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莉(白族)
排長说:活着的都得一死,死了的也等于永远活着。
排长说这话时,正是一个激战的间隙。短短五六分钟却漫长如日,枪声停下那一刻,天地突然静了,天有了颜色,绿树漾动浆汁的清甜,太阳斑斑点点穿过婆娑树影,一只小鸟扑棱地飞起,在幽蓝天空中画了半个漂亮的圆弧,太阳如水漫过他和排长身上。他听见不远处有清凉山泉嘀嗒嘀嗒滴落在水潭,一圈又一圈泛开。他舔了一下嘴皮,恨不得扑上去把头脸深深浸在水中,瞬即浇灭冒烟着火的口舌。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听见排长的呼吸。他妈的,静得让人发慌发毛,好像一切安静与生死无关,与战争无关。排长问趴在身边的他,你个新兵蛋子怕吗?还没等他回答,排长又说:怕也没得半点法子,活着的都有一死,死了的也等于永远活着。排长话音刚落,一颗炮弹在附近爆炸,弹片尖厉呼啸着飞过来,排长猛地推开他,排长的脸被弹片击烂,左眼球也被弹片剜出,挂在脸颊处,血肉和溅起的泥土堵住了嘴,排长用右手把嘴上的泥土抠出来,狠狠喘了口气,牙齿咬得咯咯响,把左眼球使劲往眼眶里一塞,摇摇晃晃站起来。把全排士兵的名字点了一遍,没有一个答应他。排长左手捏着一个手雷,右手抬着一支枪,摸索着朝有枪声的地方走去,沙哑嗓子嘶喊:日你娘的,兄弟们我给你们报仇。嗒嗒嗒,三颗子弹射中排长,排长仰天倒下。就在排长倒下那一刻,那只被弹片剜出眼球的眼睛,居然看见了蓝的天空,那个蓝啊,蓝得刺眼,蓝得酥软,几乎要把他融化成水潭里一汪清水。
排长死了,他却活下来。
令他一生不安的是,他是那次激战中全排唯一存活者。
在此后的日子,他经常会在日落黄昏对着排长墓碑上那张青春洋溢的黑白照说:你干吗要推我一把?你推我这一把,让我活得不安稳,一生都不安稳。我倒愿意跟你们睡个并排,一起看树叶绿了又黄,黄了又绿,这景多美。排长说的是嘛,死了等于永远活着。瞧,你们都年轻着,你们都没变,连个褶子都没有,等我来了你们指不定要赶我走。嘿嘿,你们都认不出我来啦,满脸褶子,头发都数不出几根黑的……咳咳,他窸窸窣窣踩着漫天空寂,他的背有些弯了,他努力想挺直背,可脖子上像挂了一口大铁锅难以打直。墓园里那个蹒跚的背影,沉重缓慢,拖着很长一条影子,朝山上小屋走去。
山上屋子向着一排排墓碑,那是他一砖一瓦自己盖的,他说那里可以看见整个陵园。上战场前,排长开玩笑说:谁活着,就替死去的兄弟守墓。以前他觉得那是排长为了松弛大家紧张情绪的一句说笑,现在他不认为那是一句说笑,他认定那是排长跟他的一个约,一个无头无尾的约。他,必须遵守。
在民政局转业安置办,他说:让我去看守烈士陵园吧。
安置办人员说:在商业局不好吗,这可是好多人争着去的单位。
他说:我还是去看守烈士陵园吧。
安置办人员满脸狐疑,望着他说:这是认真的事,不当儿戏的。
他说:我没当儿戏。
安置办人员说:想好再说,去了后悔就没得办法回来。
他说:我想好了,不后悔。
他料定这个出操是倒计时了,并且这个倒计时不会长了。
以前一直五点半吹起床号,现在越来越晚,先是准时五点半,后来是六点,再后来是六点半,七点……他想,到底老了,年轻那会儿气壮如牛,一次可以吃两斤米饭,一只鸡。现在却怕冬天的早晨,天一冷烈士们也好像躲避寒冷,整个陵园静得只听见树叶松针飘落的声音。
那个时候他不怕冷,也不怕热。酷暑寒冬他都光着上半身吭哧吭哧,冬天凛冽寒风仿佛夹着冰碴子抽打在脸上,那风啊老往骨头缝里使劲钻啊灌啊。他没感觉冷,心里就想快点平出一块操场,他要把墓园前面那块空地平成三合土操场,他要重新组建一个队伍,带领他们日日出操,日日训练。他更喜欢冬天,冬天他劳动得热气腾腾,肌肉一块块凸起在寒冷中,哪还知道冷。他反倒怕夏天,酷热难挡,每日都好像浸泡在腾腾热汗中,黏黏糊糊,最让他受不了的是蚊子,这地方的蚊子奇怪,小如芝麻,要睁大眼睛才看得清,咬起人却不含糊,一口下去立马硬硬的红肿一片,他汗流浃背的身上经常青青红红,一巴掌打下来热淋淋汗水里立时就粘满黑点,后来蚊子咬得他心焦,一巴掌下去把粘在汗水中的蚊子放在嘴边,扒啦一下全舔进口中吞下嚼烂,又朝灰尘白土的地上吐出一股黑色口水,骂道:我不把你们这些狗日的嚼碎还当我好欺负,不讲仁义的家伙,就没见我在平操场吗?我平给谁用知道吗?给这些烈士平操场,你芝麻毛贼都要袭击我,想跟老子打仗,不比你们狠,老子就不是滚过雷的人。他咂咂嘴抹了一把嘴角,望着灰土中那泡黑口水,嘿嘿笑。
平好三合土空地最后那天,他长长吐口气,围着三合土操场走了一圈又一圈,使劲跺新平好的三合土,又翻过鞋底看看,然后稍息立正卧倒,做完这些,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土,得意地笑了。
他造了个花名册,将358个烈士编成一个方队。他宣布自己当队长。建立方队前,他来排长墓前征求排长意见。他说:本来你是排长,你说了算,但是这园里还有连级、营级领导,你也不好发表意见。他来到营长墓前,啪地立正,向营长敬了军礼:你活着是营长,牺牲了也是营长,永远是营长。我如果当营长,就好像要跟你争营长当。我想好了我就当队长,358人从今后都归我管了。你是这里最大的官,但你也要遵守纪律出操。说完他又来到连长跟前,重复了跟营长说的那番话。最后他又来到排长跟前,也是端端正正行了个军礼,说:我征求了营长、连长意见,一致通过我任队长,从今天起你就要听我的。操场平好了,明天早上五点半我准时吹起床号,晚上十点准时吹熄灯号,你得记住了,明天一早就开始。走了几步,他又回头说:起床号一响就得按时起床,你们、你们……谁都不许偷懒,偷懒的我要记下名字罚他做一百个俯卧撑,不,做两百个。
第二天早上五点半,嘀嗒嗒,军号准时准点响了。
他跑步来到操场,背对烈士陵园,站在他花了大半年时间平好的三合土操场上:好啦,人都齐了,稍息、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向右转、齐步走,一二一、一二一、跑步前进……空旷的声音在空旷的操场上震响。
