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茜
埃梅与体育
初读法国小说家马塞尔·埃梅的短篇小说《体育倶乐部》,很容易想到博尔赫斯。在足球风靡的阿根廷,博尔赫斯却是个厌恶足球的阿根廷人。他说:“足球是丑陋的美学,是英国的一大罪恶!足球得民心,因为愚蠢得民心。”隔着浩瀚的大西洋,埃梅与博尔赫斯成为有感于斯、心气相投的精神同伴。
博尔赫斯认为,“人类在感情上需要归属于某种崇高而又具有普遍意义、高乎我们自身的使命。为此有人选择了宗教,而另一些人则选择了足球。”博尔赫斯的小说《三十教派》(另有一篇名为《凤凰教派》)中的教义神秘不可知,对教徒而言,秘密已经成了本能,成了教徒团结在一起的唯一纽带。“三十教派”在现实中有许多“化身”。英国作家约翰·福尔斯在小说《巫术师》里的言论与博尔赫斯不谋而合:“人类需要的是某种神秘的东西,而不是它的答案。”
在谈论埃梅的短篇小说《体育倶乐部》之前,不妨先了解一下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代表大会》,它对神秘类使命的荒诞不经做了经典的隐喻解读。
与巴西毗邻的一个庄园主堂亚历山大组建了一个隐晦莫测的世界代表大会,与三十教派一样,实际上,所有谈论世界代表大会的人,包括代表大会的代表都对此一无所知,这个机构试图统括世上所有人,这种努力,就像代表大会不断购买各类书籍,求得记录方方面面最终却只能付之一炬一样荒谬。
“玄学家们善于使用比喻,如一朵玫瑰花、一次接吻、一只代表所有鸟的鸟、一个代表所有星球的太阳、一坛葡萄酒、一个花园或者一次性行为。这些隐喻都不能帮助我记叙那个欢乐的长夜,我们那晚一直闹到东方发白,虽然疲惫,但却感到十分快慰。”所谓的“代表大会”以一个神秘莫测的潮湿夜晚的狂欢结束。
在博尔赫斯的另一篇小说《巴比伦的抽签游戏》(同类小说还有《国会》)中,洛特利亚(彩票公司)摇身一变成了庞大的集权官僚机构,像教会和上帝一样。公司代理人擅用催眠术和幻术,他们行踪诡秘,做法秘而不宣。生活甚至生命都变成了偶然事件,而偶然性被不断放大,最终变成了必然性。
大众化运动潜藏的危险性、蛊惑性和蒙蔽性在体育中不容易被识别。博尔赫斯和埃梅对此却都有极为清醒的警惕和认识。在博尔赫斯的小说《存在就要被感知》中,我们可以一窥博尔赫斯对足球这种大众化运动的憎恶。阿根廷的足球变得不再是一项体育运动,而演变成了虚假的壮观景象。激烈的足球比赛和解说员矫揉造作的兴奋不过是在录音棚内的一场无观众表演。足球煽动的狂热如无法控制的泥石流一般不可遏止。
当然,“足球”也是一个魔方,它亦有不同的变体。在埃梅的《体育倶乐部》里,它变形为“体操”和“橄榄球”。两个候选人各自欲利用体操和橄榄球达到竞选取胜的目的,使其自身不合法的操作堂而皇之合法化。
很长一段时间,我对博尔赫斯的小说敬而远之,他作品中潜藏的智力上的婉转提醒在我看来简直就是一个迷宫,而读埃梅的小说,表层文本下隐藏的叙事真相则比较容易显现,语言对阅读形成的阻滞相对较少,但这绝不影响埃梅小说的深刻性和讽刺效果。
《体育倶乐部》中,卡斯塔兰地区每次选举省议员,都要掀起一场竞选运动,同时组织两类体育表演。体育表演给人的印象,将决定投票结果。激进社会党候选人拉贝杜利埃先生领导的“卡斯塔兰希望”是体操协会,右派人物杜拉特博士组织的“卡斯塔兰体育倶乐部”是橄榄球(与足球一样,同样起源于英国)协会。两个候选人借助体育来满足民众对集体事业和宏大计划的需要、依赖和痴迷。“竞选围绕着体育进行,无论演说还是写文章,候选人都把政治问题完全置于次要地位,一味阐述橄榄球与体操。”体育成蛊惑人心、操纵民意的工具。
