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任肖宇
在古典音乐界,瓦莱里·阿凡纳西耶夫可谓是一位个性极其独特的音乐家。1972年,他以精湛的技艺和深刻的音乐表现力赢得了在比利时布鲁塞尔举行的“伊丽莎白女王钢琴大赛”的桂冠后,开始了在国际乐坛上的职业生涯。在钢琴领域之外,他对哲学、文学等学科也充满强烈兴趣和热情,深厚的文化艺术修养使得阿凡纳西耶夫始终保持清晰独立的音乐思想,他对作曲家及作品的理解不是“人云亦云”,而是独辟蹊径成一家之音。2019年4月20日的上海交响乐团音乐厅,一场名为“独步天下——瓦莱里·阿凡纳西耶夫钢琴独奏音乐会”就以超乎想象的“慢”速度,融合了叛逆与浪漫的微妙和谐,让观众得以全新体验。音乐会上演的《三首即兴曲》(D946)与《降B大调钢琴奏鸣曲》(D960)均为浪漫派作曲家舒伯特的晚期作品,处于凄凉和黯淡时期的创作却成就了舒伯特的高产和巅峰。舒伯特“晚期风格”也是目前音乐学界较为热点的一个话题,于是,对阿凡纳西耶夫演绎两部舒伯特“晚期作品”的聆听更多了份遐想和沉思。
这位俄罗斯学派钢琴家是以“慢”速度成为钢琴界的极致,《三首即兴曲》(D946)中的第一首已经显明这一特点。跳动不安的附点音型动机奏响了音乐会的第一个音符,观众心目中众所期待的“旋律感”早已凸显于乐句的进行之中。钢琴家完全打开的手指替代了高抬指快速击键的标准手形,大跨度弹奏显得饱满且弹性十足。乐句紧密相连间却能明显感受到音乐的呼吸错落,这种弹性与呼吸无不在印证着钢琴家的“慢”情结,倘若将这种“慢”置于潜藏乐谱中的诗性与表情来进行解读,想必这种“自毁”也是顺理成章的。第二首是我较为喜欢的一首,它堪称舒伯特晚期创作和全部特性曲作品中最为不朽的奇迹,充分地显示出作曲家如何在其濒临死亡之际以全新的笔法描绘出具有典型浪漫主义特征的动人心曲。乐曲以抒情性主题弱奏开始,三拍子特有的流动感中引出歌谣般的主题,音域不宽,明朗如歌。主题缓缓倾诉过后,八度密集音型的低音躁动作为激动不安的对比部,将先前的唯美主题全然打破,这其中有彷徨、挣扎、迸发,或是悲哀的吟诵。带有回旋性质的主题又一次再现,然而每次“回归”都带有一种被洗礼的味道,尤其在这经过几番对比后不同心境的演绎,暗含一种隔世之感,犹如清冷夜空下几片雪花飘落,抒发了自己相见恨晚的悲壮情怀。
舒伯特的“悲”已无须过多赘述,故他人生最后一年中的作品时常会有绝望和痛惜的语气表达。然而,在这样优美旋律的表层下,我们该如何去体会这样一种悲剧性意识?音乐中频繁出现的下行动机符号不时预示着内心的无奈,也是晚期风格和死亡意象的一种终极反映。站在古典与浪漫时代交叉点的舒伯特,既有对精神支柱贝多芬的崇敬,更有对新事物强烈追求的个性。从阿凡纳西耶夫的演奏中我们看到了这样一种将要打开的空间,古典风格背后,一种属于浪漫主义的形象正在暗流涌动。相比前两首,最后一首以连续的切分音型不断进行,显得格外迷人。密集澎湃的多变节奏与突如其来的休止符不断交叉造成深层次律动感,力度的频繁转换恰好也构成了演奏者的个性诠释。仅三分多钟的即兴曲并不随意,结构简单并不代表音乐性差,它蕴含着严谨的结构和抒情的旋律,并展现了这位行走在浪漫主义最前沿的作曲家细腻而又直白的表现力。
下半场《降B大调钢琴奏鸣曲》(D960)的演奏同样可圈可点。对于现已年过七旬的阿凡纳西耶夫来说,舒伯特“内心独白式”的旋律诉说着他“境由心生”的音乐世界。说这部奏鸣曲是作曲家用琴键书写的“自传”也好,是他的“音乐遗嘱”也罢,“语言终结,音乐响起”,呼啸而过最终直至内心深处。主题的特征往往反映了作曲家的气质和表达倾向,同样也反映在演奏者身上。此时的阿凡纳西耶夫尽显长者风范,与听众展开一场从容的对话。明朗动机后延续着一丝感性的浪漫,旧的语汇依在,新的意象已出,浪漫气息愈显浓烈,最后以火热的劲头,在暴风雨般的急板中,给整首奏鸣曲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舒伯特潜藏于乐曲中的那些精微思绪在阿凡纳西耶夫手中那超乎想象的“慢”中浮出了水面。这是钢琴家的独到领悟,他用“慢”放大了乐曲的时间和结构,如此诗节式的“造句”给音乐设计出更深长的留白,表现在对乐音之间的细致观照处,体现在每一处呼吸、休止、延长和终止中。这种独特美学选择背后是他于音乐的深度思索和对自我内心世界的极度沉浸,正所谓“此时无声胜有声”。只不过,这种个性化的诠释并非人人都能品鉴。一场精彩的音乐会,需要我们用心去沉淀。恰似他非常喜欢的维特根斯坦所说的:“我贴在地面步行,不在云端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