场杀敌,“偶看从军图,思作从军行……平填瀛海铲三岛,貌取扶桑万丈献阙廷”。他以忠义报国自任:“生材必有用,杀贼好身手。七尺葬马革,此志蓄之久。生亡且不问,功名复何有。忠义与富贵,他日谁先朽”;以救世济时为志:“汗青花史修无例,浮白心兵出有名。造物于人殊大意,论才如我岂虚生”;以雪耻复兴之志为勉:“赋命不如人,论材犹足狂。诸子各努力,异日光吾乡”;以民主共和为希望:“新法互开辟,国政咸取资”。这些诗歌,无一不彰显了黄人身处时代巨变中,积极探求救国救民的道路,期待政治革新、支持民主革命的思想。
1898年,“戊戌变法”失败,“六君子”被害。黄人作《元日日蚀诗》,巧借元旦日蚀天象作为诗题,以日指光绪帝,以月指慈禧太后,其他四方星象喻当时权贵,对政局作了形象的隐喻:“群星坏政,或黜或宥。九天失色,出处列宿。”诗人揭露了慈禧当政的祸国殃民,字里行间蕴含着深沉的民族义愤和爱国主义精神:“吾谓巾帼见,只堪补衮裳。补天未补日,长夜珠茫茫。六州聚铁真大错,一旦石破还琳琅。”
难能可贵的是,除了深刻揭露清政府的腐败专横及其黑暗统治,黄人还认识到,列强的入侵、政治的腐败、社会的黑暗,其根源皆在于晚清朝廷的封建专制主义的统治:“吏如蝻,官如蝗,绅士如鼠雀,一一充其肠。”“强权贳覆卵,群德败干糇。”
西方知识的广泛涌入和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思潮的蓬勃兴起,使黄人迅速成为一个民主革命思想的积极鼓吹者,他在《?言》诗中写道:“可怜革命党,无恙颐和园。”“团匪真流血,教民大自由。”诗人为戊戌变法和义和团运动中牺牲的革命党感到惋惜,针对“根性依然劣,名词别样新”的现实,认为唯有“文明惊一蹴,改革首君亲”,“奴劫一重重,自繇何处钟”。诗人深刻意识到,在当时中国要实现“真正自由”,必须摧毁重重“奴界”,改造在几千年封建专制统治下所形成的国民的劣根性,只有革命才能得到民主自由。进而,诗人为国家和民族的前途与命运的呼吁,也从谴责晚清政府卖国投降的浅层向根本上改变封建专制制度的深层拓展,从“割地和亲公案在,魅魑应代圣神羞”到“自由思想超天演,碎磔河山重国魂”的思想演进,其民族主义、爱国主义思想由传统走向近代,体现了鲜明的近代民族意识和近代精神风貌。
3.天马行空的奇思狂想
以“奇才”著称的黄人,诗歌必有一种一以贯之的“奇气”。在《拟汤卿谋拍手歌即和原韵》中,黄人称“且学先生拍手歌一回,胸中奇气生风雷”。正是这种惊人的奇情壮采,令人惊叹、余响不绝。钱仲联《近百年诗坛点将录》赞曰:“诗兼仲瞿、定庵之长,而更为奇肆。”认为其诗作“奇情壮采,辟易万夫”,“颇有情趣”。
黄人畅游天下名山水,故笔下山河云水,雄奇瑰丽。即使不是写景诗,也想象力丰富,语言真率自然。他的作品如《夜坐》《短歌行》《送章太炎去苏州》《时疫盛行戏作》《暑剧戏作参用昌谷、玉川体》《题长吉集》《过湖荡纪事》等,皆横沥恣肆,藻采惊人,不同凡响。如《暑剧戏作参用昌谷、玉川体》运用了“夸父逐日”“吴牛喘月”“昆明劫灰”等典故,想象丰富,构思奇特,语言瑰奇幽峭,光怪陆离,充分继承了李贺、卢仝两人的诗风。
