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柯
一直想读一个女人的日记。
并不知道她是谁。
对她的身份,没有任何预先的设想,她可以是一个传奇,也可以淡得出奇,只是希望她具备:内心的诚实。
还希望,她生命与精神的边界幅域辽阔,没有被习俗与观念定格,无论那些观念来自庞大的男权世界,还是激越的女权世界,她对世界、对自己有独特的认识,并且心怀勇气。
在个人的体验、大脑、语言无法触及更无法覆盖的地方,世上的某一个地方,想确认,有某一种人,准确地说,某一种女人,在坚持创造一种活法。
——生命格局在均码之外。
读完《阿娜伊斯·宁日记》(写于1931—1947年)四册,回想,读她时,就感觉,我想读的那种女人,那种日记,出现了。
很早就想写笔记,写下好几个开头,又一行行抹去。
我知道是为什么。
是生活和精神边界带来的问题。
人被一桩事物吸引,理由千奇百怪。
有时,是因为在千万人中识出你,同类相惜。
有时,是因为异质性,那人那物象征自己不曾到达的地方。
阿娜伊斯·宁,对我就是后者。
宁,区别于我经验世界中的任何一个女人。
读宁,激赏与陌生,同样强烈。
偏于单向度的人,面对那种没有障碍的自由体时,时常招架不住。宁的百万日记,让我时常溺水,这源自我实在偏于单向度,有的观念已经定型,需要吃力地敞开,才可以产生出新的容量,去接纳在我常识、经验、理解之外的人生。
读着读着,开始拆掉自己先前的一些观念之篱。
放空部分自已。
拉伸精神韧带。
接纳异质存在。
读完宁,感到这个女人给予我的,太多。
越想写她,越不知从何入手。
一个碗,怎么能装下一片海。
自己就像一只端了好久的空碗,看着满满当当的宁,怔怔无言。
一直难书。
探索
当下与回忆,一定是不一样的。
阅读,也是如此。读宁已经是上一场冬事,春天过了才写笔记,回翻在书中的铅笔划痕,每一道都是那时读它的地标,精神激发像密布的雷,随处都可能踩响。现在,只能绕过大部分划痕,依着缘分稍稍带走几条,否则,若一点一点的感想全部记下,这篇笔记将被无限延期。
经过时间,书籍的理解也会被重新镌刻,像走出山外的山民,回过头,远看生息的大山,原来它雾散的棱脉是这样。
读宁时,她的日记太详尽,生活,艺术,感情,迁移,交际,精神,思想,线索如此之多,文字表达精准入骨,正如她说一天的日记要是一本书,那么她十七年的日记,真是令人望洋兴叹。
把那四本书放在一边,慢慢地想宁的样子。
那千万条线索似乎自己在整合归流,所有时刻的她,所有不同的她,我喜爱的不解的相斥的她,都是一个她,是的,她繁复,多彩,无法以一概之,但,是一个整体。
“一种适合万事万物的广大无边的意义根本不存在,我们每个人赋予生命的意义只有一个,是个人意义,个人情节……要找到一个统一的无所不包的意义是错误之举……我不热衷于任何政治运动,这些运动充斥着盲从和不公正,但在面对每一个个人时,我的表现是民主的、人性的。”
“我自己就很确定,可界定吗?我知道我自己的局限。有些经验我就避之唯恐不及。但我的好奇心、创造力又促使我跨越这些界限,跨越我的个性。”
“冲突在女性的自我与创造性的自我之间发生。女性的自我想要活在男人统治的世界,与男人和谐相处;而创造性的自我则能创造一个自己的世界和节奏,无法找到共同分享的人。”
“我渴望冒险、扩张、狂热、幻想、狂妄。”
“非斯(北非摩洛哥的第三城),是可遇不可求的都市,是我内心的化身,我对它万分着迷。非斯,戴着面纱,完完整整,无穷无尽,错综复杂,丰富无常,我迷失了自我,重新有了对神秘事物求知的激情,对极多不明事物的激情。”
