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薄庸俗,自甘庸俗

2019-09-01 12:11杨慧君
大观 2019年6期

杨慧君

摘 要:鲁迅的《故事新编》是以中国古代的神话传说为蓝本的一本短篇小说集。恰如20世纪中国文学史家王瑶所说:“在鲁迅作品中,《故事新编》是唯一的一部存在它是属于什么性质作品的争论的集子。”文章针对《故事新编》是否体现了中国文学叙事,其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包含着怎样的内因和外因,给中国文学带来了怎样的影响,这一系列问题展开论述。

关键词:历史叙事;文学叙事;故事新编

一、中国神话:一种特殊的历史叙事

中国古代的神话传说在两千多年的历史长河中都被认定为历史,近代以来由于西学东渐,人类科学获得长足进步,这些曾经的“历史”也就被认为是非科学性的传说。

其实,中国神话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被看做是中国历史的一部分的。神话故事是宏大历史叙事的一部分,这样的观点是被五四以前的中国文学所认同的。而中国的历史叙事无疑是中国古典文学相当重要的一部分,在这样的理论框架下,建构起的“史传”传统便是除“诗骚”传统外古代文学最为依赖的叙事模式之一。

神话是一切意识形态的始祖,中西方叙事传统都可追溯到神话传说。但是中国神话只在《山海经》《楚辞》《淮南子》《庄子》《韩非子》等古籍中有零散的、非系统的记录,所以不像古希腊的体系神话而是片段神话,这在增添神话故事的神秘性的同时,也削弱了文本的叙事性。而后中国神话和西方神话的发展方向也截然不同,前者将神话历史化(历史叙事),后者依托良好的宗教氛围,将神话演变为史诗(文学叙事)。

历史叙事和文学叙事本是两种最基本的叙事形式。但两者无论在西方还是在中国,似乎一直存在着一种纠缠不清的关系。从人类的早期历史来看,人类最早的历史或者历史学就是以文学即神话的形式出现的,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历史和文学发生了分离,但是人们的认识却又似乎一直是模棱两可的。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中国的文学叙事随着历史叙事的发展演变而来的,两者相互依存,共生共灭。

二、中国文学叙事模式的转变

《故事新编》的内容基本是由古代的神话传说改编而来,曾有人将之定义为历史小说。文章就其开篇之作《补天》来探讨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补天》的故事原型来源于《淮南子》《山海经》《列子》《博物志》等神话或志怪小说集中。

(一)叙事时间

《补天》开篇即是“女娲忽然醒来了”,一方面,把所要描述的主人公直截了当地点出;另一方面,把人物放置在日常生活中了,这句话所暗示的便是原先处于创世者地位的女娲在此时已经不是存在于神话、传说中的文本中了,从而消解了神话中的时间性,从古老遥远的时代被拉到现代。女娲是因为“无聊”才创造了人类,这一下将神话中女娲的神性消解。女娲造人不过是“无聊”的无心之作,或是像泛性论者所说的为了释放被压抑的欲望,这同时也是鲁迅所说的弗洛伊德学说解释了人类和文学创作的关系。小说的第二部分女娲的再次醒来,和小说第一部分结束时女娲“困顿不堪似的懒洋洋的躺在地面上”是相互呼应着的,因为有睡去才会有醒来,也由此引出了“女娲补天”的情節。从“……先前所做的小东西,只是怪模怪样的已经用什么包了身子”到那些小人已有了蝌蚪文,可明显感觉到时间的流逝。而文本中细节的串联,自然而然地把两个原先没有什么逻辑联系的神话故事连接到了一起,增强了文本的可读性和叙事性。

在《补天》中,还存在一个不同时空场面叠印造成的美学效果。在文本的第一和第二部分出现了两次“天边的血红的云彩里有一个光芒四射的太阳,如流动的金球包在荒古的熔岩中;那一边,却是一个生铁一般的冷而且白的月亮”。这两次分别是女娲造人之前和女娲补天之后对当时的天空的描写,女娲的死对这个如此美丽壮阔的世界并没有丝毫的影响,甚至连它的美都和从前一样。时间好像凝固在这个空间当中了。其实,这恰恰体现了作者的时间意识。

(二)叙事角度

《补天》的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基本上是第三人称和第一人称交替书写,也就是采用了和中国传统叙事(全知叙事)大相径庭的限制性叙事,也称之为“内焦点叙事”。全知叙事便于展现广阔的生活场景,自由剖析众多人物心理,这是其长处,而现代读者对这样的叙述是否真实开始产生怀疑,这是改变叙事角度的原因之一。例如《福尔摩斯探案集》中将华生这个“局外人”安排为一个叙事角度填补了小说叙事中可能产生的虚构性,这让现代小说家开始意识到谋篇布局的重要性,这是改变叙事角度的原因之二。文本中女娲有两次无聊,第一次因无聊而造人,第二次在共工与颛顼大战把天打破之后,因无聊而补天。