他认真无比,带着这支队伍照从前在部队上的操练,一个动作不多,一个动作不少地开始他的出操。他一个人站在最前面,他听见齐刷刷的脚步,把那块新操场踏得啪啪响。心绪如一根牢牢绷紧的橡皮筋嗒地松开,他嘴角一笑,他们到底还是认可他这个队长了。
操练完毕,他又点了一次名,358人无一遗漏。他用红油漆在三合土操场上画了358个圆圈,里面是他们的编号,这个编号是他按照墓碑的排序来编排的,他认为这样排列很合理,不偏不倚,很公道。
从那天起他有了一支部队,或者说他重新组建了这支队伍,建制按照营级,番号121,他说番号就按照一二一口令命名,这样好记。这支队伍名唤——不死战神队。
刚跨进墓园门,他就对着齐齐刷刷一层一层围成半圆的墓碑说:兄弟们,我来陪你们了,不是,应该是你们358个陪我一个,从今天起我们的关系就是358与1的关系。因为我是1,你们是358,所以今后你们得听我的,不管从前多大的干部以后都归我管。
每晚十点,嗒嗒,当他小屋墙上挂着的那个钟的指针指向十点,熄灯号准时响起,甚至比钟表更精确,他手提喇叭,向着黑暗中的墓碑发出一声洪亮的口令:熄灯就寝。小屋灯光熄了,整个陵园轰地黑下,一个夜的世界开始了。
他会喝酒了,以前他从不喝酒的。他说他不是自己在喝酒,是跟这些战友喝。他在整理资料的时候,才发现这样算下来,358人几乎隔三岔五就有人逢到生日。他想啊,还是得庆祝一下,至于怎么庆祝,他想了好几个晚上。出操?不不,得来点新的。唱歌?他嗓子笨,哼哼声音比公鸭叫都难听,不要把战友吓跑。喝酒啊?他不会,不会学啊,喝酒不错,气氛热闹些,庆祝嘛,无酒不欢。白天不敢喝,晚上喝。他偷偷用黑布做了一块厚厚的棉帘子挂起来,熄灯后就悄悄关上帘子又拉开灯。既然有了熄灯号,他必然要按照规定熄灯。他掀开厚帘子,外面一世界的黑,便偷偷地摆开酒壶,一杯又一杯地喝。吐了又喝,喝了又吐,那天他折腾一晚上,逼着自己喝下了一瓶白酒,喝得摇摇晃晃趴在床边就睡了。
第二天早上,墙上的挂钟嘀嗒响了十几下,他猛地惊醒,还没穿好衣服就抓过擦得锃亮的军号,对着墓园嘀嗒嗒吹起来。这一吹,他发现把起床号吹成熄灯号了,裤子也穿反了。他啪地給自己一巴掌,妈蛋,你怎么能犯这样的错呢?
那个早操是他日后人生中最窝囊的一回。上完早操,他并没解散队伍,他向着空旷操场上的358个圆圈检讨,向着358名战友检讨。他觉得必须深刻检讨。他决定罚自己在烈日下晒两小时,不得喝水,不得移动,就站在三合土操场上属于他的那个红圆圈上。
仲夏里烈日酷暑中的细麻蚊子,他何尝没领教过,平操场那会咬得他恨不得抬起枪乱扫射,但是想起排长,想起墓园里一张张血气青春的面孔,他的心立时被烈日晒化了。他就定定立在烈日里,开始还挺着,心里回想昨晚喝酒是什么时候醉的?以后能喝多少算不倒地?到后来脑子混沌了,一浪一浪热气,四处卷席过来,他舌头像狗一样往外伸,全身冒白汽,头顶似乎在融化,他还在回想昨晚是怎么醉的,恍惚中那些个小毒大的麻蚊子又围着他嗡嗡转,转了一阵又散开。他哈哈笑了,一笑口里的白汽腾腾上蹿。他笑麻蚊子也欺软怕硬,平三合土那时,他被咬得浑身红肿,狠狠把抹在手里的麻蚊子嚼碎又吐在灰土中,当时那个狠劲谁都怕,麻蚊子算个屁。
就在他自己受罚第二天,就有两名战友生日。不光是他们的生日他已经了然于胸,现在358个战友的生死日期,全然在他心中,他们全在他心里活着呢。
他到第七排左起第五个墓碑前,说:兄弟,今天是你的生日,虽然你的年日停下来了,但是在我这里照样走着,没有停下。现在呢,我是队长,你还是得听我的。亲人远,赶不来,我替他们敬你,来,喝,一口喝下,不喝就是怂蛋。一瓶酒从这头喝到那头,喝完酒他坐在墓碑前呜呜哭了。他说:照理我该高兴,今天是兄弟你们的生日,生日嘛应该高兴,可我今天怎么就高兴不起来呢?你们满园人都不说话,整天就我一个说话,以前我是一个寡言人,但跟你们在一起我得说啊,我不说这墓园里更没声响了,没声音怎么证明你们活着呢?这点酒我没醉,照理我不该哭,可就是忍不住想哭。他的哭声如柳絮被风扯得零零乱乱,随着墓园里的树叶飘起飘落。
每逢到谁的生日,他就先去谁的墓碑前喝上一杯,熄灯号一吹响,他的小屋就准时熄灯,灯灭了,厚厚的黑布帘子才拉好。他认为这个秘密只属于他和358个烈士,他得死守严防。喝酒他内疚,可他必须喝啊,喝了酒他才能见到他们。
他从山上找来藤条子,就坐在黄昏暮霭里,仔仔细细编出一个藤手铐,编好后他提着扯了几下,又翻过来倒过去地看,最后他认为这是一个结实的手铐,就来到排长墓碑前,对着排长的黑白照片说:我找到解决喝酒违反纪律的办法了,你夸我还是批我?哈哈,等着瞧,今晚我就能给大家一个交代。酒,我照喝,不喝你们不来啊……
他吹响熄灯号,关了灯,悄悄把那层黑布帘子拉得密密实实,从床底下摸出酒瓶,又拿出几个搪瓷口缸,这是他专门为他们准备的。他说:还是这口缸喝起来敞亮嘛。喝啊,他看见排长来了,还有老兵李忠来了,他们不客气地抬起搪瓷口缸仰头就把酒喝干,还翻过口缸底给他瞧。他对排长说:你那酒我还不知道,灌醉头牛你都醒着呢……等到酒醒了,却是一屋子寂静,他的心空得如同被机关枪扫荡过。
老兵李忠那个神情却清晰无比。吧嗒,一颗又大又凉的泪跌进口缸,碎成几十片,几百片。从酒中他好像看见李忠的媳妇悲悲戚戚,一脸哀怨。是怨啥呢?怨李忠扔下她走了?她眼里装满泪水,却没淌出来,亮莹莹地滚到眼角边又被她逼回去。她靠在门边,矮矮的柴门边立着一条老得走不动的狗喘着笨气。老狗眼里也装满泪,那泪光带着血色,星星点点的淡红,和李忠媳妇棉衣上那碎碎的红一起融进黄昏。那晚他睡不着,眼里是李忠媳妇哀怨的表情,耳朵里是那条老狗呼哧呼哧粗笨喘气的声音,还有那扇半矮柴门,那欲滴不滴的泪搅乱他的心绪。
早上吹了起床号,上完操,他又摸到李忠墓碑前,盯着照片上的李忠看,李忠眉头紧蹙,嘴角微微向下,好像满怀心事。以前从来没有这样仔细端详,他左看右看说:你难道真的有媳妇?我该信呢还是不该信?