宁是一生关注自我精神生长的女人,爱生活爱艺术爱亲人爱男人爱女人,每一样她切肤地爱着并痛着,但她不被生活淹没,她顽强而有意识地拒绝成为社会定制的标准女人,她迎接她的体验,忘记概念,消化它,然后,再上路。
动荡不能淹没她,同样,安稳也不能熄灭她。
她创造,不模仿。
对生活,对感情,对人性,对艺术,对一切。
她不是生活的模仿者,不是观念的趋从者,不是艺术的附庸者,从生活方式到精神生长,虽然,她保持很大的敞开性,她与外界的互动一直都是活水流动,像舞步一样没停止过旋转,但她一直保持自己的重心,坚持做一个探索者。
她建设,不破坏。
她行走在男權建构的世界,小心携带着自身酿制的精神独立性——也许,有人视之为小剂量的“毒”——与世界共处。
她并不是女性主义者,相反,她与男人,对话,不对抗,相爱,不相恨,正是在这样的回合中,她对自己、对世界的精神探索,趋于完整。
她正视冲突的存在,外部的文化的性别的内在的冲突,她从来不认为和谐就是一切,但她努力寻找与自己、与外界表达和相处的最佳方式,这方式是自我的,也是人性的、安宁的、温暖的。
不确定性,是她的信仰。
宁的总体形象就是这样,她信仰不确定性、相对性,而非绝对性,所有使人生定格的观念,她不凝滞于此,她的精神格局不局限于生活本身,始终有某种不确定性的东西牵引着她,向着未知看不到终点的地方,出发。
“我虽做不到四海为家,但知道必须往上攀爬,直到令人眩晕的高处。”
宁,最让人喜爱的部分,就在这里,她创造了女人在现代生活与精神向度中更多的可能性。
她是生命的探索者。
日记
对写日记的人怀有好奇和敬意。
在这里所理解的日记,是一种写作初衷非公开的个人文字,位于生活和心灵隐秘的个人角落。它最高的原则,是记录真实,而不是别的,这也是日记体的最高价值所在。
写日记,敢把生命深处的划痕留在纸上,是件勇敢的个人事。
“内心深处的个人生活,永远超越自身的真相。”
“日记是我唯一的挚友,唯一可使我忍受生活的原因。”
“一天的日记应该是一本书。”
“我比较依赖时间。事后回忆有失真实。我渴望真实。真实,一定要在生活时,在记忆新鲜时,在没因距离或时间变味前,立刻记录下来。”
“日记是我的毒品、麻醉剂、鸦片烟斗,是我的毒药、我的罪恶……我须在梦中再活一次。梦是我唯一的生活。”
日记是“一座孤岛,待在里面就能在异国他乡隐蔽起来,写法语,梳理自己的思想,抓紧自己的灵魂,不让它弃我而去”。
因缘如水,自有来去,只有人渐渐阅世多了,从遇到相见到学习道别,一次一次的回合多了,才开始对生命中的变幻生出了相应的顺服心。
宁是一个一生历经辗转的人,日记开篇便用工笔一样的细致手笔描写她在法国巴黎郊外路维希安的房子,她身心寄托之处;到了第二册日记,几年之后,她不得不离开这里,拍卖旧家具,像告别故人,“每一件拍卖掉的东西都是我过去的碎片。”大悲大喜。
再到情感,从父亲,到长大后的男人,友谊,回头看,都是阶段性的,有过浓烈,有过疏淡,微笑告别,再到下一站。
再到生活,从法国,到西班牙,再到美国,曾经的欧洲故国在二战之中不知不觉变成再也回不去的昨日的世界,而美国是簇新的陌生的断裂的,宁半生寄居于此,直至终老。
种种的阶段性,在她的经历中是特别显著的生命痕迹。这些,让我理解了奉行不确定性和钟爱自由的宁,为何单单对日记如此倾情,不是别的。
宁后期曾为自己建造了一座船屋,整个创意来自于她做过的一个梦,船,也隐喻了她航海般的人生。也许,这部分得益于欧洲现代的蓝色文明,再具体下来,得益于她西班牙的文化血统,热爱狂想、体验、动荡,各样的辗转,像停不下來的红舞鞋,活着就是不住起舞。