小说中,“希望体协”的铜管乐队身穿免费的统一样式体操服装,在街上列队前进,场面壮观,激动人心。体操运动员在雄壮的乐声中,高唱炸雷一般的歌声。
在这种时刻,体协青年无不感到身为法国人的自豪。许多还在犹豫不决的公民,受到这种气氛的感染,也猛然发现了他们的政治宗教,几乎不假思索,纷纷随声附和,跟着别人向拉贝杜利埃先生欢呼。
“体育倶乐部”不甘示弱,他们组织橄榄球赛,将大批选民吸引到赛场。橄榄球运动依然能迎合公众的英雄主义情绪。投票前一周的橄榄球赛预告让拉贝杜利埃一派面色如土,当天晚上就进行了反击,贴出一张盛大体操表演联欢会的海报。卡城人在游行轰轰烈烈时怀着爱戴的心情又转向左派。
杜拉特博士为了扭转颓势,让卡城队取胜,重新夺回选民,买通了对手巴黎队的队长、后卫和争球员。“巴黎队队长踢中卫,每次传球都失误,而且错得奇怪,惹得队员直嘟囔。再看巴黎队的后卫,防守起来慢慢吞吞,笨手笨脚,给对方造成各种得分的机会。”尽管如此,卡城队上半场得分仍是零。杜拉特博士忍不住偷偷责备巴黎队队长。对方却说他们都尽了最大努力。
“只能怪您自己的球队。早知道他们这样差劲,我当初就会向您提出至少再买通我们两名队员……”
“好吧,为了体育事业,我同意再做出这种牺牲。”
下半场,“体育倶乐部”以三比零领先,一时全场轰动,观看“希望协会”体操表演的人们拋下了铜管乐队,球场边线上,十七名观众遽然增致一千五百人。卡城居民欣喜若狂,开始有节奏地高呼:“体育倶乐部万岁!”“杜拉特万岁!”橄榄球运动一下子进入卡城人的生活,埃梅以“善良的杜拉特博士也十拿九稳,能够当选了”结束了这个貌似荒诞实则现实的故事。
如果我们稍加留意,就会发现这类荒诞事件层出不穷。体育披着“民族主义”外衣,利用大众的民族感情弄虚作假,谋取利益即是常见套路。在这类闹剧中,“民族主义”屡屡扮演重要角色,用以刺激观众的民族情绪。现场的每一片欢腾,赛事方在赛前赛后的造势,以及各类媒体的推波助澜,很容易使得本来单纯的体育类比赛被渲染成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对抗。
埃梅在《体育倶乐部》里要讽刺的对象当然不仅仅局限于两个道貌岸然的竞选者,他深感恐惧和忧虑的正是在生活之海中随波逐流的盲目的普通人。这些人只关注形而下的问题,不判断不思考,他们没有稳定的世界观,渴望跻身崇高使命中的迫切愿望以及从众行为带来的安全感,使其对崇高使命过程中的不足、漏洞、弊端、陷阱视若无睹,他们充满了“不确定感”和“威胁感”,而这种“不确定感”与“威脅感”就像一股巨大的潮流,翻卷着致命的危险。看似有序的生活,实际上早已沦陷。
体育与政治牵扯不清,令博尔赫斯感到恐怖,令埃梅感到忧虑。博尔赫斯对足球切齿痛恨的根源既非美学上的选择,也非艺术上的自觉,而在于足球“带有霸权和操纵的味道”。政客们处心积虑将民众培育成“体育综合征”患者——无条件地热爱体育运动,并更喜欢别有用心地将体育神圣化、民族化、爱国化,以便于鼓动和教唆。
埃梅《最后一名》中的马尔丹即是一名“体育综合征”患者。顺便说一句,塑造一个典型人物不是埃梅的目的,讽刺才是。故而,在埃梅的短篇小说中,你会发现《小说家马尔丹》《死亡时间》《铜像》《最后一名》中的主人公都叫“马尔丹”——一个普通的法国名字。故事背景也大多是他居住的巴黎蒙马特尔区。《最后一名》里的马尔丹是一名自行车运动员,也是个倒霉的人,无论他如何努力,总是比赛中的最后一名,但他总确信自己下一场比赛会得第一名。每晚临睡前,他都要向天主祷告。他越来越老,车技越来越差,可他仍不知休息,一场自行车赛事刚结束就立即报名参加另一场。他的人生只有参加自行车比赛这一件事,尽管连参加比赛的时间都老是错过。最后被卡车撞死在马路上,临死前还说,“我会赶上去的。”