到文本的第三部分,却又转变为全知叙事了。叙事者无处不在,无所不知,从“女娲氏之肠”到“老道士”和“神仙山”,就像在末尾作者又告诉你一个传说,回归到传统叙事,让读者不禁怀疑前两部分的“女娲造人”和“女娲补天”也不过是传说故事罢了。

(三)叙事结构

《补天》的叙事结构也和传统的小说有所不同,传统小说的叙事结构基本是以情节为中心,而《补天》则是从以情节为中心转移到以背景和人物的性格为中心,大大地消解了情节所起的作用。文本的前两部分是以女娲的醒来展开叙述的,女娲也不过是因生命中的无聊而开始造人、补天的,不是先有情节,而是先有女娲的小情绪“从中作梗”才推动了故事的进一步发展,第三部分则是依前记叙,讲述的故事也是从《史记》中脱胎而来,无甚新意,只是重新解读了“女娲氏之肠”的由来,让人感觉到荒诞与虚无。这看起来都是老生常谈,实质上已经置换了原本的故事中的精神内核。

三、《补天》背后所暗含的西方文化

晚清以来,随着国门的被迫打开,西方思想文化传入中国,鲁迅这一代留学日本的有志之士,一直都在思考为何有着五千年文明的泱泱大国会被这些“后起之秀”打败,为何他们能产生如此先进的科学技术?究其根本,是其不同的思想政治制度,而产生这些思想的土壤又是怎样的呢?这些都引得那一代的知识分子不停地思考,学习“野蛮国家”的文化成为了当务之急,故而这些文学作者颇有“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之意,鲁迅便是其中之一。

(一)弗洛伊德的泛性论观点

关于小说《补天》(原名《不周山》),鲁迅先生一再夫子自道: “我做的《不周山》,原意是在描写性的发动和创造,以至衰亡的……”,“《不周山》便是取了‘女娲炼石补天的神话……取了茀罗特说,来解释创造……”

但后来的文学研究表明,从弗洛伊德泛性论的角度来解释《补天》,只能讲通女娲造人一节,其余三分之二的文本处于理论的悬空状态。

(二)存在主义

鲁迅从来没有说过自己受到过存在主义的影响,但是鲁迅的作品又确确实实有着存在主义的影子,所以就暂且将这样的一种存在主义称为内心体验式的存在主义。“鲁迅面对现实又超越现实,在历史与现实、神话与历史的自由穿梭中,表现了个体生命的内在冲突,展示了孤独、虚无、荒谬的生存状态,消解了创造、英雄、神圣、崇高,体现了对人生虚无、文化衰败的痛苦体验。”将《补天》放在鲁迅的心灵际遇中,那么女娲的遭遇跟鲁迅的遭遇有着惊人的一致性。女娲有着天生的神性去造人,也有着力量去补天,但是最后在大众面前女娲又没有了神性,只觉得她违反了纲常礼教,可是最后人们又说自己是女娲后人。

从《故事新编》中,不难发现,鲁迅将自己的知识分子拯救世界的精神注入了中国古代的很多大人物之中,如《奔月》中的后羿 、《非攻》中的墨子等等,但是这些伟大的人物的结局往往是陷入了困顿和虚无之中。我们可以看到鲁迅对这些大人物身上神性的消解,他们变成了和我们一样有着七情六欲的凡人。

(三)叔本华的钟摆理论

叔本华曾经说过:“人生就像摆钟一样,在痛苦与无聊之间摇摆:当欲望得不到满足时就痛苦,当欲望得到满足时就无聊。”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哲学观念和女娲两次“无聊”的慨叹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而叔本华的哲学思想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存在主义哲学的产生,在这里还可以看到存在主义哲学的代表人物加缪《局外人》中的影子,主人公莫尔索游戏人间的态度是否也和女媧觉得无聊而造人、补天的心态相契合呢?因此而造成的“油滑手法”能否看作一次新型的尝试呢?

四、结语

《补天》这一文本在诞生伊始,就如脱缰的野马逃离了作者鲁迅的掌控,产生了创作手法上的“意图谬误”,但这样的错误无疑给后来的文学研究者带来了无限的拓展空间。当时的文坛学会了用具有西方现代主义的以“人”为主体的思想来构建更为合情合理的文学作品,还可以通过这样的文学作品向当时的社会传达用自己的观念去重新解读那些有着固有形态的文本范式的思想,从而解构那些残留在人脑海中的封建固化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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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

深圳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