以后再走到这里,他总感觉照片上的李忠要跟他说什么。李忠微微皱起的眉头下那双眼睛,好像有重重心事,又好像欲言又止。五年了,357个墓碑都有人来过,唯独第十三排右起第九个,从没有人来过。他无数次翻出资料看了又看,资料上面是寥寥几行字,他恨不得把那几行字嚼了吃下。他好几次到民政部门反映情况,却只得到一个答复,老兵李忠的家人找不到。
他看着黑白照片上的李忠,李忠也看着他,他们就这样隔天隔地对峙着,他心里有太多不解要解开,而李忠却永远是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有好几回,他把手指对着黑白照片上李忠的额头,弹他的脑包,边弹边说:老兵你得帮我。帮我找到你的父母妻儿,找不到他们不是你安不安心的问题,是我不安心。358个人就你没有人来看过,我能安稳吗?你不帮我谁还能帮我?我一次次反映,人家也找过了,着实没找到呢。
他决定离开墓园去寻找李忠的家人。
这个想法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因为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墓园,一天也没有。
每回晚上吹熄灯号后,他从亦真亦幻的酒中,看见来来往往的战友们,热热闹闹窜来窜去,却始终不见李忠。
十年了。這天,他从民政部门回来,带回来的依然是那个答案。
他心里不服,又来到第十三排右起第九座墓碑,对着李忠的照片说:十年了,你不急我急啊!你的岁月没长,可是我的岁月长了十岁啊!长十岁没什么了不起,就是你的家人没个影踪,这个让我不安。为什么会这样?你在有意躲着我,是不是有什么苦衷?你是我永远的兄弟啊,你得告诉我,我一定要知道为什么。
从民政部门回来才十点不到,他就开始盼望着天黑,盼望着熄灯号的到来……墙上那个时钟转动得好慢,他觉得像老牛拉破车。以至于他开始怀疑这个时钟有点问题,抬头看天光,好像又差不多,再奔回屋里看墙上的时钟。这一整天他就一趟趟跑出去看天光,又一趟趟跑回来看墙上的钟。
才九点二十分他就把军号捏在手中,心如一面鼓。他抬头望着一秒一秒跳动的时钟,不停在心里喃喃念道:兄弟,你要来,今晚你一定要告诉我真相,一定要让我知道你的家人在哪里。一定啊,一定啊……
他拿着军号的手在冒汗,心也在发慌,这种等待让人害怕。他想起他们排最后那次激战间隙。那种宁静真正可怕,静得使人汗毛倒立。不知为什么,他又想起排长浓重的山东口音:怕吗?怕也没得半点法子,活着的都有一死,死了的也等于永远活着。排长这话他信,一直都信。
他眼睛盯着墙上的钟,心里却想逃开。李忠会出现吗?
嘀嗒,时针指向十点,他手中的军号已经响起。
他关掉灯,急忙拉上黑布帘子,从床下拿出酒,端出搪瓷口缸。他从滴酒不沾到了每晚都要喝,这个秘密他只能万般孤独地藏着……
喝啊喝,在一声声吆喝中,他看见战友们,他在他们的身影里找李忠,他不确定能不能见到他,但他必须找。突然,他的心怦怦一阵狂跳,他看见李忠了,真的看见李忠了,表情还是欲言又止。他一把抓住李忠:兄弟,你终于来了,你的媳妇呢?你的父母呢?你的儿子或者女儿呢?他们都说没有啊。他们在哪里,在哪里?他紧紧攥住李忠双臂,生怕一松手就看不见他了。十年了,十年了啊!357个人都有亲属来,为什么你没有,为什么?他使劲摇晃李忠,李忠却没再说话。他看见李忠脱开他的手要走,他想死死抓牢,李忠却像鱼从他手里滑走,他追上去却被绊倒在地。他醒过来时,手里还端着搪瓷口缸呢。哪有什么李忠,屋子里不过是他自己一个人,他转头四处望,四壁寂静,只有墙上的钟嘀嗒嘀嗒,响彻小屋。他觉得清醒无比,又觉得似乎还在宿醉中……
他立在黑暗里,手中已经拿上了军号,因为天就要亮了。
他立在自己一寸一寸平出来的三合土操场上,孤独地立在空旷当中……
他眼睛停留在那个圆圈上,那是属于李忠的编号。他很想大声喊:139……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他能说什么呢?他不能给李忠一个交代啊,十年,十年了,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觉得内疚,也觉得奇怪,为什么会找不到烈士亲属?他心里一波一浪地起伏着。
睡下起来,起来又睡下,最后他索性打着手电筒,来到排长墓碑前,他把手电筒照在排长照片上,伸手抚着照片上青春洋溢的脸,说:十年了,老兵李忠一直没有家人来啊,民政部门也派人去过他的老家,却一个人也找不到。我奇怪着呢,哪有这样的怪事嘛,你说说我该怎么办?我现在连他那里都不敢去了,没得交代,他的眼睛我都不敢看。排长你得帮我啊……
夜,黑得没有近没有远。
他抱着双膝并排坐在排长墓碑旁,坐在一片漆黑中,喃喃地说:到底怎么办……一直坐啊,坐啊,他也不知坐了多久,只见墨团边沿绽开一线隐隐的微光。过不了多久他就得吹起床号了,他起身对排长说:快要吹起床号了,你什么答案也没给我。他怏怏地朝小屋走去,墙上的时钟指向凌晨四点四十分。他倒在床上,仍旧望着天花板。望着望着,他觉得好像看见绵绵起伏重重叠叠的大山,一个女人头顶一块红色方巾,站在灰尘白土的地里往回顾盼,女人回头时,他瞧见那面容,憔悴沧桑,脸上一道一道的皱纹呈灰黑,像是用黑笔重重画上的,显得极不真实。眼睛如一口枯井乏力疲惫,一只眼角老是渗出些泪,女人伸手揩,手满是厚黑的老茧,皴裂得树皮一般。远远看去,女人几乎和土地融在一起,唯有那块红色头巾在风中瑟瑟舞动,如同一束不死的火焰在耗尽力气燃烧。他眼睛有点发酸,一滴泪凉丝丝地滑到嘴边。女人一直在回头,她想看什么呢?女人回头望望又弯下腰挖地,头上那块红色头巾格外鲜艳,这红色漫天漫地,挡住了他的视线。哐当,他手中的军号滚落到地上,他猛地坐起来,已经到了吹起床号的时间。
也就在那一刻,他决定以自己的方式去寻找李忠的遗孀。
那天,他找到住在墓园外的一个孤老头子,向老人说了烈士李忠的情况,老人听得满眼是泪,老人说:造孽啊,十年没人来,造孽啊……老人又说:你放心去吧,我不会说出去,有人问,我就说你老家有事回去几天。
十年来他是第一次离开墓园,第一次离开358个战友兄弟。走出几步,他扭过头说:兄弟等着,我一定要给你一个交代。
宁县中水乡水头村,是档案上李忠家乡的地址。
自此那天夜里梦见这个女人后,他头脑里有了李忠妻子的模样,他记住这个模样,从年龄上推断也差不多。
当他踏上中水乡那一刻,长长地舒了口气。这下他可以给李忠一个交代了,他没有食言。
李忠……李忠?
