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欢晶
穿山的风迂回着,缠绕过重重山头。
一粒草籽在气流中翻滚,怀着殷切的企盼寻找它的归宿。眼前兀地伫立起一棵树,挡住了风的去路。近了,近了,草籽耳畔,风刮过叶间的沙沙奏鸣声,愈发嘈杂,甚至于狂暴。
仿佛穿越密密的封锁线,耳边是子弹叫嚣着划破硝烟。它失控了,径直砸向叶片,然后如断翼之鸟,世界在眼前颠倒,旋转。
坠落,似是无尽的坠落。
又是一下重击,草籽仿佛明白了什么,身子突然一颤。这一击,意味着它的身下是一片贫瘠而板结的土地,不是疏松而细腻的黑壤,命运与它开了个玩笑。它有拼命长高俯视众生的梦想,却被抛弃于这片梦想注定无法开花的土壤。这巨棒的痛楚,席卷了它的全身,绝望蔓延,使它沉沉睡去。
醒来,已不再是乘风游荡于天地之间的浪子,只能选择面对冰冷的现实。它未曾感恩树的阻挡,给予了自己截然不同的人生,恰恰相反,它怀着无比的憎恨,向头顶投射出仇视的目光。那浓密的树冠遮天蔽日,成了它拥抱天空的最大阻碍。于是它化悲愤为力量,贪婪地吸吮着叶间透下的阳光与雨水,拼命地往下扎根。遇到树的根系,它就残忍地将其缠绕,绞死,吸尽它的汁液。
这是草的叛逆,也是它报复的方式。它成了这片荒坡上除树外最高的植物。它渴望着有一天能企及树的高度,与树平视,告诉它将自己伤得多深。不知是草仍是低矮得入不了树的眼,还是树年纪大了,老眼昏花,树似乎从未觉察到草的存在,从未理会过草对权威的挑战,只是立着。因饱经沧桑而沉默成一座古老的树雕。
日子一天一天溜走,树不曾与草有过交流,甚至不曾让漏下的雨点捎一句话给它。草从未释怀稚嫩的根尖被碎石切割的苦痛,因缺乏营养而导致的面黄肌瘦。仇恨如重金属般聚集在它体内,越积越多。
似乎老天也沾染上了怨气,是夜,电闪雷鸣,风雨交加。闪电划破暗沉的夜幕,草被拖拽着从梦中惊醒。风狂吼、肆虐,草感到有一股力量紧扼住了自己的脖颈,将自己往上提离地表。冷雨扑打在茎叶上,划出一道道伤痕,痛楚与绿色的汁液搅拌着从伤口溢出。暴风雨面前,它做不了抗争的海燕,只能是一株草,在原地被凌虐的命运。
它祈求着疾风烈雨的宽恕,茎匍匐着。不知是不是它的祷告起了作用,加注在它身上的风雨似乎平静了些。它顶着风抬头感谢上帝的仁慈,眼前的一团黑雾中,却分明传来风卷树叶的呻吟声。
那……是树?
然而,草对树抱有的偏见,已经达到了根深蒂固的地步。它认为树根本不可能来舍身保护自己,即使有,那也是它演的苦情戏。草突然很生气——树是在嘲讽自己的弱小嗎?“你走开,我不需要你的同情。我就算被连根拔起,也不需要你来遮风挡雨!”草怒吼。树叶哗啦一阵响,那是树的颤抖,可是,树仍旧固执地为草撑起一片遮盖地。
草试图用咆哮证明它的自尊,声音却被劲风消散。闪电划过,它看到树得寸进尺地张开它的华盖,将身子尽力地倾向它。草的心中突然泛起一丝暖意,却依旧固执地不想承认。它只是望着树在风雨中挣扎。树叶痛苦地痉挛,却仍努力分割开狂暴的雨与身下的溪流。
一道刺目的光亮,猛地从云缝中射出,径直击向树,树发出一阵凄厉的号叫。火光吞噬了它的躯干,绿色的汁液吱吱地渗出,树冠沉沉地砸下。草闭上眼,它不忍心看树了。
一声闷响,树冠落地,似是大地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草的身子被压弯了,压得它生疼,但它知道树比自己承受得要多得多。
风雨渐息,给了草生存下去的机会,树冠已被风吹落谷底。现在,这片面目全非的土地上,有的只是一个焦黑的树桩,灰烬覆盖了它身上的“年轮”。
终于,草实现了它的梦想,可以平视树了,甚至可以俯视树了。它突然很恨自己当初的幼稚,赌气永生不原谅树无意间犯的过错。这就是它对树的善意回报吗?它恨自己的叛逆,后悔当初的所作所为。它看着树,难以相信当初那个高大茂盛,浓荫蔽日的树,竟会这样叶败颓唐,一夜苍老。满地的枯枝黄叶,是它掉落的丛生白发。
草继续疯长,只不过现在它的目的,不再是为了挑衅树的权威,而是为了能一寸寸地缩短自己与树之间的距离。它终于做到了,草把自己最幼稚的头部靠在树黑色的残躯上,感受着树的体温,树的温柔。
草说:“树,你为何要纵容我的无知?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爱我的,只不过是爱得深沉?”树说,自己是一棵腼腆的树。贫瘠的黄土地,教给它淳朴,塑造出它内敛而不善表达的性格。
原来,树的声音是这样子的。
又回归了沉默,草重拾了它艰难的梦想,它新生的根从缺口里长了出来,扎到了泥土里;树就远远地看着,草长大了,树老了,静静地做着稳重的老者,不再专注于扎根了。它放弃了吸取养分重新抽芽的机会,而选择了去支撑草的梦想。草深知,自己不能也不会辜负树的期望!
终于,草长高了,挺直了,山坡在它脚下一寸寸矮去。它看到了绵延的山脉,山脉怀抱着村落,村落里升起了炊烟。草对树讲述着它看到的一切,讲述它不曾看到过的新奇事物。树微笑着,树皮被牵动出条条褶皱,那是它的笑纹。
有一天,山坡上来了一位年轻的摄影师。他惊异于荒坡上竟能长出如此高的草,于是用他的相机拍下了它。正值锐意改革的时代,照片中的草就突然成了蓬勃进取的象征,成了时代的宠儿。于是,成了许多人的心灵支柱,甚至有人翻山越岭来看它。草的周围有了一圈人为的栅栏,当然,树桩被隔离到了外面。草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成了大众的焦点,它的初心,只是做一个望远者,那是作为一株小草的最大奢望。
它还是每天托微风给树捎话问好,因为它明白,这一切光环的前提是大树的舍身,它很感激树。突然有一天,微风拂过,没有了大树的声音。“树?”草朝着那个方向问。没有回答,天地间寂静如混沌初开。
草踮脚往那边望,它看到树桩也黯淡无光,甲壳虫爬了上去,耀武扬威地啃食出木屑。树走了,因为没有足够的养分,毫无征兆地,突然就没有了生命力,甚至来不及与草做一次道别。
你是树,我是草。
草仰头望那树在的地方:即使我得到了全世界的瞻仰,也会永远感恩青春年华你给予我的重生!
(指导老师:相卫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