动荡对这个西班牙女人不算什么。
即使如此,她仍然想抓住某种可以有归意的东西,她想找到某种存在,是她可以一想回就回得去的地方。
这个唯一性,不是父亲,父亲游荡了,不是某种具体的情感,无论男女,他(她)们,对她,都不知不觉成了阶段性的同行者,有相送的站台。
日记,唯有日记,从她忧郁的十一岁开始,就与她同在,从没有分离过。又想起那个关于树洞的传说,人总有什么叫“秘密”或不叫“秘密”的东西想说,可不是每个人都找得到听的耳朵。
找到树洞的人,有福了。
也有人,比如宁,没想过把某个具体的人当作树洞,她懂得什么叫全部的人生,什么叫具体的部分,她把情感、艺术、精力投给一个一个的人和她所爱的艺术,这些都是饱满的部分。她纵有离愁,也很少失望,她享受她与对象共生的阶段成长。
也许,每一双不断翻飞的翅膀,需要的不只是天空和云,它更需要落地时承载生命的重心,这是它起飞的前提。
她唯一性的全部,给了日记。
艺术
“艺术是治疗精神痛苦的良方,可减轻普通人生活中的恐惧和苦难。”
“一个人、一本书、一首歌可唤醒他们,将他们从死亡中拯救出来。”
“作家在精神上应是一片原生态的汪洋,能奔向四面八方,能一路通吃,能如涓涓细流涌入每道沟壑,注满每道洞穴。”
宁,这个女人,是个天生的艺术家。
她的一生,有过滋长艺术的外部环境,有过埋葬艺术的时代碎屑,艺术,一直是她所热爱的不弃的精神的白日梦。
“我生活的世界,生活的每座城市,都是作家、画家、音乐家、舞蹈家、表演艺术家的家园。”
琴·宁,她的父亲,是西班牙作曲家和钢琴家,宁从小就曾陪伴父亲做过欧洲巡回演出。即使后来父亲游荡在外,成为她成长抹不开的痛点,可父亲那一部分关于艺术的基因,还是一滴不漏地顺着血脉注入到她的体内。欣赏艺术、创造艺术、成为艺术,是她一生的事,流淌在她日记的每一个角落。
关于宁,到目前为止,摆在我面前所有就是她的四本日记,而她的日记加起来共有十一部。此外,她著有《亨利和琼》《玻璃钟下》《内心都市》《日光帆船》《一个女人的言说》等多部小说,还有文学批评专著《劳伦斯评传》《文学的激情》,诗歌集《小鸟》等等。同时,她本人是西班牙国家舞蹈团的舞蹈家。宁后期曾从事过一段时间心理学研究工作。并且,还在美国参与过一些影视作品的创作与制作。
以上这些,散记于宁的日记和学者评述,从一个侧面提供了宁精神领域的丰富,可以看出,她钟爱艺术,关注灵魂。
读宁日记,在想,即使从没有看过她任何一场舞蹈,没有读过她的小说、诗歌、评论,单单这一百万字的部分日记,也可以充分感受她无处不在的艺术性。
对生活事物的敏感,对人性领域的探索,对精神世界的攀岩,对创造作品的激情,等等,这些都会是一个艺术家的精神特质。
艺术家,是这样有着儿童心和老灵魂的安慰人生的一类人。
他们在世上,当然和所有人一样,首先是体验人生,他们还要观察人生,记录人生,甚至,还要创造人生,他们的精神需求往往远远大于物质需求,他们相信,生活不只于此。
在她的日记里穿行,读她构思小说,与作家对话,为作品写评论,她生活和精神世界里,至少有一半,甚至一半以上,读到她的心脏和大脑是在为精神的、灵性的艺术世界而舒展、而跳动。
读她的文字,我会惊叹,为一个女人时时散发出的精神磁场所倾倒,她精当而深邃的精神世界可以如此广阔。
这不是说,她没有活在真实生活中。不,她无时无刻不在生活的第一线,爱着,痛着,前行着。只是,在所有的场域,她从没有一刻放下她的精神,她的梦,她的创造,正是借着对精神与艺术的狂热,她打败时间,打败那些磨损生命的现实尘屑。因此,今天的我,作为一个阅读者,可以通过她从不停止的日记写作,了解、还原、复活她作为一个艺术家的样子,并看到一个现代女性浩瀚的内心与生活之旅。