乡上干部说:没有啊,没有李忠这个人,中水乡就两个烈士,一个叫孙大光,一个叫王连中。
他被这个消息怔住,这消息荒唐却又真真实实。
你们会不会搞错了?说着他掏出一个笔记本,上面记录着关于李忠的寥寥信息,乡上干部看了看笔记本,肯定地说:不会错,中水乡就两个烈士能错吗?
哗啦一下,胸腔里仿佛有一根绳子拴着使劲往上拽,他感到心肺快要被那根绳子拽出来了,一种窒息感逼过来。他双手抱着头蹲在地上,头痛如裂。乡上干部说:你没事吧。他说:没事。
就这样回去?他问自己。
不行。他千里迢迢信誓旦旦而来,现在就这样回去?李忠那个心事重重的表情,还有排长歪着嘴角一笑的样子,那358个怎么看他?他不敢回去,怎么面对啊!
乡上干部好像看穿他心思,便说:你难得千里迢迢来寻找烈士家人,这么回去你也不安心,我们也不安心。既然来了你还是去村子里看看,水头村一共有472户人家,看来只有问问村里人,万一有个什么发现也说不准,这样你回去也好有个交代。只是辛苦你还得跑村里,我让癞头陪着你。乡上干部指着旁边站着的一个中年男人说:癞头,这几天你就陪着这位同志到水头村好好找,大家找个心安。我建议先去孙大光、王连中两个烈士的家里看看。
他一刻也不愿等,立马跟着癞头朝孙大光家去了。
这是一个破旧的小院,三间土房突兀地矗立在左边,半截竹篱编的柴门紧紧关着一院子寂寞。一个老人坐在屋门前编着一片竹篾巴,篾巴在他身后一点一点变长,老人旁边趴着一条跟他一样苍老的黄狗。他和癞头的脚步还在院外,那条老得掉毛的黄狗突然站起来,前腿弓起,后腿拉伸,头直立立昂起,虎视眈眈狂吠起来,声音里却有一种无可掩盖的苍老。主人却仿佛没听见,只是伸出一只手拍拍老黄狗,瞬间,老黄狗安静下来,又趴在老人旁边,眼睛仍然盯着半截柴门。老人浑浊的眼睛低低凑近竹篾巴,头几乎垂在篾巴上。从院外看过来,就像趴在竹篾巴上。太阳把老人和老黄狗的影子拉得很长,一个趴在篾巴上,一个趴在篾巴旁,两个的头几乎抵在一起,就像前世今生的两兄弟。
老人家……癞头的声音洪亮,老人却没听见,癞头说:人老了耳朵聋,有时候你小声说他能听见,有时候大声喊倒听不见。癞头拉开柴门,黄狗不叫,却又立起身子,弓着前腿,昂起头似乎随时准备扑过来。老人家……癞头凑近老人耳朵边使劲喊,老人抬起头,望着眼前这两个不速之客说:恁大声做啥呢?我听得见。老人又拍拍老黄狗脱了毛的背脊,说:别喊别喊,来的都是客。癞头说:老人家,我们来看看你。老人费劲站起身,浑浊的眼睛使劲睁开,却看不清楚眼前的面孔。老人笨重地转身,老黄狗也紧紧跟在老人身后,踩着影子朝屋里走。老人招呼他们进屋,黑洞洞的屋子里,只有一张桌子,一个板凳。墙上正中间是一张黑白照片,他在屋子門口就看见那张照片了,年纪倒是和李忠差不多,眉眼间充满青春火热,嘴角朝上,显得满脸笑意,显然不是李忠。他仔细端详,觉得这个神情像排长,的确很像排长,排长的表情是青春豁达,不像李忠的表情心事重重。
癞头问:是你要找的吗?他摇头。
老人说:大光要在啊,都小四十了。人老了没用,大光的脸都瞧不清楚了,不过没啥关系,他的样貌就在心里装着哩。老人抹了下眼角的泪:老的活着,活得无聊,年轻的反倒早早走了……咳咳……
他问老人: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老人耳朵背就说:我好着哩。老人指着照片上的孙大光,有他,有他陪着我哩。说完老人大声笑起来,眼里却淌出两行浑浊的泪。
老人的话让他的泪如泄洪闸门突然打开,漫天漫地汹涌而来。癞头说:你没事吧?他说:没事,我高兴老人能这样想,这样想很好,真的很好。原先我以为就我一个人这样认为,现在我知道世上还有人也信排长的话。癞头奇怪,不明白他怎么一下子泪水滂沱。
出门时他掏出些钱放在老人手里,老人坚决不要,老人说就他一个人花不了啥钱,也不缺吃喝啥的。他紧紧握着老人满是老茧的手。老人问他:你是大光的战友?他点头,他说我是孙大光的战友和兄弟。老人脸上皱纹纵横舒展开,上面布满沟壑岁月和孤独。在老人心中,他儿子孙大光从来没有死去,一直好好活着哩。
从孙大光家出来,走了一阵他回头,老人和老黄狗依然立在半截柴门边看着他们。老人的手搭在老黄狗背上,老人背驮得厉害,老黄狗也耸着快掉光毛的背,两个影子仓仓皇皇地立在天地间。
路上他没说话,他听见自己的胸腔咝咝作响,他听见泪水如潮拍打着,澎湃着……他觉得自己快要被淹没了。他寻找李忠家人的心更切了,老人的生活让他想到李忠家人的生活……
路上癞头打听王连中烈士的家,他们指着一个山湾说就在那里。癞头说:我们遇上人就顺便问问李忠,看看有没有这个人。大家都知道王连中烈士,却没有人知道李忠,他们问道:李忠是谁?我们这里没有叫李忠的。他心里沮丧,但是想起孙大光家和老人的交谈便觉得不管怎样这趟都没白来。至少他知道这个世间还有着和他一样的人,他觉得排长的话他得信,生死本无界嘛。
癞头不泄气,继续问,只要遇上村里人就问有没人知道李忠。癞头说:来一趟水头实在不易,本来就两个烈士,根本不必找就知道没有,你坚持要找,就找个心安。
这次真的谢谢你啊,癞头。他充满感激。
谢啥呢?你又不是为自己,你也是替烈士找个心安嘛。癞头又说:活着的人要图个心安,死去的人也要图个心安嘛。
还没到王连中家,他们遇上一个女人。癞头正在问上山砍柴的村民,这里有没有个叫李忠的。村民说:没有。
有,突然一个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他和癞头扭头,一个女人立在一个小山包上,那里有一块石头,石头上歪歪斜斜凿出几个字——望夫石。女人倚着那块大石块,笑盈盈地朝他们说:李忠,我知道啊,是我夫君嘛我带你们去。砍柴的村人说:她是疯子,哪里知道李忠,她连自己都不知道哩。疯女人哧哧笑:我知道,我知道啊。瞧,就在那头,她指着另一座山的方向哧哧笑。
癞头朝疯女人摆摆手说:下回,下回你带我们去好吗?
