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同龄人的红色青春

2019-09-04 20:58刘郝
南风窗 2019年18期
关键词:职工上海

刘郝

这是与共和国同龄的一群人。新中国70周年之际,这群老人也大多已在古稀之年。

“我们与共和国同岁,但也是共和国最苦难的一代。”上海小三线建设亲历者徐梦梅这样说。

这群上海老人健谈,精神矍铄,穿着整洁,讲起往事时常常双目发光,或者泪眼闪烁,爱听红歌,对《我们这一辈》深有同感。他们敬重微信、纸条、书卷等一切形式的文字表达,晚年之时,回忆往事,这些老人写下一篇又一篇回忆录,实体成册,安放在家中书架一角,送给别人时,要亲笔在扉页签名,用塑封纸包好,郑重其事。

这些册子里面,安放的是特殊年代的青春歲月。

那是红色的青春,鲜艳而热情。他们的二十岁至四十岁,镌刻在20世纪60年代至80年代,那是新中国历史上最为沧桑巨变的一个阶段。历史的转向和个人的命运深深纠结在一起。他们亲历其中,从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成长为顶天立地的中年人,与共和国一同成长。

他们的青春始自于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在当时,我国面临着错综复杂的国际环境。在中苏边境地区,苏联陈兵虎视;在中印边境,自1962年中印自卫反击战之后,双方互存戒备;在东南沿海,台湾国民党妄图“反攻大陆”;在南部邻国越南,美国侵越战争正在升级。

为加强国防,1964年6月,中央工作会议提出:要搞三线工业基地的建设,一、二线也要搞点军事工业。所谓一、二、三线,是按我国地理区域划分的。一线指东北及沿海各省市;三线指云贵川、陕甘宁等西部11省区;一、三线之间为二线。

三线又有大小之分,西南、西北为大三线,沿海及中部地区腹地为小三线。上海小三线,在1965年至1988年的24年间,逐步发展成为全国各省市自治区的小三线中门类最全、人员最多、规模最大的,一个以军工生产为主的综合性后方工业基地。

“那个年代,党说去哪里就去哪里。”随着国家战略的调整,近10万上海人的命运就此被改变。除少数单位领导干部外,离沪去往皖南浙西的职工,绝大多数都是年轻人。刚刚毕业、工作或者新婚,一纸调令,即离家远走,甚至将城市住房交公,户口迁离上海,头也难回。

这一走,往往就是20年,在一座座隐蔽山区的工厂里,他们挥汗建设,结婚,生子,思念家乡,想着法子地打发沉闷的山中时光,“以为会死在外面,没想到能再回到上海。”

为了让毛主席睡好觉

出生于1949年的徐梦梅,始终没有忘记父亲送给他们兄弟两人的一副对联—“嘉农长白守边疆,梅工天目支前线。”这是说,他家中仅有的两个孩子,弟弟梦嘉以“知青”身份被分配到吉林长白山农村插队落户,哥哥梦梅则参与小三线建设,被分配到浙江天目山军工厂做工人。

1970年,徐梦梅从重点中专上海市机械工业学校毕业之际,驻厂“毛泽东思想工人宣传队”参与毕业学生分配工作,一句通知,“分到杭州505信箱”。二话不说,21岁的徐梦梅怀着满腔热情,拿好父母新买的一只行李箱,风风火火打包即走。

而在两年前,他的弟弟徐梦嘉刚刚从上海光明中学毕业,即离家远走长白山。时代浪潮之下,留守上海的父母,只能在“情愿与不情愿的复杂感情”中,看着膝下双子随国家调配远赴他乡。

路不通,设备和材料全靠人力扛,水没有,职工排成长队用碗和盆打来,米不够,只能吃掺着发黑杂粮的白米“猪肝饭”。

那些年月里,广播整日播放着“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激情澎湃的动员口号面前,为了“让毛主席睡个安稳觉”,无数年轻人亲笔写下“决心书”,申请参与上海后方军工业基地建设。被选中,不仅意味着“光荣的使命感”,更意味着年轻人的政治表现和技术水平得到了肯定。

上海小三线建设,共有81家全民所有制企事业单位,除浙西地区上海市协作机械厂外,其余80家单位集中分布在安徽省徽州地区(皖南)东西260多公里、南北130多公里的山区中。这当中,共有在册职工56474名,家属17000余人。

秉持着毛泽东提出的“好人好马好刀枪”的建设要求,上海小三线职工筛选以“根正苗红进三线,青春年华向党献”的原则进行。入选职工,必须为上海工厂或学校当中的骨干力量,亦必须通过层层“政审”。甚至,不少上海工厂以“一锅端”形式全部转移至小三线建设中。

位于浙西天目山中的上海市协作机械厂,迎来的不仅有21岁的小伙子徐梦梅,从1965年开始,它陆续迎来1768名员工,共686户3000余人。

1968年离沪之际,20岁的高球根只知去处通信地址为“杭州市505信箱”,估计着条件不算艰苦,位置亦不会偏僻。在“激动、依恋与困惑”之中,高球根乘火车前往杭州,但到杭之后,隔夜要转乘两班长途汽车,再坐一班工厂专车,从平原辗转丘陵再至山区,他“一听就有点懵了!”