在《太平洋七歌》中,诗人用天马行空的想象,把祖龙鞭石、龙伯钓鳌、壶公缩地、精卫填海等神话传说都融进诗内,构成了一个奇幻境界,寓思想、抱负于其中。黄人古体诗则“跌荡纵横,雄奇瑰丽,骨苍而韵逸,气勃而趣博”。如《元·日蚀诗》,辞藻融李贺,体制采卢仝、马异之长,长短句相杂糅,短至四字,长至15字,跌宕不群、大气磅礴。有学者评论说:“在古典诗词史上,可以与卢仝的《月蚀诗》和刘基的《二鬼诗》鼎足而三。”
黄人“奇崛”诗风之宗尚
黄人好友吴梅称黄人为文“操笔立就,不屑于绳尺,而光焰万丈,自不可遏”,学者金鹤翀亦称其文“有奇气”。黄人诗多奇作,融“奇气”、“奇情”和“奇句”于一炉,构思奇特。黄人自幼受过私塾教育,诗歌自然受到前人的影响,好取法先人、博采众长,风格多样。萧蜕称其“尤长于诗,有青莲之逸,昌黎之奇,长吉之怪,义山之丽,求之近世,王仲瞿、龚定庵其俦也”。其诗取法先人、博采众长,专主才力,奇伟恣肆。黄人于前代诗人之推崇与学习,鲜明体现于两点:一为好和前人之诗,次前人之韵。李白、杜甫、韩愈、卢仝、李贺、李商隐、黄仲则、龚自珍诸人,黄人皆次韵模拟而作;二是力仿前人之體。黄氏次韵,其中单一的律诗或绝句不多,反而长篇古体及几首、十几首律诗或绝句组诗却屡见迭出,构成诗的不同群落。如其评价李白诗歌时,亦复效其体。《读太白集》以五言为主体,杂以三言和九言句,即是模仿了李白的古体诗,杂用长短句,随意变化。
唐代诗人中,黄人和韵之作较多。如和李白之《蜀道难》《行路难》《长相思》,和杜甫之《前出塞》《后出塞》《苦战行》《短歌行》等 ,都是一韵多次。对于诗仙李白,黄人称“长星如斗杯中堕,惊起眼中狂客我。自公去后诗绝声,鉥肾镂肝无一可”;对于“诗仙”杜甫,他则表示“衙官屈宋役钟王,未敢轻追杜老狂”。唐代诗人中,黄人最为推崇的当属“鬼才”李贺。李贺诗以奇丽诡谲在诗人中独树一帜,但向来被认为难解。黄人曾感慨说:“长吉鬼才仍被放,玉楼首选女常杨。”在《读李昌谷集》《重题长吉集》中,“有时万怪笔端集,阴气逼人毛发立”“豼狐拜月鬼车啼,冷沁秋坟土花碧”“踏天割云黑山坠,日魂月玻璃碎”“提携万怪闯八垓,煮凤屠龙据其窟”等诗句,充分肯定了李贺奇崛冷艳的浪漫主义风格。
黄人另有《论诗》16首,品评清季27位诗人。这其中他最为心仪的有黄景仁、舒位、蒋敦复和龚自珍等人。主要原因,在于与他们性情相近,都是“奇人”,又境遇相似,怀才不遇,诗风也多崇尚雄奇怪异之美。
黄景仁(1749—1783),字汉镛,少负诗名,有狂名,性格高迈伉爽。诗学李白,以奇肆警新见长,七言诗极有特色。黄人《石陶梨烟室遗稿》中和其诗三十余首。在《论诗》中,黄人称:“蹀躞龙媒困束刍,千金有价骨难枯。七雄十国纵横甚,正统天教属匹夫。”为其怀才不遇、壮志难酬深感惋惜,但对其奇姿硬骨、傲世抗俗的精神表示赞赏,认为即使在当下群雄争霸的诗坛,黄诗也占有正统地位。此外,在《读两当轩诗》中,黄人赞其“一代骚坛无敌手,三生福泽在诗名”,“我读君诗愤塞胸,半生失志略相同”,表达了与诗人境遇上的相知、情感上的共鸣。
《论诗》中,黄人论及舒位(1765—1816,字立人,号铁云)、王衍梅(1776—1830,字律芳,号笠舫)云:“红日三更海气青,珠宫贝阙混珑玲。幽灵来往疑无路,哪许寻常屐齿经。”高度评价舒位诗歌的价值与“不同寻常”之处。