村民说:她是个疯子,去年我就见过她来过这里,我上山砍柴路过见她在这里笑,下山了回来她又是在这里哭。背上还背着小娃,我走近一看吓了一跳,背的哪是啥小娃?癞头眼睛睁得溜圆问道:是啥?村人说:一个猪崽,死猪崽。当时问她咋背个死猪崽,疯女人急了捡起石块打过来说:那是他儿子,为啥要说是死猪崽,她背着儿子在等他爹……
他和癞头站住,女人走过来咯咯笑着,突然从衣服里扯出一条红围巾,忽地拉开,红色围巾在风中飘飞,她凑近他们说:好看吧?我夫君送的。癞头有些怯,后退几步说,走吧。癞头他们跟着砍柴人走了,疯女人把红围巾举过头顶,嗤嗤笑着追在后面说:李忠是我夫君,瞧嘛,我夫君送的……癞头有些虚了:妈呀,这女人说得怪吓人的。砍柴人说:造孽啊,一个好端端的女人疯成这个样子,造孽。
王连中家比他们想象中的远了很多,翻过一座山,又绕过一个湾子,再爬上一座山,走了四个多小时,癞头气喘吁吁,头上的三个又亮又红的疤瘌冒着热气,癞头说:这是什么地儿,走了这么久还没见一户人家嘛,这地方有人住吗?他说:只能碰碰运气了。癞头他们又继续朝山上爬,突然,癞头惊喜地喊道:瞧瞧,房子、房子,王连中家的房子。他抬头看去,隐隐看见一个房顶在灼灼日光下突兀孤独地立在一个山坳里。
他们来到王连中家,两间土房子有几十年的光景,屋里没人,屋前屋后种了好多花。他奇怪了,一般人都只晓得栽种白菜萝卜什么的,烈士王连中的家人居然还种了好多花。黄的、白的、粉的、蓝的,一团一簇包围着破旧却干净的房屋。稀稀疏疏的花影散落在阳光里,五颜六色的牵牛花挽在柴门上,破旧小院竟热闹无比。
有人吗……有人吗?癞头高声大嗓喊道。没人应,又在房前屋后窜了几转,半个人影没见着。癞头说:怕是打柴去或是下地了。癞头又站在门口喊,还不见人。癞头推开那扇爬满牵牛花的柴门,堂屋门也虚掩着,进屋他就朝墙上看,四面墙上没有一张照片。但是有一点让他们感到匪夷所思,在屋子正中墙上有一个奇怪的花框,最外面一圈是几百朵白色的花围成,中间是几百朵粉色的花,最里面那圈是几百朵艳艳的红花,框子中间却是空的。这花早已成干花,只是花香不散,浮在半明半暗的屋子里。丝丝缕缕的香仿佛从墙缝里长出来,水一样漫过空荡荡的堂屋。跨进门那一瞬,他和癞头都被这香味击了一下,他俩互相对视一眼,癞头说:王连中烈士家有点不一样呢。他说:什么不一样?癞头朝花努努嘴,这花呀,没有照片反倒是用花来围成个镜框挂在墙上,我猜不透他的家人在想什么。他说:想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家人的生活态度,你没瞧见?他们把这个院落、这个房屋弄得这么干净,就是想让他看见他们活得好好的。癞头点头:在农村倒还真的少见。
癞头说:可我还是觉得少点什么,人家孙大光家堂屋,一进去正面便是烈士端端正正的照片。这里没有照片,只有花围起来的框框,我总是觉得有点不对。再说没照片我们也不好辨认嘛。他说:癞头你说得对,我只是找个心安罢了。王连中家更是不可能……算了,走吧,我们还要赶去村里别的地方看。癞头不甘心地站在屋子中间到处看,如果堂屋有柜子,癞头恨不得要打开柜子看有没有照片。然而,这个干净的房子却一贫如洗,家徒四壁。他转身走出门。癞头问他:你不奇怪吗?他说:有什么奇怪,虽然没见到王连中照片,也没见到他家人,我反倒了解了他的家人。癞头一脸惊奇,人都没见,怎么了解?他笑了,立在门边,眼睛看着墙上那奇怪又温暖的花朵编成的镜框,他说:王连中是有福气的。癞头没听懂,问道:你说什么福气?他没回答癞头,却立在柴门边对着花簇紧拥的房屋说:兄弟,你有福气啊!今天没看见你的模样,但是见过与没见过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跟我那358个战友一样都是汉子。他站在花簇缠绕的柴门前,朝着里面行了个军礼。兄弟,就此别过,我还要找李忠,渺茫得很。
癞头见他还站在柴门那头,就说:要不等等,门没上锁,怕就在附近没走远。
他说:不等了。
癞头说:人回来就知道照片在哪里了呀。
他说:不等了,走吧。他和癞头一前一后离开,走了几步,他又回头,癞头问:在想啥呢?他说:在想王连中的模样。癞头说:还是想看看吗?他说:只是想想。癞头狡黠地笑了:我知道了,你是想看看这家女主人的模样吧。他说:胡扯。
他和癞头在村里转了整整十天,一无所获。最后这天,癞头在供销社打了两斤苞谷酒,他从农家要来半撮箕洋芋。癞头在周围折些枯枝,就在村东头的一个凹地上燃起一堆火,把半撮箕洋芋埋在旁边烤着,洋芋烤得香味四溢,癞头从冒着火星的灰堆刨出来,刮得黄灿灿的放到他面前,他望着燃得噼噼啪啪的火堆,橘黄色的火光映在他和癞头脸上,像镀了一层阳光。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苞谷酒,眼睛直愣愣盯着火堆,却不说话。
他想到他的墓园,想到他那358个战友兄弟,心里无限苍凉。他把头埋在膝盖上,他怎么面对他们?怎么给李忠一个交代?他做梦也没想到寻找李忠家人的路会这样长,这样远……
孙大光,王连中。中水就这两个烈士众人皆知,可他偏要找来找去,自己折腾不说,害得癞头跟他受罪。他又怎么面对李忠那副心事重重的面容呢?一想到這些,他头痛如裂,汗水泪水混在一起滚落下来。他说:癞头,我谢谢你,我敬你。他扬起手中瓶子咕咚一大口,他的眼睛血红,好像随时会喷出血来。癞头说:这趟吃些苦头,但是我交上你这个朋友。我服你,不为自己的事跑,为地下睡着的人跑,我癞头还是第一次这么服一个人。你是一条汉子,就冲你为战友守在烈士墓园我就佩服得五体投地,我癞头就做不到啊,你说为啥做不到?因为我胆子没你的大,你不怕,我会害怕啊,哈哈哈……
他说:癞头,你还是不懂,我跟他们在一起不怕,我从来都觉得他们是活着的。我为什么来寻找李忠家人?他血红的眼睛瞪着癞头,瞪得癞头心虚,癞头说:不是要给他个交代吗?你说的嘛。他说:是啊,为什么要给他交代?癞头摇头。他说:癞头,你就不知道了,因为在我这里,他们是还好好活着的……他使劲戳自己的心,泪水飞溅。这一刻,他恨不得手指就是一把锋利尖刀,一刀下去把自己戳死在熊熊火堆旁,他愿意以这样的方式向他们做个交代。癞头说:为什么给李忠交代你还没说呢?他嘿嘿笑,笑得有点瘆人。他说:因为每天我从他墓碑前经过,他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后来我终于明白他就是要让我帮他寻家人,你想想,十年,十年啊,唯独他没有家人去过。谁会这样呢?我来找是想让他心安,你说得对,也让我心安。你是不懂李忠那个表情,到了后来,我睡不着,睁眼闭眼都是他那个表情。
