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湎于内心的独特言说

2019-09-06 13:48庄伟杰
星星·诗歌理论 2019年8期
关键词:天空诗人诗歌

[澳]庄伟杰

置身于多元共生、时空错乱而又纷纷扰扰的当下诗坛,面对接踵而来的、铺天盖地的诗歌作品,在应接不暇之时,常常使人身心俱疲,连审美知觉也显得疲惫。然而,一旦与好诗相遇,便如逢甘霖,如闻香茗,沉浸其中,给人别见洞天之感,精神顿时为之一振。那些以默默执著的耕作坚定地走在路上的行者,着实叫人刮目相看。自发创建“素颜人生”微信平台的诗人林懋予,便是如此。在人心悸动、连空气中都弥散着浮华气味的当下,他乐此不疲,越玩越起劲。而主张“素颜人生”,本身则具有很强的挑战性。一个真诚写作者,能以此作为一方安心修炼的栖息之所,并通过文字传达去探索关于自我与世界、现实与历史的奥秘,从而呈示和提升日常诗意人生的品质,尤显难得。

诚然,作为一个写作者,想要发出自己的心声,语言文字无疑是“最有意味”的媒介。印象中的林懋予,虽然居住在著名诗人舒婷生活的鼓浪屿,但他不是舒婷的追随者,他有自己的写作立场和路径。因为说到底,无论是性别或代际,还是人生阅历和历史语境等因素,两者毕竟存在着很大的差异。舒婷作为朦胧诗的代表性诗人,已成为一个时代的“诗歌女神”。对此,林懋予是清醒而明白的,当然也意味着更大的挑战。在这样的“生态环境”下,探索向前是唯一的出路,也才有可能寻找到通往灵魂的最佳出口。于是涉足其中,他别无选择,必须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并尽心尽力地尝试着诗歌写作的各种可能性。

断断续续读过林懋予的部分诗作,总体印象是,他的诗沉湎于内心的独立言说,风格空灵与简约,大多从自身的生命体验和人性出发去抵达万事万物,甚至在习焉不察的日常中去发现诗意,并根据自己的经验来观察、理解和把握对象,就势造势地构筑诗性空间。由于注重语言的质感和张力,诗人在他既定的知识结构与气质框架中,不断地挖掘心智,拓展想象力的深广度,使得他的诗歌有一种奇崛的空灵诗境。他的个别诗作,在实处见虚,在虚处实化,凝聚为瞬间定格的闪光碎片或精神图景,去建构自己对于世界的认知,无不洋溢着鲜活的生命力,且灵动地借助这种力量,驱使自己的诗歌自由飞翔……

其实,谈诗论诗是一种相当冒险的精神之旅,对于诗是什么,或者好诗是什么,总难有统一的说法和理由。或许,这可以为读者寻求诗的不确定性提供更为开阔的读解空间。当然话还得说回来,好诗并非随时都能产生,必定有其特定的机缘,尤其是背后积淀的更为深邃的或者神秘的因素,比如个人的天赋禀性、知识结构、心理定力和精神能量,都是极其重要的。