“如果,你有两块面包,请用一块换水仙花。”
宁,让我相信先哲的启示,世上真的有一种人,哪怕只有半片面包,也一定要留一半,去换水仙。
童年
“日记开始只是旅行日志,是替父亲记录途中的点点滴滴,是为父亲写的,打算以后寄给他,说白了就是一封信。”
给父亲写信,是宁多次提及的日记初衷。
在书中,有一帧她十一岁的照片,像森林童话中柔顺的小女孩,身旁放着一个小篮子,里面就装着她的日记。
宁从十一岁开始写日记,最初是想向她的父亲倾诉。
有人说,人一生走不出自己童年的小村庄。
长大后美丽擅舞、气质艺术的宁,骨子里始终住着一个父爱缺失的怯生生的十一岁小女孩,那是她童年的原型。
她的父亲是音乐家,长期在外游荡,她的母亲严谨朴实,寂寞幽怨。所以,在父亲不在的时期,她内心奠定了某种不安感和自卑感,她希望通过写信让父亲回家。
这个初衷,唤起了我类似的记忆,有些辛酸。在阅读中,遥遥地回到了自己的十几岁,也曾经一年两年看不见父亲,因为看不见父亲走在街上眼泪横飞,也曾经给父亲写信,边写边哭,但最后没有寄出。这一切,父亲并不知道。
人倒底也好好地长大了,也许,要拥有一颗健全而结实的心,走的路,更漫长些。
宁的日记,就是这样,始于一种自发的情感,它的第一页,来自于童年对唤回父爱的渴求。在日记的其他地方,像不经意地落雨湿了地,宁会时不时地提到她的十一岁,她少年时的那个父亲。
读到这些的时候,无形之中,会反观一下,童年对人的影响真的那么重要吗?人真的走不出童年的小村庄吗?
西方心理学家认为人格形成的关键时期在〇到十二岁,也就是说,人的童年生活将是他一生的土壤,人成年后很多思想、行为、性格,都可以追溯到他童年所在的原生家庭。
一个女性一生中的第一位重要男性应该是:父亲。
有没有充分得到过父亲的爱,会是一个女性对异性、对爱情、对婚姻的态度的基础。这并不是说一个绝对的童年决定论,一个童年受过伤害的女人在成年之后依然可以拥有健全的人格,只是,就像克服风湿阴天发作一样,她要克服自己曾经的阴影,她可能比常人要走得更漫长。
修复,是有些童年给人伴生成长的一项长期工作。
宁日记中主要讲到过两个心理医生,第一个是艾伦迪,第二个是兰克。
艾伦迪疏导她从缺失父爱的阴影中走出来,走向更广阔的生活,对她恢复和建立女性的自信也有重要影响。她写下过一个诊所细节,令我在阅读中感到吃惊,宁有个动作在我看来完全是情绪失控。有一回,她在艾伦迪面前宣泄女性的自卑,突然掀开衣裳,把乳房暴露给医生看,她沮丧地说,看它这么小。
记得,艾伦迪看了一下,轻轻帮她把衣服拉好,叹了一下气,跟她说,她不知道,很多男人喜欢像女孩一样没有长大的女人。
读到这里,我感到这一刻的宁,心性上又缩回那个十一岁的小女孩,手足无措,毫无办法。
宁,这个从小就把生活和情感的不确定性带在身心的女性,似乎注定以后要用漫长的人生去拥抱不限量的可能性。
情感
“只爱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是一种束缚。”
“一直以来,我害怕成为只被一个男人统治的女人。”
“她爱得过度。”
这些,是宁关于情感的心声。
她曾设想自己的墓志铭,她用过度的爱来给自己作了自画像。当然,这爱是广义的,亲情,爱情,友情,还有其他无数的生命之爱。
有人说,女人一生只有一项事业:感情。
不知道,这出处是东方还是西方,或是全世界的普适性规律?