他提着酒瓶坐到癞头旁边,对癞头说:癞头,你想不想听我讲。癞头拼命点头,两人又碰得酒瓶叮当响,他说:我都没跟别人说过,你不知道,我把358个烈士组成一个战队,还有番号。每天我早上五点半就吹号,哎呀,你是不知道,这号一响,墓园里就热闹起来……癞头眼睛也瞪大了,语气凝重地说:你带着……他们……练操?他说:是啊,我不是跟你说,我从来都觉得他们还好好活着呢嘛。每天齐刷刷的早操准时准点开始,全是我们那会在部队上的一整套,一整套啊,练完累得要死。晚上十点熄灯号准时准点吹响,熄灯睡觉……我一天在墓园忙得跟什么似的,但是我高兴呐。你想我的战友牺牲了,我还活着……反正墓园里358个都是汉子,没有孬种。所以你说我照料他们该不该嘛?癞头使劲点头:该。癞头喝光最后一口酒,和酒瓶一起咣当倒在火堆旁。火势慢慢弱了,他看见癞头倒下,笑了,舌头打滑说:癞头,你输了,你先倒下。你够意思,够朋友,我这趟也没白来,算是交上你这个朋友了。癞头猛然坐起来说:你给自己一个交代不就行啦。不是你没找,就是天王老子也没得办法,你就不要怪……话未说完轰地倒下,鼾声如风箱拉得嗡嗡响。
他抬头,天上零零落落几颗星星若有若无地闪烁着。冷风嗖嗖,一阵一阵钻进他脖子,钻进他背心,他感到一阵凉意,火焰拼命蹿了几下终于死了。他拍拍癞头,癞头睡得也跟死了一样。他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排长,我明天就要回去了,可是我怎么跟李忠交代呢?唉,你让我活下来,我有时候感激你,有时候又恨你。我知道不该恨你,可我还是恨啊……说话间他也忽地倒在癞头旁边,两个鼾声一高一低,回响在冷寂四野。
天亮了,癞头和他从冷风中醒来,两人坐在那堆灰烬旁边,你瞧我,我瞧你。癞头说:昨晚你醉了,还是我赢了。他说:癞头是你醉了,我赢了。两人哈哈大笑。
他说:癞头,谢谢你,这趟没白折腾,没找到李忠家人,但结识你这个朋友还算有点安慰。癞头说:找过了就心安了,根本没这个人,不能怪你。虽然没找到,最起码你是尽心尽力了,李忠会明白的。癞头又说:啥时候你想来,又找我,我还跟你一起来找。他狠狠捶了癞头肩膀一拳,说道:够朋友,癞头。走了好远,他回头见癞头还站在小路那头,头上的疤瘌在光影里格外显眼,好像开出几朵暗红色的花。癞头的声音从山路那边传来:啥时候要找又来……癞头的声音留在弯弯山路上。
他回来了,一无所获地回来。他步履缓慢,李忠那心事重重的目光让他心怯。
他偷偷请来替他看守墓园的老人不见了,小屋里是另外两个人,其中一个说:老人已经被遣回家。他吃惊地问道:为什么?那人说:为什么?得问你啊,我们在这里就是等着你给我们答案。老头不肯说,只好等你来说了。
领导说:你简直是瞎胡闹,擅离职守,自作主张,找一个老人来帮你看烈士墓园,我们需要弄清事实真相。领导的手咚咚地敲着桌子,面露怒色。
他只说了一句:我只想给战友一个交代。
他们再问,他仍然是这一句。
这个时候,他心已回到了墓园,他不怕什么处分。他心里只有李忠那个表情,只有排长歪着嘴角一笑的模样。他在心里感激老人没有说出他的隐情,老人都没出卖他,他能出卖自己吗?现在他不能说,将来也不会说,因为这是他跟战友之间的一个秘密,这些人不会明白,永远不会明白的。只有墓园里358个战友才明白他。他也是在死里打过滚的,还有什么可畏惧的?一想到这个,原本因为没有寻到李忠家人有点怯怯的心,反而挺立起来。
他笑了,笑得眼角都溢出了泪,他们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现在他只想快快回到墓园,回到排长那里,回到李忠那里,他得跟李忠说这次寻找家人的情况,自己的确是尽力找了。他要问李忠为什么中水没有李忠这个烈士,为什么李忠的信息上又是宁县中水乡?这一切困扰着他,他要解开这个困扰。
啪,领导一拍桌子道:你答非所问,你这是对待烈士的态度吗?他冷笑一声:你是烈士吗?这一下觸怒了眼前的负责人,他满脸通红指着他说:你,给我出去,滚出去。
当天晚上,他来到墓园外老人的小屋里,一进门,老人见他忙说:我什么都没跟他们说,你放心。他泪水哗哗,一把攥紧老人的手,咚地跪下说:我替战友谢你,他们也会谢你的。老人扶起他问:找到没?他摇头,说:不易,那地方根本没有李忠这个烈士,你说怪不怪。老人说:你尽心了,李忠会知道的,有你这样的战友他们有福气啊!
他和老人坐在昏黄的灯光里,像一对父子。他真的把老人当成自己的父亲了,老人一笑,沧桑的脸便如一朵菊花绽放,满满慈祥的皱褶。老人说:说了你莫笑,我也有一个秘密,我现在都得跟着你的节奏生活了。早上你吹起床号我就起来,你喊号令我也跟在外面操练。唉,什么操练嘛,就是自己瞎比画。你吹熄灯号,我也就睡了,现在我每一天都在你的号令中度过。两人都笑了,老人说:咱爷俩喝两杯?他说:改个时候,我还要赶去……这不,要吹熄灯号嘛,两人相视一笑。
这天晚上,他的梦凌乱不堪,有排长,有李忠,有癞头,有墓园外老人,还有在中水遇到的那个疯女人……半夜他醒了,摸黑来到排长这里,又来到李忠那里,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他食言了,他总觉得对不起战友,白白跑了一趟,却没找着他的家人,他还得孤独着。他把手电筒照在李忠的照片上,却不知说什么。他第一次这样面对李忠却又无话可说,他根本不知道要从哪里说起,是说根本没有李忠这个人?还是说他没找到李忠家人?他零零乱乱找不到个头绪。他就这样默默立在李忠墓碑前,直到天快亮,才一步一回头向小屋走去。
从水头回来,他心情沉重,觉得没有颜面见他的战友。他突然发现,最快乐的日子还是守在358个人身边,离开他们总共才十来天,却觉得似乎已经过了很久。
正在他沉醉其中的时候,一纸调令把他调离了烈士墓园。
原因就是一个随心所欲的人,一个没有组织纪律的人,怎么能在烈士墓园这样庄重严肃的地方工作呢?谁敢保证他不会再为所欲为,这样的人在烈士墓园合适吗?领导说这样无组织无纪律的人必须调离。
这一切来得突然,他原以为他这一生都可以安安稳稳地跟他的战友一起活,现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不知所措。现在要他离开墓园,离开他一手一脚平出的操场,离开这里他能去哪里呢?
