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夹缝中的挣扎与精神救赎

庄稼汉

作家刘家朋的中篇小说《杨力生的爱情事》以主人公杨力生的家庭生活矛盾带来的烦恼为切入点，以妻子与父母之间的情感纠纷两难选择作为矛盾冲突的焦点，着重描写了一个坚守中国传统孝道文化的乡村汉子，在面对婆媳矛盾时无奈挣扎的精神状态。真实地反映了当下中国城乡家庭普遍存在的婆媳矛盾，带给夹缝中的丈夫精神冲击与坚守、挣扎以及短暂背叛之后的精神救赎。从一个小的生活横断面上，艺术地再现了当下小人物的日常和精神真相，从而折射出人性的本真、自私与复杂。小说叙述了人物的爱情旅程、家庭婚姻历程以及男主人公失败的网恋，最后一位老者的睿智分析，点亮了小说人物的前程，为其矫正走了样的生活和跑偏的人生观、爱情观和家庭观。作品结构疏密得当、情节细密而不琐碎、情感真挚、人物形象鲜明，语言纯朴而灵动，是一部现实题材的精品力作。

人们都说，小说的成功与否，标志之一就是是否讲好了故事。故事讲精彩了、讲圆满了，小说中的人物就立住了，小说就真正地活起来了，这是写小说的根本之所在。正因为作家刘家朋曾在《人民文学》的文学函授班和鲁迅文学院的普及班学习过，所以深知小说创作的个中真味。在静水流深的叙述中，作家总是把故事讲得风生水起、一波三折，从而带给读者一种无以言说的阅读美感。而这种阅读的美感带来的，不仅是心灵的愉悦和精神的满足，还有一种沉沉的思索与深刻的感悟。掩卷深思，总是能感悟出一些话外之音、语外之意。

小说一开篇就由夫妻的吵架为切入点，把读者带入到了故事的矛盾焦点之所在，而随着故事的一步步展开，作家把小说中所有人物的情感纠葛聚拢在一起，娓娓而谈，在时紧时慢的叙述节奏中完成了展现矛盾的任务，从而成功塑造了人物形象，并不动声色地将小说人物命运展现出来。这样，读者看似被作家的精彩故事所吸引，其实在不知不觉中就与人物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从而被小说的节奏所带动，与小说中的人物同喜同怒，一步步关注着人物的成长与命运的变化。

列夫·托尔斯泰曾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而刘家朋小说《杨力生的爱情事》，所描写的这种一地鸡毛的俗世烦恼，却有着极其普遍的典型性。妻子对公公婆婆恶语相加的评价，对生活不满的抱怨，网恋女友的翻脸无情，村民背后的指指点点……让本来对生活充满美好向往的主人公，内心波澜起伏、烦恼不堪、情感上纠结不已，他感觉自己处在一个空间逼仄的生活夹缝里，几乎窒息。而这一切的俗世烦恼，却来自他认为非常美好的爱情，来自爱情平静之后的烦琐的家庭生活。妻子的挤压、传统孝道伦理的约束、家庭生活的无端烦恼，让本来乐观向上的乡村汉子杨力生苦不堪言。精明的头脑，让杨力生的生活颇为富裕，但精神却是一片荒芜，爱情从当初的浪漫甜蜜，蜕变成了生活的鸡毛蒜皮、变质成了无休无止的吵闹。而品行善良的他，却对传统孝道的坚守与践行有心无力：“连他想送点吃的东西给父母，或是言语上夸父母点好处，老婆都要跟他吵闹起来。”世俗生活的杂乱不堪，让杨力生的人生充满了迷惑和茫然。实际上，这种迷惑与茫然的背后，是这个中国乡村汉子生活智慧的缺失，是对尴尬生活的无力，更深一层的是，揭示了主人公对爱情没有真正理解，对家庭生活矛盾没能真正处理好。他对父母和对妻子的爱，本来能构成一道幸福的风景，但在他的无力感和刻意逃避中，变成了情感藩篱的夹缝，让他身处其中苦不堪言。这种懦弱和逃避的性格，让他面对矛盾丛生的现实时，不是积极想办法进行协调，而是一味地怨天尤人，一味地用网恋麻醉自己。也正是这种真实的描写，也才使得小说有了生活的质感，读起来才感觉亲切而生动。