东方女性,知道得稍稍多些,大多数一生的情感核心不出三种关系,一与亲人,一与爱人,一与孩子。“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大约是東方女性的传统观念与情感方式,它落实在生活当中,就是一个女人与一个男人相伴终老,达到情感和生活两个层面的双重圆满。
普适律之侧,一定还有例外。
宁对艾伦迪医生明确地说了她对情感状态的害怕,并且,也清楚地说了为什么害怕。核心原因,是害怕成为她母亲那样的女人。
宁的母亲,纯朴忠贞,而这些并不能成为一个女人被爱的理由,宁的父亲爱形形色色的女人,唯独冷落自己的妻子。
母亲,是宁最初关于女人的原型,这个女人形象是个怨妇,她爱抛弃自己的丈夫,她恨抛弃自己的丈夫,她唯独在精神上离不开这个男人,并且,宁愿执恨而活,也不愿意再爱。
宁的母亲,让我忘了她是大洋彼岸的西方女人,在经验与记忆里,我见到太多这样的女人,从书里,生活里,还有,从听说里,以一个男人为天为地为命,那个男人在,天地命都在,那个男人身或心不在,自己就整个枯萎了。
只爱一个男人是女人的悬崖!
这不是宁的原话,是我从她文字中读到的潜台词,一种来自她原生家庭和成年之后的情感逻辑,带有某种似是而非的蛊惑,散发着会让伦常秩序倾斜的不知叫不叫“毒性”的暗物质。
从宁日记中,读出她没有从原生家庭当中看到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的恩爱模式,她的四本日记里,从没有流露过对爱情有安稳和长久的渴求,她从没写要和任何一个男人终老,这成为宁之为宁的区分度。
宁,区别于我经验所知的所有女人,就是在情感上,她把唯一性和长久性都排除在外。
从原因探究上看,心理学家还是会归于宁的原生家庭带给她的影响,父亲没有给母亲安全感,因此,她也匮乏对男人、对爱情的安全感,这么说,她一生不愿以一个男人为中心,宁愿爱得过度,变得有出处可以解释。
还想到别的,与情感有关,一是容量,一是伦理。
在这里,想以宁为窗口,探讨另一种情感现象,不管制度赋不赋予它合法性,不管伦理认不认同它的存在,正视某种边际情感的存在,它们与主流情感的样式不同,但也是真实的存在。如果,只以伦理一个纬度来看待,那么就失去了探讨的必要,因为,它们将是被定罪的情感。如果,更客观、更中性、更抽离地去看待,也许可以看到更多的人性本身。
曾经买过一套由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主编、几十位欧洲人类学家经过长期实地考察撰写的《家庭史》(三部)。从中看到自古以来,男女的情感生活方式都是在社会、文化、习俗、个体等因素中合力而成,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和族别地域,有时,差异是巨大的。
人与人的情感容量和伦理精神都并不相同。
有的人,一生只想、只愿、只能爱一人,传统的东方女性主观意识上多这么想,生是某人的人,死是某人的鬼,与一个具体的男人建立牢不可破的情感与生活联系,是大多数东方女性毕生捍卫的人生领地。
呼吁忠诚,在爱与道德的诉求之外,传统女性只怕更多地在渴求那种可以给生命带来恒定的:安全感。