轰隆一声,他头顶的雷滚过,眼前是那个永远的场景——排长摇摇晃晃站起来把挂在脸上的眼球硬硬塞进眼眶。排长的话他一生不会忘记,排长说过,谁活着,谁就替死去的兄弟守墓。虽然是排长的一个玩笑,但是他不认为那是一个玩笑,那是排长跟他的一个约,一生一世的约,他得守住这个约。
他搬到老人小屋去住,老人说:这样也等于守着他们了,也等于没有失约。
他把挂在墙上的钟撂在床下,他不想看它,也不想听它,怕听见嘀嘀嗒嗒的声音难过。他原以为把钟丢在床下,他就可以忘记时间,后来他才发现,嘀嗒嘀嗒……这声音好像长在他身体里,墙上没有钟转动,他身体里那个时针却清清晰晰转动着,嘀嗒嘀嗒……他能看得见时针走到哪里,就连秒针在十点差一刻那里会打个战他都记得。没有墙上钟声,他身体里的那个钟摆照样响,清晰无比。每每天亮前,来自体内的钟声一声一声袭来,好像比他还急,好像跟着他们一起等着军号吹响,等着他上早操呢。
军号声死了,墓园也死了。
睡觉时他把擦得亮锃锃的军号放在旁边,像带着自己的孩子一起睡,天快亮的时候又紧紧抓在手里,半醒半睡地抱着。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立在小屋前,微微挺直身子,昂着头嘀嘀嗒嗒吹响他的军号了。
现在他真正感到自己一个人孤独地活着,活得不知所措,活得寂寞茫然……
无数个夜晚,他一次又一次在心里妥协,去找那个负责人认错,请求把他调回墓园,哪怕再给他个处分也行,哪怕降他两级工资也行。只要能回墓园,回到排长他们的身边,他愿意低下头认错,尽管他觉得自己没有错,他不过是替战友寻找家人。但是此刻他再清楚不过,不是论断对错的时候,而是怎么让负责人回心转意,撤销调令,让他回到墓园,回到358个人的身边。
可是每回走近那间办公室,伸手敲门那一瞬,眼前便是领导那双浮泡的眼睛,那张通红的歇斯底里的脸,心里便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愤怒,那愤怒如一团烈焰嗖嗖直蹿,他觉得那团烈焰冒过头顶,他听见拳头吱吱咯咯响……不行,绝对不行,他堂堂一个战士,一个在生死里滚过来的人,怎么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妥协?即使这样能回去,战友会怎么看他?他缩回那只敲门的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便朝着门外大步走了。
他得了失眠症,夜深人静,他立在墙外对着墓碑方向说:排长,我只能在这墓园外看着你们,守着你们,这算不算守约?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一滴眼泪落在他手背,滚来滚去,晶莹透明。
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挨过了多少年日他自己也数算不清。
那天,他接到一纸调函,要把他调回烈士墓园。这个消息来得那么突然,就如当初把他调离墓园那样突然。恍若如梦,他问道:为什么调回墓园?那人说:原先的领导进去了,现在的领导熟悉你,说你战友情深,没有谁能比你更适合在墓园。他跑回屋里,蹲在地上,站起来转了一圈,又跑在门外朝着墓园蹲下,他想哭。他抱着老人的照片哭得一塌糊涂,他说:你瞧见了吗,我又要回墓园了,我又可以回墓园了。老人慈祥地望着他,满脸皱褶,绽放如菊。
八年啊,他离开墓园八年,想不到还能回去,还能跟战友们在一起,还能堂堂正正地守着他跟排长的那个约。他对着墓园拉长嗓子吼,一声又一声,吼得声嘶力竭,吼得泪水四溅,如江如河……
他来到墓园,来到他们每日操练的三合土操场,那358个红色圆圈已经失去色彩,零乱地散落在日光下。他先顺着墓碑第一排走了一转,他太久没有这样抚摸墓碑,那些熟悉的面孔亲切无比,他抚着黑白照片,说:你们都没变,我变了,老了。没跟你们在一起,瞧,我老得更快了。他又来到排长那里,他躺在排长墓碑旁边,好久没有这样并排躺在一起了。他说:我跟你的约,还得好好守着,守好了日后有颜面见你,有颜面见兄弟们。他又来到李忠那里说:兄弟,李忠是你的真名吗?如果不是,你又是谁?唉,为什么水头根本没有一个叫李忠的烈士?我不信没有,可是癞头作证,我们都走遍了啊……
他花了整整三個月,重新收拾墓园,一切按照以前,就连那些花草他都重新栽种,他又买来红漆,重新把操场上的红圆圈上了一道色,做完这些他起身,一手拿着油漆刷,一手提着油漆桶,眯着眼睛左看右看,好像一个画家在欣赏杰作。
他又回到从前,他又可以立在小屋前,朝着墓碑嘀嘀嗒嗒吹响起床号,这声音让他欢畅,让他血脉偾张,他又看见青春面孔,又听见齐刷刷的脚步声划破寂静,激荡在整个墓园。
墓园里的日子比外面的短,三十年时光如飞而去。
三十年过了,李忠的墓碑前还是没有一个家人来过。他朝镜子里看,头发灰白了,脸上的皱褶一个压着一个。岁月啊,这就是岁月。这天晚上,李忠那个表情又如磨盘压住他,压得他心里痛。
快天亮的时候他迷迷糊糊梦见癞头,癞头还是原先那个模样,还站在送他走的那条山路上说:说不准呢?要不要再找找?他一下子惊醒,他决定再去水头看看,那次去得匆忙,其实还有几十家人没有找完全,就当去看看癞头吧,他和癞头也二十年没见面了,癞头也老了。
这回他请了假,说要回老家,仍然没有说去中水找李忠的家人。
他见到了癞头。他锤了癞头一拳说:癞头你头发胡子都白了。癞头说:你瞧你吧,也灰不拉几的了,比我的好不到哪儿去。他想起那次在野地里喝酒,说:上次……是二十年前那顿酒你输了。癞头嘻嘻笑说:是你输了,你没听见你的呼噜声要撑破天了。他说:这回我们又来喝,谁先睡倒谁输。癞头说:行。两人哈哈大笑。
来到那个刻着望夫石的大石块前,望夫石那三个字还刻在石块上。他说:记得吗,那个女人。癞头说:怎么记不得,那会儿长得漂亮,现在也老了吧。他说:也不知病好些没有。癞头手摆得跟拨浪鼓样:别指望,那个病不好治,断不了根的。他眼前全是那个女人立在望夫石前左顾右盼的模样,几十年来女人那个神情在他脑子里,不时还会蹿出来。那盼夫的神情,让人心碎。
他们来到孙大光家,孙大光父亲也早已去世,孙大光家的房子早倒塌在一片杂草丛中。他仿佛又看见二十年前的场景,孙大光父亲立在半截柴门前送他们的样子,老人驼着背,老黄狗也耸着快掉光毛的背,老人的手搭在老黄狗背上目送着他们,如一对投错胎的亲兄弟。
他们又朝王连中家去,他说再去一次找個心安。上次不是没见到人吗,这回不会再见不到人了吧。癞头说:山路难行,就当我们哥俩锻炼老胳膊老腿,反正我不虚你,哈哈……
这是二十年后的岁月,从前家徒四壁的房屋门前依然花簇紧拥,绕满了紫色、白色、红色的牵牛花、金银花。恍惚间觉得这里像他守望的墓园,那里面的时间总和外界不一样。他手轻轻摩挲着安静绽放的花朵,岁月仿佛在这里止步。还是二十年前的场景,就连四周弥漫的香都还是二十年前那种时有时无的香……
多少回他曾经梦见这个与众不同的房屋。梦中那个记忆深刻的覆满牵牛花的柴门不见了,剩下光光的几间塌瓦缺角的破败房屋挺立在寂寥里,仿佛从前那种美好被风吹散,被时间偷走。梦里的他在想,那些花呢?