黄人曾自比为舒位,在《读舒铁云〈瓶水斋诗〉》中,他认为其诗“无一语不奇”,“无一语不变”,对舒氏力破陈法、独树一帜、慷慨淋漓之气度风格大加赞赏。最后他写道:“吾读铁云诗,一读一绸缪……读毕聊以一语酬,语不惊人死不休。”表达了情感共鸣、惺惺相惜之感。金鹤翀曾说黄诗“专主才力,奇伟恣肆,自比舒立人,又自号诗虎,识者以为不诬”。黄人甚至一度“读至奇绝处,辄疑我旧作”,可想其模仿舒位已到炉火纯青之程度。
蒋敦复(1808—1867,字克父)对于传统的礼教既有叛逆之心,又不能完全摆脱封建才人的旧习气,也是晚清的一位狂放奇人。钱仲联称他是“学龚自珍诗的第一人”,黄人也模拟其诗风。黄人和蒋氏之诗:《和啸古堂咏物诗韵》(8首)、《和啸古堂消夏韵》(2首),更和其词21首,足见对蒋氏之推崇。《论诗》中称他:“惊才绝艳世谁知,推倒何论彼一时。五十年来殊少见,秋波临去尚相思。”慨叹蒋氏才华惊人,为一代之少见。
在清代诗人中,黄人最为推崇的还是龚自珍(1792—1841,字璱人,号定庵)。因龚氏因“不依恒格”,“言多奇僻”,被称为“龚呆子”。其诗标新立异,自树一帜,思想敏锐而深邃,用辞丰富而瑰丽,在晚清甚为风靡。作为南社早期社员,黄人同样追步定庵,其诗和龚自珍诗23首,并遍和龚词。除和韵之作,黄人还专门评价过龚自珍的诗文。在《论诗·龚璱人》中,黄人曰:“经笥便便笔自奇,回肠荡气此声稀。砚池一勺研朱水,中有神龙破壁飞。”诗中对龚氏的恣肆纵横的诗风、冲决网罗的革新精神尤为歌颂。
黄人对龚自珍诗风的继承,首先体现在“雄奇”之风与“愁绪”之情的结合。以龚诗《夜坐》二首为例,黄人和该诗六首,并称其“雄奇无两,何敢追步,但卿言愁,我更愁耳”。以雄奇之笔写哀怨之情,最为龚氏所长,所谓“悲歌慷慨,哀怨怒愤,一寄于声”。在深感环境逼仄、环顾无俦的同时,黄人体验到一种生命的哀感,并总有一种郁勃、悲壮之奇气需要倾吐,这便是他从龚诗中得到的共鸣:“惊人奇气终须吐,愿化云烟莫化虹。”和龚氏的诗歌一样,黄人在诗歌中表达了强烈的冲决藩篱、追求自由理想的浪漫主义精神。“剑”与“箫”是龚氏诗词中反复出现的意向,如“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怨去吹箫,狂来说剑”。“剑”“箫”等字也多次出现在黄人诗歌中,如:“一篇宝剑声悲壮,欲起要离念与听”,“剑气长虹坠,箫声大鸟哀”。“剑气”与“箫声”,凝聚成浩荡涌发的悲哀,成为黄人诗文中相互对立又统一的两个方面。
黄人对龚氏诗风的继承,还体现在对浪漫主义艺术风格的追求上。这种浪漫主义,表现为思想上的前卫、文辞上的瑰丽、想象上的奇峭与气势上的磅礴。如龚自珍有富有奇情壮采的《西郊落花歌》,以奇特的想象、丰富的比喻,赋予落花以强烈的生命力。黄人和诗《又和定庵〈西郊落花歌〉即仿其体》中称“羽琌琴河亦可通呼吸”,直道诗心与龚氏的精魂相通。
黄人“清狂”之人生态度
黄人不拘小节,行为放逸不羁,科举失败后,他慨叹:“纵教无福消科第,赢得清狂一代名。”黄人之“清狂”,首先是一种沽酒交游、及时行乐的生活方式。“酒酣拔剑聊看天,悠悠生我二十年……骄语席间欲炙客,人生行乐须及时”颇得李太白“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豪迈风致。他愿做一个诗酒狂客,“诗酒消磨年少日,双鬓渐非旧黑”,“浇公一斗酒,读公诗百篇”,“狂客在门酒在尊,登堂一笑忘宾主”。任情放浪,仗剑狂歌,裘马狂游,“几人偃蹇策红藤,如我狂游得未曾。成佛谢公先作贼,短衣怒马吓山僧”,“娇语狂歌载一舟,偶逢名胜辄勾留”。
