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阳
关于散文的文体特征,从我个人的创作经历和感受出发,我一直有几个观点。
一个是长和短并不是散文与小说或者其他文体的主要分界线。传统散文的确不长,甚至有人认为短就是散文的主要体裁特征,朱自清还认为,散文之所以写得短小,是因为人的懒惰。这似乎要从一个反方向证明,写小说的人是很勤奋的,至少要比写散文的人勤奋。我认为这样的说法未免偏颇。这主要是根据现在散文鸿篇巨制不断出现而得出的结论。从《瓦尔登湖》到《沙郡岁月》,从《大地的事》到《回鹿山》,作家写作这些作品的时候,都花费了大量的精力和时间,有的甚至长达数年。这些作家不可谓不勤奋,简直是目标明确,孜孜以求。我对写长篇散文的人非常欣赏,非常敬佩,尤其是那些一写就是十几万字几十万字的作家,我觉得这样写作的作家,他必定有一种源源不断的持续的动力,说是原动力也好。他打破了小打小闹、风花雪月的规制,从头到尾,一以贯之,形成完整连贯具备时间和情节逻辑的长篇散文。这种以大篇幅大容量来写散文,以像小说一样具有内部的逻辑来支撑起体魄的长篇散文,本身就是一种艰苦的脑力劳动,也确确实实是一种艰苦的体力劳动。散文家不惜用大体量的文字连贯地充满内部逻辑地写,我认为他必定是觉得篇幅短小的散文已不足以容纳他的所思所想,他的故事,他的曲折动人的人生经历,所以他必须追求一个庞大的体系,以容纳这种经历、故事和内涵。正因为这样,长篇散文一反传统散文的短小精悍,甚至一反轻描淡写和风花雪月,执着地写长,写大,体现着散文家对篇幅和容量的不懈的追求。
那么,既然已经立志写作长篇散文,就有了怎样写的问题。就像建造一栋几十层高的大楼和建造一层平房不可同日而语一样,长篇散文必定体现着文本对建造方法和用料的特殊要求,作为它的另一个文体特征。在这里,我个人认为叙事性是一个很重要的方法,因为也只有叙事性才具备一种长篇文体的内部逻辑。长篇散文写长,而且不是一般的长,而是几万字甚至几十万字,这里没有写作经验或者说没有科学考虑的作者就很可能犯一个很致命的错误,那就是没有新鲜意思,没有巧妙的结构,仅仅做一个时间流水账的记录。短小精制的散文就不说了,这里所说的是几万字甚至几十万字的长篇散文,按照我的体会,这种散文首先还是像传统的散文一样,要以情感为推力,只有情感才能将这种与小说诗歌完全不一样的文体结构完成,或者说一气呵成。对于短小精致的散文,这实在是正常不过也是必需的。但是对长篇散文来讲,光是靠情感为动力显然难济其功。个人体会,长篇散文既然为长,难免会遇到单调枯燥的弊端,这对读者是一个非常大的考验,甚至是一个很大的厌倦,有可能因此而弃之如敝屣。这就要求长篇散文必须追求变化,追求一波三折,甚至是跌宕起伏。要做到这些,我觉得非要向小说学习不可。学习小说的写法,并不是说要学习小说的虚构想象方法,而是要学习小说的结构技巧,这时候,倒叙、插叙、追叙就要运用自如,至于工笔、白描,心理活动以及对话、情节,还有环境描写,分章节,双线并行甚至多线并行,都可以借鉴而运用之。如此的行文特征,我觉得对于散文的内容也提出了新的要求,就是真正意义的长篇散文,它绝对是章节与章节之间,从头到尾都是有逻辑性的,甚至是有时间顺序的,内容极大地区别于写景状物的由可单独成篇的散文组成的散文集。它是一个整体,是一个系统,是一个鸿篇巨制,无论怎么看它都是一个有机的整体,不可拆分,或者说虽然拆分了却也能看出它们是某个有机整体的零部件。长篇散文非如此不可以显示出它与散文集的鲜明特征,非如此不可以吸引读者的注意,也非如此不可以反映作者心目中的丰富繁杂甚至是波澜壮阔的生活。说白了,长篇散文虽然是长篇散文,但它具有小说的某些特质,至少具有小说的外表特征,就是强烈的叙事性以及情节性。
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它的第三个特征,就是长篇散文必须具备它的散文性,这也是长篇散文作为散文的本质特征之一,是区别于小说的本质,就是真实性。同时,这种真实性它又与报告文学的真实性有很大的区别,它要比报告文学的真更具有文學性(散文性),就是真情实感。在这方面,我个人认为报告文学更侧重的是“真”,而散文更侧重的是“感”。我们读报告文学,感觉更多的是这个事件很真实,没有虚假(当然,捏造的事实已经背离了报告文学的本质);而读散文,得到的感觉应该是很有感情,尽管这种感情,在有的散文家那里是冷处理,控制得住,有的散文家字里行间表达得比较热烈,这纯粹是两种风格的体现。在上面所说的叙事性中,我讲到了散文中的情节,我认为这种情节性它又是在散文的特质框架内,就是在真实性的框架内,是真实地描写和反映生活的,也可以是人的丰富的内心世界,但它的真实性特别明显,也就是说,它始终保持着散文最本质的特征:真实。在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长篇散文就是一种真实性的长篇小说,接近于国外所有的非虚构小说。在这方面,我们读很多篇幅长的散文会发现,除了它具备上面我所说的篇幅长和叙事性之外,我们读者常常会一边读一边产生一种悬念式的感觉,就是作者通过长篇累牍宏大体量来叙述他的经历,就是作品中的“我”(散文在大多数情况下叙述人的表现为“我”)和“我”的亲人或者朋友的经历,通常会有一种追问的心理,就是好奇,这是不是作者真实的故事,是不是作者亲身经历的,是不是作者的生活真实?严格来讲,要做到生活真实,我觉得这是散文写作的一个高难度,并不是说所有的散文写作都没有生活真实,而是说所有的散文写作都做到生活真实那是太难了。也许作者本意上是想做到生活真实,但是具体写作的时候却不自觉地,或者是不由自主地做了演绎,也就是说,斤斤计较做到事实的真实,有时比完整地准确地一字不漏地复述一个人的讲话还要困难。实事求是来讲,从个人的写作经验以及阅读体验来理解,散文感情的真实可能更符合散文界所说的“真情实感”。尤其对从事长篇散文写作的作者而言,从头到尾通篇能做到事实的真实,我觉得比登天还难。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从事长篇散文写作的作者,因为内容的庞大,表达的丰富,涉猎之广,甚至难以抵达边界,在这样的一个广阔天地间,他既要做到散文的真实,又要兼顾表达的技巧,就是上文提到的叙事性,这种叙事性因为接近小说的表达,难以做到细节的真实,所以他更看重的是构筑一种真实的语境,看重的也应该是写作时感情的真实。作为一个写作长篇散文的作者而言,我认为真的不能在真情实感上强求太多。有时候,一部长篇散文,只要达到叙述者与作者有着高度的重合,两者之间达成了同一性,我认为这种真实就是有效的,是符合逻辑的真实和语境的真实。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它作为长篇散文,取得了散文的“合法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