二十年时间很长,却又很短。
门,倒是如同二十年前虚掩着。癞头上前推开门,突然倒退几步,扭头指着屋墙说:瞧,快瞧。一抬头惊呆了。墙上花围的框还在,不同的是上次中间是空的,这次却有了三张照片。一张是李忠,一张就是二十年前他们遇见的那个疯女人。李忠在左,女人在右,中间是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李忠的照片依然是黑白照,却不同于墓碑上那副心事重重的表情,他眉头舒展目视前方。照片上的女人抿着嘴笑,嘴角朝上很甜,那种甜是一生一世的,细眉弯成两个美美的月牙,脖子上围着二十年前她追着他们挥舞的那条红围巾……
三张照片如一个惊天雷,震得他五脏六腑错位。他喘不过气来,癞头扶住他,他推开癞头大口大口喘气……
他转身跑出去,咚地跪在门口,朝着山谷撕心裂肺地喊:李忠,兄弟啊,你的儿子找到了,你的女人找到了……他牙齿咬得咯咯响。谁能想到二十年前那个疯女人的话不是疯话,这一错,就是二十年呐,二十年。如果听癞头的话等到人回来,一切都了然了。二十年来他苦苦寻找的李忠家人其实早就相见,却没有相识。他把胸脯锤得咚咚闷响,嘶吼着:癞头……癞头……你揍我……踢我……他头抵门口那棵老槐树,泪水汹涌而出……
癞头也被眼前这一幕怔住了,抹了一把湿漉漉的眼眶说:这趟没白来,找到了……好歹也找到他们的照片,总算了你心愿,也给李忠一个交代了。
说话间两人看见不远处山路上一个背着背篼的女人走过来,两人一眼认出这就是照片上的女人,二十年前遇上的疯女人!癞头表情有些惊慌,说:疯女人……那墙上的照片……她还活着?
女人神情安然,一身粉白的碎花衣裳干净整洁,时间在她姣好的面容上留下痕迹,却也留下一种与世隔绝的宁静,她像房前屋后的那些花一样安静美好,好像从来未曾疯癫过。癞头说:难道病已经好了?
他心里起伏澎湃,他看见女人走到柴门前,抬头看见两个陌生人立在门口也不吃惊,也不问什么,眼神柔和温暖,她平静地说:你们歇脚的吧?喝口水再走。她把背篼靠在墙边,里面全是草药。
两人跟着进屋,一肚子的话要问。癞头指着墙上的照片问道:这照片是?女人一笑,我丈夫,我儿子……
我们见过,二十年前在望夫石那里,还记得吗?还有他也在。他指着癞头,试图唤起女人的记忆。女人摇头一笑。
他嘴唇哆嗦着终于问出:你是李忠的媳妇?
这回女人满眼惊讶:你怎么知道?那是连中过继给一个李姓人家起的名。
他一把抓住女人的手泪流满面:嫂子,我是李忠的战友,我们二十年前就找过你了,没找着……我一直都想找到你,替李忠找你,都没找到……你怎么不去墓园呢?照片上的孩子呢?
女人挣脱他的手,浑身哆嗦,声音也颤抖起来:死了,四岁就死了……我没脸见连中,我没有把儿子带好啊。儿子死那天晚上,我就病了……病得糊涂了,清醒的时候知道自己有病,发病时候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敢去找,我怕自己找不到连中,也找不回家,就守着家,等着一家人团圆呢。我天天看照片,跟他们说话……女人嘤嘤哭,眼里却没有泪水。
他和癞头又来到上次两人喝酒的地方,和上次一样在空旷的夜里,一堆火噼噼啪啪孤独地发出声响,这次他们没有喝酒,两人都望着茫茫天空沉默着。
很久他说:癞头我要带她回去。
癞头:去见李忠?肯定要去见李忠,找到了必须要给李忠交代嘛。
他说:不全是,我要带她回墓园,娶她。
半躺的癞头一惊坐起来,惊诧问道:娶她?
是。他语气坚定。
癞头:就怕这个病不会断根的……
他说:会好起来的。她自己都会找草药来吃,兴许能好……他这话是说给癞头,也是说给自己听。
两人就默默在火堆旁坐了一晚,星空退去,大地露出轮廓,他和癞头大步朝李忠家走去……
他把女人带到了李忠墓碑前,女人手里捧着儿子的照片和那条艳红的围巾。他说:兄弟,你的媳妇来了,你的儿子也来了……我终于给了你一个交代。
女人在墓园小屋住下了,他和她成了一家人。
女人说:我会发病。
他说:不怕。你不是会自己找草药吃吗?你找的那些草药这个山上都有,以后我们一起找。
岁月老了,他和她都老了。
有时候他又固执地觉得老了的只是岁月,他没有老,他还跟他的战友一样,热血涌动,生机勃勃。
那是墓园到小屋之间的路,来来回回,这条路他走了很久很久,好像是一辈子,又好像是几辈子。
他抚着排长那张青春阳光的面孔,说:日子说长也长,说短也短,瞧,我满脸皱褶,你还照样一脸青春,有时候,我还真是嫉妒你。他又看见排长歪着嘴朝他一笑,那是一个永恒的模样。
现在每天吹响起床号后,他来到那片三合土操场上,她就坐在门口看着他操练,立在358个圆圈前面,曾经又黑又亮的头发已经如霜如雪,目光却依然挺立着。稍息、立正、向右看齐……那齐刷刷的出操声……他觉得是世上最美妙的声音,他听不够,一生一世都听不够。
责任编辑 安殿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