有的人,很早洞悉了唯一性的诉求,根本应付不了变幻当中的人性,于是,他(她)早早地让自己的观念突围,放弃情感中的唯一性,并不拿婚姻制度当作法宝来制约爱情,知道制约有时候很徒劳。
当一个人不要求从唯一性中获得安全感时,对情感的态度就会变得敞开而自由,不要求對方,也不要求自己。这样的情感状态,必须得清除来自伦理的篱,开放自己的容量。
读宁,我从未感到她有来自于伦理的困惑,婚姻爱情和性,在她都是跟着感觉走,她的内心从不为伦理冲突。她爱生活,爱爱情,爱男人,爱性,可她的爱没有只局限于一个男人。
宁情感的自由、自如、坦然,会给阅读者尤其是流着传统血液的东方女性带来情感体认上的冲击,像一簇簇冰水打在发烫的脸上,有点震人,又有点不知所措。让人看到在世界的某个别处,有女人是这样爱的。
无论如何,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符合创世记,到今天也还是最符合人类伦理秩序和情感心理的一种情感样式。
在任何时代,彼此专注的爱,都应当得到祝福。
不过,在主流和普适模式之外,也应当看到情感还有其他的样式存在,它们是有人类以来的人性真实,似乎制度与伦理也不能阻止。
我无法评说宁日记中的情感。
大约,我慢慢感到人性覆盖的地方,很难有一种统一律。
还有,我慢慢感到简单地以对错来衡量人的情感,本身是一件无知的事。
谁的情感都活在制度与伦理之内。
谁的情感也不在人性之外。
冲突
现代,是人类历史进程中的一种悖论。
一方面,文明程度一路高歌猛进,一方面,现代性的困境几乎袭卷了世界的都市与村庄。冲突,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人与自我,无处不在。
在读茨威格《昨日的世界》,作为一个奥地利的犹太作家,他在二十世纪三十至四十年代体会到整个欧洲格局的毁灭与颠覆。这个时间段恰恰是宁作为一个欧洲现代女性也身临其境的,而她的女性身份,使她在个体感受上更趋边缘、独立、敏感,她的四本日记,真实地记录了种种冲突的地带。
性别之间,冲突会以不同的方式出现。
社会的、制度的、习俗的惯性思维,是性别冲突的土壤。
生活的、具体的、共处的个别方式,也是性别冲突的土壤。
男人,以类别来说,是那样一种社会动物,擅长理性精神,但他们看起来的客观之后,往往又有着隐藏的非理性,他们有英雄主义,渴望战斗,但体内又常常住着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对具体的生活缺乏耐心。
男人,是父亲,兄弟,儿子,几者的结合体。
宁看男人的眼,明晰清醒,从来没有盲目地崇拜,更不会去恶意攻击世界的另一半,她看到他们的全部,大与小,宏伟与片面。
她走进作家亨利·米勒的生活,看到他作为男人对存在的全盘接受,那种没有审美心的生活方式与观念,生机勃勃,有火山一样的爆发力,艺术创造变成一颗炸弹。参照之下,宁懂得自己选择过一种审美的生活,在关系中渴望和谐,在艺术创造中渴望奇迹。
她走进革命家冈萨罗的生活,看到他作为男人的英雄主义,对政治与制度的变革激情,斥责艺术与诗性在动荡的时代为无用之物。参照之下,宁认识到自已还是拒绝一切政治与运动的蛊惑,因为,其中充满了利益集团的争斗与不公正,她宁愿相信来自个体的人性与民主。
宁在与男性相处中体察冲突,发现男性,更发现女性。