我们换一个心理学角度来分析马尔丹也不乏依据。2001年的搞笑诺贝尔奖心理学奖(这个奖项并不是用来搞笑的,而是颁给那些“乍一看很好笑,实则发人深省”的研究)颁给了来自康奈尔大学的Justin Kruger和David Dunning,因为他们的一篇报告。报告所写的内容被称为“达克效应”。文中说到:“无知要比知识更容易产生自信。”(这话应该是达尔文说的)。它是一种认知偏差现象,指的是能力欠缺的人在自己欠考虑的决定的基础上得出错误结论,但是无法正确认识到自身的不足,辨别错误行为。这些能力欠缺者们沉浸在自我营造的虚幻的优势之中,常常高估自己的能力水平,却无法客观评价他人的能力。
有认知偏差的人遍布各个领域。
埃梅与讽刺
《聊斋志异》中有篇故事,后改编成动画片叫《崂山道士》。说的是一个官宦子弟从小慕道,听说崂山多仙人,便去游历学仙术,可他吃不了苦,只学了一招穿墙术就下山了。回到家的崂山道士逢人便炫耀可穿墙而入,可惜法术失灵,碰了一头包。
蒲松龄一定不会想到,两百年后,法国小说家马塞尔·埃梅会写出一篇与《崂山道士》有异曲同工之妙的小说《穿墙记》。同为幻想之作,同样有“孩子般的天真”(克劳德·维基),同样滑稽与幽默,蒲松龄小说的讽刺蜻蜓点水,而埃梅小说无论在讽刺维度与讽刺力度上,都极为“凶猛”。
《穿墙记》中的异人杜蒂耶尔,是一个过着捉襟见肘的悲苦生活的小职员,他跟崂山道士一样充满惰性,连他书写文书的格式都数十年一个套路,谁也甭想让他有任何改动。自从偶然发现自己有穿墙过壁的天赋异禀后,他一成不变的生活便掀起了巨浪。他化装成江洋大盗,出入银行和珠宝店,越狱如儿戏,无能的当局却束手无策。当然,贪欲无度最终必酿苦果,杜蒂耶尔最终因误服药物穿墙中途被封锁于情人家的墙内。
二十多年后,被称为“意大利卡夫卡”的作家迪诺·布扎蒂创作了小说《魔法外套》(他的此类小说还有《分身术》),主人公拥有一个有魔法的西服兜,手伸进去掏一次就是一张巨额现钞,贪谷欠对应的必是灾祸,主人公最后不得不烧毁外套,想回到过去平静的生活却已不可得。迪诺·布扎蒂遥遥致敬了被称为“当代拉伯雷”“二十世纪的莫里哀”的埃梅,就如同埃梅以《变貌记》致敬了卡夫卡的《变形记》一样。只是布扎蒂小说有明显的概念化、寓言化倾向,情节一览无余,讽刺方向单一,无论技巧、情节、人物塑造,都无法超越埃梅。而埃梅的《变貌记》却并非对《变形记》的简单模仿。同为描写现代人的“异化”主题,卡夫卡通过主人公的“异化”讽刺淡薄如纱的人情、唯利是图的现实。埃梅的《变貌记》则是将原本笨拙、迟钝、相貌丑陋的主人公拉乌尔变得相貌俊美、聪明年轻,“可是这张漂亮的面孔立即像一堵无形墙把他和从前的生活分隔开来”。小说通过拉乌尔意识到自己“被异化”的可悲状态,道出“反异化”的艰难。埃梅融怪诞与现实于一炉,尽管采用“变形”这个沿用千年的古老题材,却在构思、描写、思想上赋予小说全新的内涵,使这部小说成为堪与《变形记》相媲美的佳作。
埃梅想象奇特,怪招迭出,对社会弊端洞若观火,触及的题材广泛,讽刺辐射面极广。上至国家机构、制度大法以及各种政治势力,下至社会痈疸、贪官污吏、小人物,无所顾忌。制度的僵化机械、法律的龌龊偏狭、下层职员的迂腐懒惰、上司的跋扈凶恶、警察的无能愚蠢、女人的堕落虚荣、有钱人的粗暴好妒、普通人的盲从无知,在他笔下无所遁形。