再次浏览林懋予诗歌,从他的写作实践和个人对于诗歌的理解和追求,看得出,一个人具备怎样的精神资源、生命姿态和写作方式,便会有怎样的关注点和爆发力。林懋予的多数诗作,并非是激越式狂欢型的情感辐射,也不是眩目式奏鸣般的华彩乐段,而是冷静之后的沉思,是经过心灵过滤之后的律动,并以特有的气息、别样的意味和清晰的纹理,借助出其不意的句式和精简的文字呈现出来,无不打上作者艺术个性的印记。既有清醒而自觉的生命意识,又有进入中年时依然不息探索的彻悟。《天空之空》《空中十四行》便是如此,后者状写的是诗人身处钢筋水泥林立的都市高楼,从空间上的忽而“上升”忽而“下沉”的独特体验,去体味生活的升降或身心的沉浮,继而生发出无尽感慨——“所有的时间都如坐化的浮云”之飘忽,以此质疑城市生活所带来的某种不安定感。于是,“狐疑,声音正在收集声音”。狐疑,本身也是一种声音。而这,恰恰是诗人意欲发出的个人声音。透过这种声音,同时传递出生活在都市的现代人内心难言的复杂情绪。而虚虚幻幻的《空中之空》“有空吗?”颇有玄学味道,那一只“扇动巨翅的六翼蝴蝶/要抵达的孤独”,居然“比我们人类的还艰难”。天空大吗?的确是大而空。然而比天空更大更空的其实是心,是“一颗颗通红的心”,而心的孤独到底有多么辽阔,承受?坐化?涅槃?如同天空一样,依然“——空!空?空?!”诗中的感叹与追问,似乎蕴含着某种禅意。《不要把魔幻说成历史》一诗,令人深思之处在于,诗人通过对现实与历史的互文,极写悠悠岁月和人事代谢,作为一种“乌托邦篇”却充满象征意蕴。温暖与苍凉,凭吊与浩叹,神奇与真相,在不断呈示中折射出诗人的深层心理世界。《百年孤独下集》或可理解为一首爱情诗,字里行间流曳的那份低缓的情绪,饱含着追求的热烈,沉郁的独立透析出自尊,孤寂的心境涌动着深情的祈祷。“我低头轻嗅你。你看我的样子/像一朵蔷薇看一头猛虎。是啊/猛虎呵是在我的心头,/但我还是要祈祷:/在我低头的时候,不要/被武松偷袭,那一棍/打下去,我会百年孤独”。还有《新七宗醉》中流露的那种直面现实人生的锐利感受,以及尽力回避直陈,而突出景物、意象和情绪的深层意蕴,从中可以发现,诗人极力凸现感觉,寻求一种从生存经验中抽取情绪,并将情绪智化的诗意效果。“城市套路深,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词/我走到浪花覆盖的礁石/听到了不是词的词//浪花组合成的词/向八荒漫开/我发现日光岩/是日光和月光/是辞汇而不是词”(《词》)。每个诗人把握世界的艺术方式是曲径通幽的,重要的是,它首先是个人独特的,然后又是可以让人共享共鸣的,并唤起类似心境的体验。

诗作为一种语言艺术,其独特性并非是耍花招,而是展示一种决不妥协的诗性品格。诗的神奇魅力从何降临?它来自诗人的主体心灵,是从自我体悟中获得的。可以断言,诗人对生命和世界先验性的理解和领悟,与修行的佛者、道者体悟到生命之光大体相似,而精神性则使诗的独特具有了神性。如果说一首成功的诗是在发现中用语言的利器抓住一瞬即逝的美,让思想的羽毛丰沛想象的空间,皆有助于独特的生命感受与知觉最大化的凝炼和整合,那么,好的诗人应该自觉地面对庞大的世界及自己的内心,并且要坚守活着的良知和真实的人性。当然,不同的诗人,满布的深层心理之纹,往往以其各异的情致和姿态,很难纳入到同一个审美框架里。

林懋予可能意识到“此中有真意”,因而他的诗,既不属于某门某派,也不作茧自缚,如同他提倡的“不简单也不浓妆”的素颜人生。从他笔下那些在经意或不经意间自然成趣的诗行句式里,隐约可见他有着一颗既敏感又不失达观的诗心,既置身其中,又超然其外。毋庸讳言,每个诗人都有其潜在的某种局限,这是诗人自身精神世界的特有内在构成使然。对于林懋予而言,如能更理想地施展优势,拓宽更大的意域,不断创造出新的想象空间和符号系统,寻求接纳能赋予读者更为丰富的审美空间,或许,又将缤纷闪烁出另一番特别的风景。

附:林懋予的诗(二首)

天空之空

有空吗有空吗

天空之城。在天降甘霖之前

巨大的窗帘在飘动

把城门都覆盖了,而

黑与灰的间隙

是一颗颗通红的心

墨色的大雨天,那一只

扇动巨翅的六翼蝴蝶

要抵达的孤独

实实在在,比我们人类的还艰难

天空

——空!空?空?!

空中十四行

上升

下沉

当城市的峡谷与沟壑

在一百五十五米的高空汇聚

那停留在五十一层电梯的

是我的心。不是我的身体

接住雨的,是六十层

高楼的屋面。反复回荡着

空旷的

不是山風,不是空谷

是钢筋水泥排排坐的城市

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刻

所有的时间都如坐化的浮云

狐疑,声音正在收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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