德国哲学家马克斯·舍勒曾经说过：“一切都是可以救赎的，人类应该‘懊悔。”实际上，《杨力生的爱情事》这部中篇小说之所以能打动人心，还在于小说主人公杨力生内心深处渴望逃离现实，与自己深陷现实生活泥沼不能自拔的矛盾，其实这也是他给自己营造的一个精神生活的夹缝。这个夹缝似乎比父母与妻子之间的夹缝更为可怕，更让人纠结。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人物，他几乎没有什么过分的奢求，他的生活追求其实很简单，他的性格善良但懦弱，他只是希望能对父母尽心尽孝，能与妻子温柔相守，和村邻和睦相处，所以面对妻子的河东狮吼时，总是一味地退让，希望以自己的退避而息事宁人。但就是这样简单的愿望，也显得遥不可及，这让他对生活充满了困惑与无奈，从而更加渴望逃离现实，用网恋麻醉自己。看上去网恋给他带来了一片新气象，殊不知他又陷入一个更深、更烦恼的泥潭，生活在他的逃避与麻醉中更加不堪——这次不仅要面对杂乱生活的烦恼，还要面对内心的愧疚与懊悔。而网恋泡沫的破灭，更让他对生活失去了信心与希望。这一系列的变故，让杨力生这一人物形象更加生动、立体、可信。

《杨力生的爱情事》這部小说，在对杨力生情感状态的深层挖掘中，实现了这个乡村汉子对中国传统家庭伦理文化的坚守与精神救赎。作家的笔触直接剖开杨力生的精神挣扎、彷徨与逃避，把他最本真的内心展现给读者。

面对妻子的咄咄逼人，虽然他偶尔也会退缩与忍让，但一涉及老人的问题，就固执坚守，从而彰显了中国典型的传统男人在家庭伦理中，对中华民族传统孝道文化的捍卫与坚守。当在妻子那里无法找到温暖与慰藉时，杨力生作为一个极为普通的小人物，也会沉迷于网恋而无法自拔，而当虚幻多于现实的网恋泡沫破灭时，在一位睿智的老者指引下，杨力生正视了自己的错误，并以自己在家庭的回归，对自己的谬误进行了精神救赎，对自己的生活方向进行了校正。

底层人物那与生俱来的生存韧性与淳朴本质，让杨力生的坚守与救赎有了一定的哲学意义，卑微的生命在现实中的挣扎与自我救赎，展现了真正的生命是如何在网络时代的喧嚣与浮躁中，找回失落的人性，重构失落的人间真情与温暖。

而在对杨力生的爱情叙述中，作家在表现他们之间美好感觉的同时，也毫不留情地直逼事实真相，一针见血地指出两个人的爱情，是属于镜花水月式的、带有某种理想主义、前景并不乐观的爱情：“此时此刻，在杨秋香的心目中，她和杨力生的爱情就像一处皇宫，她就是那既漂亮无比又聪明伶俐的公主，杨力生便好比通晓百事的新科状元。只要她不挑剔对方弱点，很快这位新科状元就要娶她为妻了。在杨力生心中呢，自己就好比古书中那些行侠仗义且又腰缠万贯的阔少爷，杨秋香便好比世间独一无二的既漂亮又贤惠的小姐，不久，他这个阔少爷就要与这位贤惠小姐完婚了。然而，事实上，他们却都是没有理想、没有信仰，也没有完整的传统文化思想体系的人，到一起也不过就谈一些如何挣钱、如何享受以及卿卿我我的情爱话语。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还是为了吃好、穿好，以及感官的享受而去追求、去奔波。在未来的生活长河中，何时遇急流险滩，何时遇风雨交加，他们却从来没有想过。”这种理想大于现实的爱情，就像一抔白雪掩盖下、带有污垢的泥土，一旦被生活犀利的阳光照射到，就会露出泥土的本相以及泥土中的污垢来，自然也就散发出一些与日常生活格格不入的、难闻的气味来。生活的琐碎和不易让杨秋香总是对生活充满怨言，尤其是对杨力生的父母挑三拣四、说长道短：“他们夫妻自从结了婚，不到半年的工夫就开始吵架。起初吵归吵，不伤感情。可是，自从孩子两岁那年，老婆与父母闹起矛盾后，他为父母辩解，老婆竟然为此生气，每逢说话便会跟他吵起来。六七年来，夫妻年年吵，月月吵，实在太伤感情了。其实，老婆明明也知道做儿媳的应对公婆尽孝，可是，老婆做事太强势，就因公婆办事说话不合她的意， 她就不讲究这个‘孝道了，连他想送点吃的东西给父母，或是言语上夸父母点好处，老婆都要跟他吵闹起来。”杨力生也总是希望能以退步沉默达到息事宁人的目的，结果总是失望，他喜欢拉的胡琴，偶尔选了《小姑贤》的曲子，也因为“小姑”二字涉及婆家，而被妻子大声怒斥，最后就连夫妻生活也都成为妻子向他示威要挟的“武器”。杨力生也试图进行过反抗，当然他的反抗更像一种无奈之后的挣扎：“杨力生这个人虽然性格不像杨秋香那样强势，却也不是俯首帖耳愿听别人随意摆布的人，遇事往往据理力争。这次拉胡琴被媳妇一抢白，因是初次，没好意思顶撞她，心里却老大不高兴。他躺在床上，半夜都不能入睡，心想：以后不能给她养成坏习惯，她想管住我，我须摆摆我的家长作风，压制她一点才行。” 但这只是限于想象而已，一次次的争吵，“杨力生的精神彻底失去了寄托”“在买卖忙碌时，杂事全忘到脑后，倒还过得去。当闲来无事时，就上网找人聊天。今天聊，明天聊，聊来聊去，竟然聊出了一场‘祸灾。”