“我逐渐理解了昨天的女性和今天的女性。昨天的女性是无声的、沉默的,躲在无言的直觉后苟活;今天的女性敢说敢为,简直就是男人的翻版;而我介于两者之间……”
“女人的创造与男人大相径庭,如她用血液生养后代,用子宫孕育生命,用乳汁喂养儿女。这是造人,造血肉!定与男人的抽象创造截然不同。”
“女人……把这些抽象概念转换为具有人性或具有人格的东西,而一旦这些概念在人身上得以具体化,女人对这些抽象概念的领会可能比男人更深刻。”
“在争取话语权的问题上,女性要比男性花上更多的时间,因为在男性语言时代,女性想说的话说不出来。”
宁看到现代女性所沿袭的传统女性在时代中的冲突与困境,她没有认为哪一种性别更优或更劣,鉴于自己的性别经验,她对女性经验有着深刻的亲历与思考,她发现女性生存与价值实现的难度,也发现女性特质中的光亮点,女性区别于男性的创造精神。
文化冲突,是宁日记中时代烙印极为显著的一种外部冲突。
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欧洲成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主战场之一,宁不得不告别法国,迁居美国,整个生活方式和精神方式都遭遇到了重大的反差。
美国“这里有一种排外主义的气息,外国人就是局外人。我力图融入美国式的生活,但是,这里的生活给我的感觉是疑惑、不信任,是冷漠”。
美国“排斥一切欧洲的影响,就像孩子排斥父母的影响一样”。
“他们只对思想、政治、科学感兴趣,对艺术、审美和生活不感兴趣。”
“艺术家在欧洲文化中的作用一目了然。而在美国,艺术家地位低人一等,因为他没显而易见的、直接的用途,他的作用无法衡量,艺术家无法直接服务于社会。”
“我无法理解偏见与敌意,我无法理解出版商所谓的没人会去读发生在欧洲的故事。这里充滿隔离主义的气氛,外国人成了局外人。”
与文化悠久的欧洲相比,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美国强调实用主义,斥艺术与诗性为生活的多余,美国人的美国梦充满原始积累期的功利味道,权钱至上,由此可以了解宁的种种文化与生活失去重心的巨大失落。
每一个告别离乡背井者,都会有自己文化冲撞的痛苦往事,读宁这一部分,很自然地联想到中国三十年来国人的南下与北上,和向海外移居的浪潮,偏见与敌意,又何止于宁所在上世纪二战时期的欧洲与美国。
被动离开自己生活土壤的人,或多或少,像一只被斩断一半的蚯蚓,命也还在,但有一半深植于故里,在新的地方,旧的部分还会存留着连着血肉的模糊疼痛,在各样的情境下,会像痛风一样发作。
关于旧身份的失去,关于存在感的困惑,关于无以安慰的飘浮感,种种,种种,像隔着玻璃呼吁一份结实的拥抱,在任何时代,都有难度。
最近,刚看美国电影《绿皮书》,觉得也可以叫另一个名字:傲慢与偏见。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美国,一个黑人,即使是一个精英式的黑人,仍然在社会生活中遭遇种种来自肤色种族的歧视,歧视又在社会中造成大大小小的冲突。也许,上天可以造天设地,却难以改变存在于人类脑回路中的凝固部分。
融掉冰封只须一个春天,消除偏见怕不止一个世纪。
冲突,无处不在。
建立
莫名的焦灼,读着读着,被这种感受所笼罩着。
急切地想知道,宁的不确定,后面是什么?