根据“靠山,隐蔽,分散”战略选址原则,在六次规划中,上海小三线厂绝大部分分散在远离县城与主要交通干道的深山沟中。大多数职工对“赤膊车”印象深刻—一辆卡车,没有帐篷没有座位,人挤人,行李挤行李,“一路跳动一路风尘”。在早期无数次往返中,他们只能乘坐这种光秃秃的大卡车,一路下来,灰头土脸,苦不堪言。

依照前期“先生产,后生活”的建设次序,大多厂区,均优先安置生产厂房,家属宿舍只得草率应付,简单造些用泥土垒起的“干打垒”住房。建设初期,职工间流行的口号是:“抢晴天、战雨天、三天的活儿,一天干完!日干、夜干,拼命抢时间。”

筹备组职工袁汉卿记得,1968年赴皖南筹建旌德向阳小型轴承厂时,条件尤为艰苦。路不通,设备和材料全靠人力扛,水没有,职工排成长队用碗和盆打来,米不够,只能吃掺着发黑杂粮的白米“猪肝饭”。一天下来,衣服上全是白花花的汗渍。有些年轻职工,受不了时,就跑到山顶上坐着大哭。

克服前期的困难后,作为军工企业的工人阶级,上海小三线职工在生产生活上展现出那个年代特有的严谨性与优越性。

生产指标一旦下达,整个工厂加班加点二十四小时连轴转,“轻伤不下火线”,绝不停下生产步伐。部分人能休息,工厂绝不能休息,安徽宁国县胜利水泥厂党委书记任光淼向《南风窗》记者回忆,在小三线厂任职的17个年头里,为保证生产,15个春节他都没法回到上海。

除工厂外,各厂亦建设起独立的社会生活系统,商店、菜场、中小学校、幼儿园、医务室、供水和供电系统,一应俱全。与众不同的是,上海小三线厂属上海“后方”,与上海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各厂甚至建立起治安管理部门,直接接受上海市公检法等部门指挥。

上海后方基地管理局干部沈嘉麒在回忆录中寫道,肥皂、火柴、电池、牙刷、糖果等30多种生活物资,从上海车轮滚滚地持续运往皖南上海小三线。为了采购水果、海鲜、蔬菜等物资,上海协作机械厂后勤部职工邢善超“几乎在十年里跑遍大江南北”。

81家工厂企业各自形成独立完备的“上海小社会”,即便在厂区学校里,教材、试卷与师资也尽可能向上海靠齐。上海协作机械厂保卫科长是山西人,但他在工厂长大的两个孩子,上海话讲得比大部分职工还要地道。

“上海人想回上海,确实是想家,但回又回不去”,任光淼记得,“今冬明春回上海”,这句看起来无法兑现的渴盼始终萦绕在职工心头,缠绕在大家口头。

跳出山沟,回上海去

1978年冬,十一届三中全会在京召开,把全党工作重点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中。自此,上海小三线建设亦进入“军转民”新时期。

从1980年开始,由于国家压缩国防经费,军工生产任务急剧下降,民品生产项目一时接不上,这给后方基地生产带来了很大困难;与此同时,后方基地长期存在而未能解决的职工生活方面的各种实际问题也更加突出。生产、生活和社会问题交织在一起,后方基地面临着十分严峻而复杂的新形势。

为了尽可能多地保持与上海的联结,人们争当各厂驻沪办工作人员,想尽千方百计与掌握运输工具的厂内驾驶员保持友好关系,甚至不惜自残身体换得假期返沪休息。

在过往的十余年间,后方工厂企业始终与部队打交道,“只要完成生产任务,产品自有销路,与市场无关,也无须考虑经济效益”,沈嘉麒向《南风窗》记者指出,由于“重生产,轻管理”这一弱点,在新时期这些企业一开始就处于劣势,产品成本高,销路却不畅。

最显而易见的是,不少原材料要从几百公里外的上海运来,加工成品后,再千里迢迢返运回上海销售。高昂的成本,意味着每生产一件,就亏损一分。

1979年,上海小三线投产的52家工厂,只有3家亏损厂,仅仅四年,亏损企业上升至27家。

“回到上海去!”这个强烈的念头,已经不仅仅是情感的眷恋,而且也变为理性的考量。

为了尽可能多地保持与上海的联结,人们争当各厂驻沪办工作人员,想尽千方百计与掌握运输工具的厂内驾驶员保持友好关系,甚至不惜自残身体换得假期返沪休息。

年月渐久,除去“落叶归根”的传统想法之外,年事渐高的父母、久困山沟的孩子,更是成为心头割舍不下的牵挂。“回去,只有回去,才能拥有真正的广阔天地。”