杨力生网恋了，并且很快就进入了沉迷状态，现实中与妻子的矛盾不断升级，家庭冷战持续发酵。刚一接触网上聊天对象的杨力生欣喜若狂：“就像《西游记》里的猪八戒被女妖怪迷住一样，魂儿一下子便被姑娘给摄走了。”虽然这位网上知己很是一般，但总是给他精神上的一些慰藉，所以他一“网”情深：“其实，论相貌这位姑娘也不过一般。可是，就因为在视频上甜言蜜语聊过几次，在他的眼里，这姑娘的美不亚于戏剧中的西施，又如《三国演义》中的貂蝉，不，在他眼里这姑娘干脆就是月宫中的嫦娥……”很明显，杨力生又遭遇了一次被理想化了的所谓的“爱情”。而这一次的理想化爱情，毕竟和当初与杨秋香的理想化爱情还不能同日而语，毕竟那次爱情还是最终以婚姻为载体、为归宿的，虽然那婚姻已经千疮百孔，但毕竟还是存在的。而在网络上飘来的爱情，却是水上浮萍，没有任何感情基础，只是出于两个人的新鲜好奇乃至刺激而产生的，自然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难以长久。杨力生的网恋对象李秀花的观点给他“上了一课”，也给他当头棒喝：“你看你，这事有什么想不开的，婚姻是婚姻， 爱情是爱情，我总不能永远不找对象吧？”这时他才明白，所谓的网络爱情不过是“一场游戏一场梦”，当真不得。

正是这些现实与网络上的变故，让杨力生对生活、对爱情有了新的理解、新的感悟，但也有了新的迷茫，于是他在现实与网络之间的夹缝里挣扎彷徨。幸运的是，在老者的指点下，他从容面对生活，开启了全新的生活模式，虽然新的生活状态未必就是最理想的，但是最能让他心安的。

就这样，作家通过对杨力生这样一个乡村中有着一定经济头脑、性格善良淳朴的男人的描述，把笔触伸向乡村底层普通人的生存状态，着力抒写他在生活夹缝中的尴尬境遇，对宁静祥和的幸福家庭生活的向往，以及对新的网络时代的生存状态的尝试和挣扎，深刻揭示了當今社会家庭生活中孝道与爱情之间的矛盾冲突。而这种矛盾冲突，是很多城乡家庭都存在的，几乎是每一个丈夫都要面对的。

如何处理好“婆媳关系紧张”这种矛盾，成为考验中国男人的一道难题，杨力生的处理方式，既有其善良、让人称道的一面，也有消极对抗、以网恋逃避现实回避矛盾、让人不齿的一面。正是这种矛盾的性格与处世方式，才让杨力生这个人物鲜活而生动，真实可信。

作家围绕杨力生这个小人物，以灵动的笔触，通过对故事跌宕起伏、情感一波三折的抒写，真实体现了作家关注现实、关注生活、关注社会矛盾，以及对普通人窘迫境遇的一种悲悯情怀。这也是作家刘家朋的一贯写作习惯与担当——善于从底层人命运变化与转折中挖掘真善美、抨击现实中丑陋一面的文学追求。抛开作家的文字功力不说，单就他这种对生活的深入挖掘、对写作执着追求的劲头，以及他高尚的精神指向，包括近年来对一系列乡村小人物小说的写作探索，就具有了很强的现实意义。

当然，小说也不是十全十美的，也有着一些小的瑕疵。比如结尾的处理，略显生硬，那个退休老干部徐通理的出现显得有些突兀，而他的劝导语言也多了一些说教味道。好在瑕不掩瑜，如果小说结尾处，那位徐通理老人的出现前能多一点铺垫，老人的劝导语言稍微柔和、稍微生活化一些，这部中篇小说会更为精彩。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吉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