《生存卡》的想象角度另类而奇特。政府以发放生存卡的形式对所有人的生存时间进行控制,被政府认定“无用”的社会边缘人被剥夺了一部分生存时间,买卡卖卡暗地里如火如荼,社会愈加黑暗与混乱。埃梅将其反专制的一贯主张巧妙植入饶有趣味的故事内核,令人钦佩不已。
不久前看了意大利导演费德里科·费里尼的电影《八部半》,影片讲述了电影导演古依多在筹拍一部表现人类末日的影片时,不仅在创作上遇到困难,而且在感情上也陷入困境的故事(片中导演的困境也是现实中导演的困境)。夢境与幻想、幻想与现实、现实与虚构、虚构与回忆交错纠缠,电影中套电影,是用摄影机探究人物内心的一次伟大尝试,然而,这是一部让人崩溃的电影,仿佛满屏都是嘴,无数声音灌满耳朵,只有枪声响过后那一刹那的安静。这种手法在小说领域通常被归为元叙事。我曾读过集小说家、诗人、剧作家、译者、电影导演等多重身份于一身,被视为美国当代最勇于创新的小说家之一的保罗·奥斯特的作品,他的小说《密室中的旅行》即是一个圆形结构,小说中套小说,从原点出发又绕回原点,兼之侦探元素的杂糅,读来云山雾罩,令人疲惫而不知所云。
埃梅的短篇小说《小说家马尔丹》也采用了这种“画中画”的手法,读者既是在读这篇小说,又是在读“作中作”,两个故事交叉并进。但埃梅的想象力显然技高一筹,保罗·奥斯特《密室中的旅行》的双情节泾清分明,是以主人公翻看放在桌上的一叠材料的方式展开的,而在《小说家马尔丹》里,现实中的人物与小说中的人物亲密接触,虚实难分,真假难辨,埃梅通过讲述马尔丹编故事的故事考验和揭露人性。在埃梅笔下,这种“搅拌式”故事读来妙趣横生又避免了芜杂混乱。
如同川剧中的变脸,《图发尔案件》中的故事则换上了侦探小说的外衣。亿万富翁图发尔在八十七岁寿诞的家宴中遭遇灭门惨案,与富翁有利害关系的亲属全部惨死。幕后主凶竟然是“国家”。“他的全部财产,就由国家来继承。国家财政困难,比例失调,甚至还放出风声说只好紧缩开支,收紧银根。可燃眉之急是货币回笼,而且刻不容缓……形势岌岌可危,于是,国家便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它发现法国有一个亿万富翁,一家只有十二个儿孙……”读到此处,读者既为埃梅想象之大胆拍案叫绝,又会跟故事中的人物茹班一样,后背发凉,不寒而栗。幸好,茹班继而想到自己有十四个侄儿外甥,老舅有八个女儿,堂兄的七小子订了婚,才逐渐放下心来。
如此老少咸宜的语言,却渗出凉彻入骨的寒意,你不能不佩服埃梅讽刺兵器手到擒来,运用起来游刃有余的功力。说他的作品有“孩子般的天真”,源于埃梅的语言简洁轻快而有趣,贴切平静而准确,是那种连小孩子读起来都没有什么阅读阻碍的埃梅式幽默。作为创作了十七部长篇小说、九部短篇小说集、十部戏剧以及四部随笔和多篇评论的作家,埃梅同时也是“一位伟大的儿童文学大师,也许是法国人中最伟大的儿童文学大师”(克洛德·雅麦)。他创作过三部童话集。他文字中不经意流露出的孩子般的天真使得他的小说如流水般自然不矫饰。贡扎洛·特吕克曾撰文评价埃梅的语言,“使好奇的人感到乐趣,对哲学家产生吸引力,给道学家弥补了不足,让上流社会有教养的人哭笑不得”。
狮子捕食不会如狗吠造势,埃梅小说讽刺的“凶狠”之处还在于不露声色,一本正经,温和乐观又狡猾之至。他没有寓言类小说明晰的顿悟式提醒。他的小说语言犹如寓言类简单无碍,却能在清晰冷静、无动于衷的叙述中插入锋利的讽刺利刃。一目十行漫不经心的消遣型读者就需倍加警醒了,以免对人物行动做出错误的价值判断。