“跳出这个山沟”,成为这群上有老下有小的职工最热切的渴盼。厂内职工以集体形式向领导提议,而个别领导甚至以私人形式向中央写报告,申请早日回到上海。

刚刚恢复不久的高考,亦成为久困山坳的年轻人奋力抓住的一根稻草。1975年被分配至皖南绩溪县上海小三线后方卫生组的曹建明,连初中文化水平都不具备。但白天连着黑夜,他对着一本高考复习大纲、《辞海》和《时事手册》反复研磨,硬是在1979年压线1分考入华东政法学院。30年后,2008年3月,曹建明当选为最高人民检察院检察长。

与此同时,邓小平作出重大战略判断,20年内不会打仗,由此国防工业大部分力量也要转为民用工业。遵循党中央提出的“改革、开放、搞活”的方针,上海市国防工办经过反复研讨和筹划,于1984年7月提出《关于上海小三线调整情况及其调整方案》。在1984年8月全国小三线工作会议后,上海小三线调整交接工作正式启动。

消息传来,八五钢厂一位老职工听闻后,当场突发严重脑溢血。“做梦也没有想到,小三线的船开回了上海。”人们以此比喻命运的转折。

再也不会有那种“寄人篱下”的流浪感,早已成家立业的职工生怕夜长梦多,恨不得“赶紧烧掉所有东西,快马加鞭回到上海”。此后,近四年间,近10万名职工及家属一批批打包行李,重返上海。

在向《南风窗》记者提供的自传中,高球根写道:1968年单身一人进山时,他只有简简单单几件行李,而17年后离厂回沪时,他早已娶妻生子,“全家四口人的家具衣被、锅碗行李,把一辆4吨头的解放牌卡车装了个满满当当”。

回沪后,面对上海市分配的住房,职工间流传着一句话—“这房子是我们的青春费”。

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重返上海,迎来的是新的生活图景。

在“谁家孩子谁家抱”政策安排下,大部分小三线职工回到原相关企业及相关岗位。为满足上海市生产需要,皖南绩溪县的卫海机械厂员工亦在上海闵行区重新开荒建厂,原班人马从无到有建立新的上海伟海包装机械厂。

“高精尖”军工企业养成的工作方式与技术思路,在新時期与新环境中,闪烁着光芒,也经受着阵痛。

在上海小三线厂经受历炼的职工,工作效率高,一丝不苟,“干部受过锻炼,综合能力强,会说会写会做”,但二十年间的精细分工与封闭环境也带来相当的局限。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国家启用正规文凭,这群曾因“文化大革命”耽误学业的职工群体部分受到发展限制。

“高精尖”军工企业养成的工作方式与技术思路,在新时期与新环境中,闪烁着光芒,也经受着阵痛。

1992年,中共十四大明确提出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当年,上海柴油机配件厂等7家试点推行劳动合同制,一批小三线职工被打破铁饭碗,在定员定编的激烈环境中竞争上岗。

改革开放的大环境中,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个人命运不再单单与国有企事业单位捆绑在一起。机遇面前,不少小三线职工跳离旧有轨道,在民营企业、新闻事业等领域卓有建树。这当中,有上海龙门典当有限公司董事长李万强、“沪上调查报道第一人”胡展奋、“沪上画家伉俪”胡震国与王守中等。

上海小三线造就了一支“能出征、肯吃苦、顾大局、守纪律”的干部职工队伍和科技队伍。上海大学历史系教授、2013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小三线建设资料的整理与研究”首席专家徐有威向《南风窗》记者如此介绍。

而时代孕育的小三线精神亦继续孕育着职工子女群体,在内部,他们自称为“小三线二代”。现任上海市纪委副书记戴骅就是其中一位。他的小学与中学12年生活,均随父母在远离县城100余公里的浙西深山厂区中度过。

“小三线建设的历史功绩不可磨灭。”沈嘉麒在回忆录中总结,上海小三线建设与发展的24个春秋,在新中国的历史上深深地烙上自己的印记。

在1969年珍宝岛事件、19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等重大国防行动中,上海小三线厂的火箭筒、火箭炮、高炮、炸药等军工产品千里迢迢运抵前线。

在这群“毛主席的客人”初来乍到之际,当地农民打量着,对着他们开来的卡车喂草,而没隔多久,当地人就连衣服也穿上了同上海人一样的时髦款式。徐有威向《南风窗》记者谈到,上海小三线厂在当地形成严格意义上的上海“飞地”,比之当地农民,小三线工人享受着政治、经济、文化等多方面的优越性。而这种优越性,也以种种方式渗透出去,改变着当地农民的经济生活,并孕育出我国最早的“城镇化建设”雏形。

返沪后,专注研究玉石文化的徐梦梅在文章中常常引用那句流传甚久的名言:

“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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