黄人之“清狂”,还是一种不愿“同流合污”的倔强,这也成为其仕途的无形阻力。自恃才高的黄人,与当时中国的广大士子一样,也曾苦苦奔波于功名科第之路:“槐黄三度来金陵,苦将七尺尝浮名”,“十年挟策天涯走,足茧三重尘一斗” 。
1881年,16岁的黄人为诸生,名震乡里。但后来几次应试,皆因文句怪僻、有悖礼仪而未能及第。正如他在《书怀》中所云:“竖笔一枝狂削草,短咏长谣皆别调。不今不古不皮毛,心花怒抽意匠造。”此后,黄人便无意科场,转而“不矜细行,昼则驰马为狭斜游,夜方读书,或弥月不寐,或一夕作诗数十篇……既不见寸志于有司,终岁遨游耗万金”。他还一度专习道家言,“日饵丹砂,又习剑法及诸异术,常尽月不寐,数日不食,独游山中,夜趺坐岩树下”,“独入山中访名蓝,尽月不返”。诗中尝谓,“难忏闲情图学佛,偶温旧梦当游仙”,“飞琼新佩游仙印,细柳新蒲尽鞠躬”,表达了寄情山水、远离政治尘嚣之愿。
黄人之“清狂”,亦是一种自信和傲骨。黄人傲才视物、桀骜不驯,“奇骨天生我,衰寒将奈何”,他虽然推崇李贺,但并不认为不可企及:“十年闭户求真经,神通游戏皆平平。大丹九转紫烟起,何心学尔婆罗技。”在《咏年物·年糕》中,黄人称“已过登高节,题诗欲傲刘”,自信所写诗可傲视刘禹锡。科举失利,他痛斥“时文八股嗟何物,功名刍狗穷酸血”,称“半世金消沽直骨,六州铁铸读书胎”,读书虽消磨金钱,但换得一身正直的骨气,在诗人看来是值得的。“莫嫌措大贫无赖,笑指横陈十万编”“吾虽措大亦足豪”等诗句,足见读书人之风骨。在《和老杜咏物小诗韵》中,他借苦竹言志:“亦有凌霄意,居卑不自持……从来君子道,晦塞亦如兹。”虽是“一介书生”,但他希望“聊将忠愤意,慷慨属子孙”。在《短歌行》中,他唱道:“顽骨难换志颇坚,天眼下视生爱怜……一丸为君寿,一丸加母餐,余者槌碎散河海,冻馁枯废皆平安。”这与杜甫的“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忧患意识何其相似!在《兰君仙使自题》诗中,他自信为“矮屋纵横笔阵开,万人交口叹奇才”,并发出感慨:“白门十万秋风客,可有清狂似我无。”放眼天下,万千游子,可有几个能像我这般清狂的?
概言之,黄人在游山玩水中写景吊古,状写风土人情,然而,他奇特的个性、傲然的风骨,使其大量诗作与传统文人“自娱”与“闲吟”的价值取向有很大的不同,彰显出许多不同于当时一般作家的“奇崛”特点,自带有一股“奇气”。他的诗中,于清狂中自有傲骨,于漫游中寄托怀古伤今之情,熔景物描写与时代、身世之感于一炉,情境相生,感慨深沉。黄人诗中惊人的辞藻、奇特的构思,风格上近于卢仝、胡天游、王昙、龚自珍等人,但“用以抒发革命的激情,就取得了比前人更卓越的成功”。无怪乎沈石友曾评黄人诗曰:“明清两代之诗,未易划鸿沟也。关于摩西,则判然而为清代之诗矣。”
参考文献:
[1]黄人:《独坐和龚定庵韵·其六》,《黄人集》,上海文化出版社,2001年,第147页。
[2]黄人:《中国文学史》,蘇州大学出版社, 2015年,第14页。
(作者单位:南昌工程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