《体育倶乐部》中,杜拉特博士为使卡城橄榄球队取胜收买了巴黎队的球员,巴黎队的队长建议他可事先向卡城体育倶乐部的两三名队员交交底,那么他们在比赛中的信心就会更足些。道貌岸然的杜拉特大言不惭地说:“不必,不必,我要的是一次正大光明的胜利。”
埃梅在叙事中常常会刻意隐藏自己的态度,他的讽刺文字如黑暗中的毒药,无色无味却能一招致命。在很多情况下,当埃梅煞有介事地对人物品头论足时(尽管他不常如此),那恰是埃梅布下的语言陷阱,他的赞美看起来发自肺腑,他的“反语”手法匠心独运,成功地制造出了他喜欢的“讽刺”效果。
在埃梅的短篇小说中,如果说讽刺语言最凶狠,讽刺逻辑最缜密,主人公看起来最冠冕堂皇实则最虚伪无耻的作品,我《两名受害者》莫属。
一生修身养性、崇尚道德、令人敬仰的瓦什兰先生收到一封被儿子侮辱的女孩伊蕾娜要求公道的信件之后,他打算“倾听良心的声音”,拿定主意让儿子“尽到责任,娶那个制帽学徒女工为妻”。但娶一个没有嫁妆的、也许还大字不识的姑娘,儿子吕西安就有可能葬送前程,因此,正派的瓦什兰先生转而一想,“绝不能让吕西安和学徒女工结婚。引诱者的确是爱他的受害者的,而且巴不得娶她。在这种情况下,若同意他俩结合,就是褒奖罪犯,这比宽恕他还有害,同时也违背惩恶扬善的天理。”当瓦什兰收到被吕西安侮辱的第二个怀孕女人的来信时,他“主持正义的决心,显得那样坚定不移”,他反省自己“我是个混账东西,我玩弄自欺欺人的逻辑,牺牲了正义与事实来维护父爱。不让身无分文的姑娘带一个孩子妨碍他……”他谦卑地反复引咎自责后,决定让儿子付出代价,他给儿子写了一封信,“我首先要表明我没有任何责任。……你如果只引诱了一个,我就会干脆逼你娶她,就是你行医受到影响,甚至饭碗砸了,也在所不惜。不过顾及公平合理,两个受害者,我不能厚此薄彼,只好两个全不承认。你把两个无辜的人推向痛苦的深渊,如果按正义的要求,你永远不能同她们见面。……对你的惩罚,如果没有触及你个人的话,就不能算数。因此我决定,在我每月给你的一百五十法郎零用钱中,减少十法郎。这样一来,碰到危险的诱惑,你就没法动心了。”
瓦什兰先生利用“辩证法”成功地拯救了自己的灵魂,最终升入天堂。
埃梅与拉伯雷
法国人以“当代的拉伯雷”来表达对埃梅的肯定和赞许。
文艺复兴时期法国人文主义作家弗朗索瓦·拉伯雷出色地继承和发展了法国民间文学传统中夸张和讽刺的惯用手法,是法国文学史上第一位杰出的讽刺大师。至二十世纪,在法国小说领域,接过拉伯雷“怪诞的现实主义”(巴赫金)衣钵最著名的作家无疑是埃梅,唯有埃梅。
然而,埃梅与拉伯雷又是如此不同。
埃梅在生活中是一个相当保守的人,但却独立又有个性。与同时代其他法国作家相比,埃梅显得古怪而另类。“他拒绝一切公众荣誉,是一个温和的不喜欢抛头露面的人,将官方荣誉和其他荣誉一样看做一文不值,没有任何用处;珍视友谊和忠诚胜于一切;生活得没有恐惧,没有嫉妒,完全是在自由的状态下写他自己想写的东西。”(多罗西·布洛顿《马塞尔·安德鲁·埃梅》)事实上,埃梅亲历过两次世界大战,他在战时坚定地維护作家发表自己观点的权利,虽未锒铛入狱,但也被列入了黑名单。他的写作并非完全随心所欲,他在“二战”时创作了大量的幻想类小说,无非是因为这类小说比较容易通过德国人的审查。
相比拉伯雷,埃梅生前即受到了法国文学界的宠爱。法国人宠溺地称呼他“我们的莫里哀”。他被称为“二十世纪法国最伟大的短篇小说家”,评论者认为他是二十世纪唯一可与莫泊桑相提并论的短篇大师。