准确地说,想了解宁在种种有形无形的时代的、社会的、个体的冲突中,如何建立起自己的地平线。
阅读当中,乱云飞渡,有隐隐的直感。
回过头来,做一些梳理,感到宁作为一个现代女性,她一路不息的自觉的探索和建构,大约在两个层面:一是寻求与外部世界的理想关系,一是对内部自我的价值建立。
宁的世界有男人也有女人,不分伯仲。
她的日记里,有很多的地方记载自己与女人之间的友谊,其中包含的不仅是共性的理解,也有异质的欣赏。
“女人之间的爱是一种庇护所,可躲避斗争冲突,可取得和谐,可公然自恋。两个女人不费猜测,便可结成一个联盟。从某种方式而言,这是一种自爱。”
曾一遍遍读这句话,醍醐灌顶。
我认同宁这句话。
我自己也是一个女性,对同性情意的信任与看重主要归结于自身性格与成长环境,很少把同性之爱想成一个栖息的港湾,更没想过这其实有可能就是另一种方式的自爱。
关于男女爱情的常识,虽然天长地久给出了人类最美好的样子,但事实上,男女之情似乎也是人类最薄脆易变的感情。不要说,少年时的初恋,风一场雨一场就散了,多少世上夫妻,也这样那样的原因敌不过时间,向东的东,向南的南。不到生命的终点,谁能自负断定可以跟一个人共老?
相对女性而言,生理、思维、经验的共性更多,可以分享可以体会的东西也更多,从这个角度上讲,同性天生是相惜的。当女人在爱惜着某个同性时,同时也或多或少唤起了类似对母亲、对姐妹、对女儿、对自己的情感。而且,更重要的是,这种情感,虽然从身体上达不到男女之情的亲密程度,但往往精神性更强,而精神性,比肉身的保质期,要久。
宁爱男人,她寻求平等共生的男女关系。
“两种世界彼此对立,相互补充。”
“我在男人躯体中探究幼童的软骨,在成熟男人的骨骼中探究不成熟。”
“我爱弟弟,有时这种姐弟之爱让我觉得男人就像弟弟,所以无意伤害任何男人。”
“总有一天会理解一切,因为我们的阳性思维及阴性思维正尝试着集合,而非冲撞。”
在日记中,她一再自觉自己的女性性别,表示自己不会模仿男人,不会把自己变成男人,她将自己定位在男权与女权之外。
她对男人,并不含她母亲一样旧式女性的妥协,也不是激越地抗击与夺权,这些观念,来自她天生的母性和温和的质地,而非性别低姿态的取悦。
她赞美男人有自己所没有的力量,不遗余力,那是她真心爱男人的基础,她指出男人种种的不成熟,荒诞的短处,像个母亲,她没想要打倒男人,取代男人,不,谁会去打倒自己的父亲、爱人、兄弟、儿子呢?
和谐,是宁所喜欢的状态。
当这个语词意味着某种遮蔽,和谐是虚假的,不如正视冲突。
宁所说的和谐,我也喜欢,人与人没有倾轧与争斗的相互状态,爱多于不爱,虽然,可能只是一种现实中难以为继的理想,可有理想总比没理想好。
爱,总比恨好,就是这样。
我真正关注的,是宁在一个整个都倾斜的时代,如何建立起一个内在完整的自我世界。
“我须继续写日记,这是女性化的活动,是个人的人性化创作,与男性力量相反。我要待在未变形、未转化、未变姿势的平面上。”
“世界变得越糟糕,我就越要创造一种内心深处亲密的世界,用以保护某些所具有的品质。”
“未知的才是我的世界,未知的才是我的百科全书,不知名的才是我研究和进步的方向。”
想一想,宁的建立,并非在某一个时间点忽而一下就质变,一蹴而就。虽然,读到一九四二年宁在纽约麦克道街一间阁楼成立了自己的出版社。类似这样的大事记,都是在生活与生活之间脉脉成山的。她的建立不在一朝一夕,包含了抵达自由之前,意识在混沌中的突围,从模糊到清晰。
在各样的生活关系中,她建立她的人性观,其中有男性观,也有女性观。在对艺术的狂热中,她在现实之外创造了另一种生活,那种叫做艺术的生活,她坚定不移地相信,她写故她在。写,成为她生命中与爱同行的一种建立。
通往未知和不确定,走着走着,就像天从黑到亮,她在自己想去的路上,爱着爱着,想着想着,写着写着,她建立了自己。
人类已经登上月球,“而人类内心之旅则遥远得多”。
是的,写在那里,就是一种抵达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