拉伯雷却如他的文字一样,狂放不羁,率性而为。他最广为人知的轶事是,有一次他有急事想去巴黎,可囊中羞涩,怎么办呢?他弄来一些带颜色的粉末,包成三包,上面分别标注“给国王吃的药”、“给王后吃的药”、“给太子吃的药”,并有意让警察看见。警察发觉后,如临大敌,马上将拉伯雷抓起来,当作重大犯罪嫌疑人押送到巴黎。一番调查后,因没有治罪依据,只好把他放了。他将《巨人传》中的幽默讽刺嫁接到了现实,他不屑的眼神仿佛在对世界宣告,“对你所有的不幸,我报以笑声。”即便是人人畏惧的死亡来临时,拉伯雷也是一句轻描淡写——“拉下帷幕吧,喜剧已经结束了。”
拉伯雷把生活当作喜剧,生活却并没有以喜乐结局回馈他。在“神本位”观念主导的十六世纪,倡导“人本位”的狂欢式作品《巨人传》反映了一种全新的教育观和自由观,他为所欲为的讽刺笔法遭到神学院锲而不舍的指责和迫害自然在所难免,这也是拉伯雷最初以笔名发表作品的原因。不为当时社会所容的拉伯雷只好不断避难,逃离,几乎惹来杀身之祸。即使在他身后几百年,仍一直处于一种特殊的孤立的地位——他不被理解。他小说中的一些因素被称为“恶棍的欢乐”“肮脏的堕落”(拉·布吕耶尔《本世纪的特征或风尚》),连深受拉伯雷讽刺风格影响的伏尔泰也认为拉伯雷的小说是博学、龌龊和无聊的混杂。
国内对拉伯雷的评价也是毁誉参半——肯定他的人文思想与夸张讽刺艺术,又批评他语言过于粗鄙,流于庸俗。巴赫金认为,“拉伯雷小说的语言是一种渗透了狂欢化世界感受的语言,以一种褒贬相间的口吻,体现了民间口语的狂欢化的自由与个性”。他的广场语言与先锋化表达,使《巨人传》成为“语言的交响乐”。
“请你们尽量对我的言行举止往好处去想,多多尊重我这个奶酪般的脑袋,因为它给你们送上了若许妙语笑料,也请诸位尽可能地让我永远这么乐观、快乐。
现在,就请大家开怀畅笑吧,亲爱的人们。轻松愉快地读这本书吧!不过,你听清楚了,蠢驴,为我干杯,否则我将回敬你,叫你脓疮发作,走不动路!”
他以戏谑、不羁、狂浪来张扬自己自信、樂观、昂扬的人生态度,以诙谐粗俗、发誓诅咒、污言秽语来反讽现世的刻板僵化、迂腐愚昧、虚伪恶毒(我怀疑塞林格《麦田里的守望者》里脏话连篇或许受到过拉伯雷的启迪)。拋却个人风格与写作惯性,短篇小说与长河小说(多卷集长篇小说)不同,没有藏拙隐怯的空间。故而,埃梅在短篇小说中绝不会如拉伯雷一样“满口废话”、耍贫嘴。埃梅的语言含蓄,简洁,寸字寸金。
埃梅的小说题目,比如《侏儒》《两名受害者》《图发尔案件》《大盗悔改记》《最后一名》《解雇》《死亡时间》《假警察》《多重乌龟》《铜像》《生存卡》《执达员》……与他的小说开头一样,直白、利落,让人一目了然。而《巨人传》第二部的全称《伟大的巨人高康大之子、狄波索德王、大名鼎鼎的庞大固埃的恐怖而骇人听闻的事实和业绩》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长的书名。
“怀孕的高朗古杰夫人吃多了牛肠竟然脱了肛,下人们不得不给她灌收敛药,结果却害得他胎膜被撑破,胎儿高康大滑入静脉,又顺着脉管往上走,从她母亲的耳朵里生出来。”
《巨人传》开篇就挑明了所讲的不是正经事,不是对人间俗世作如实的描写。埃梅小说继承了这一点,常开篇就毫不隐讳地告诉读者他写的是异人异事。“蒙马特尔住着一个可怜的人,名叫马尔丹,他每两天只在世上存在一天。”(《死亡时间》)“巴纳布恩马戏班里有一个矮子丑角,到他三十五岁这年,居然又开始长起个子来了。”(《侏儒》)“从前,有一个异人,名叫杜蒂耶尔,住在蒙马特尔区奥尔尚街七十五号乙公寓的四层楼上,他有不费吹灰之力穿墙过壁的奇能。”(《穿墙记》)两位作家都不以“怪”为“怪”,这反而让读者有一种猝不及防的沉着之感,尽管开场即悬念丛生,读者的阅读胃口也被吊了起来,却不会让人产生浮躁的阅读焦虑和恐惧的阅读期待。
不同的是,拉伯雷小说的夸张手法是漫画式的、全景式的、骇人听闻式的。小说中的形象都是作者用心塑造的漫画化的人物形象,人物极度变形,行为极度夸张。从母亲耳朵里生出来的高康大,出生时要喝17913头(数字是实现极度夸张的重要手段)母牛的奶,胖得有18层下巴,一岁零十个月时做衣服所用的布料为1528米,做裤子所用的布料为2077米,做一双鞋底用了110张母牛皮。他把巴黎圣母院的大钟摘下来当马铃铛,他的一泡尿淹死了260416人。“庞大固埃放一个响屁,周围九法里的土地全都震动起来,臭气一熏,从地下长出来5300个小男人,又丑又矮”,“荒野岛”的香肠人,身材矮小,下半身只是一根香肠。“无鼻岛”上的人不拘男女老少,鼻子的样子都像个梅花爱司。“钟鸣岛”居住着飞鸟教士,“皮桶岛”上的人个个都像皮桶,身体臃肿,需要靠割皮排脂。
而埃梅的夸张是虚虚实实式的、局部式的、遮遮掩掩式的。他的小说主人公形象常是有一点特异功能的普通人形象,变形程度轻微。《穿墙记》的主人公杜蒂耶尔不经意间发现自己有穿墙过壁的奇能,自己也认为很荒唐,百思不得其解,次日还去看医生;《侏儒》和《变貌记》的主人公都是局部发生了变化。但他们周围的人物和环境没变,上司还是那个上司,同事还是那些同事,人物的活动始终没有脱离现实的圏子,他们梦幻般的怪诞经历大多是昙花一现式的,最终总是被现实的墙壁撞回原形。拉蒙·费尔南代评价道:“马塞尔·埃梅先生如此相信自己敏锐的记忆力和直觉,以致他打开幻想之窗,仅仅是为了帮助我们嗅到更纯净、更浓烈的现实气息。”
拉伯雷以嬉笑怒骂的文笔,使读者常常开怀大笑,他在《巨人传》中说,“与其写哭,还是写笑好,因为只有人类才会笑。”因而被称为“伟大的笑匠”。法国人嘲笑一切,包括他们自己。巴赫金认为,拉伯雷的“笑”是大众式的,全民都在笑;也是包罗万象的,它针对一切事物和人,整个世界看起来都是可笑的;这种笑是双重性的,它既是欢乐的、兴奋的,又是讥笑的、冷嘲热讽的,它既否定又肯定,既埋葬又再生,它总是滑稽可笑的、诙谐的。“笑”是拉伯雷特有的讽刺笔法。
在《庞大固埃》中,巴奴日(新兴资产阶级的代表)爱上了一位夫人,死皮赖脸追求她。在教堂望弥撒时,他向她表白一些乱七八糟的脏话,当她不愿听时,他把发情母狗的碎尸肉泼在夫人的衣服上泄恨。夫人从教堂出来,四周所有的狗,共计有60万11条,都跟在她身后,在她的身上撒尿……
巴奴日显然不正经,不仅不正经,简直是性骚扰,如若碰上“米兔”运动,必得进监狱待上一百年。在《巨人传》第二部的结尾,拉伯雷写道:
如果你们对我说:“师傅,你写的这些东西实在无聊,幽默得可笑,想来你这个人不大正经。”我将会回答你们,要是你们看过它,那说明你们也未必正经。
拉伯雷的小说总体来说,格调明快,情绪乐观,他作品中的人物往往天真憨厚。而埃梅的小说情调大多辛酸悲苦,他常写失意者和下层人物,令人读后一掬同情之泪,作品显得较为深沉悲怆。被人嘲笑的侏儒,连名字都以“矮丑”代替;(《侏儒》)上不了天堂的执达员,还阳后帮一对孤儿寡母做善事被枪杀,死后不是因做善事,而是因喊了“打倒房东”的口号才被放进天堂;(《执达员》)毕生修炼德行的贞女无法进入天堂,无奈被无恶不作的侄子放在自己的马背上冒充军妓进了天堂。(《波尔代沃的传说》)法国文学翻译家Norman Denny说,“埃梅是说故事高手,他的新鲜点子源源不绝,因此总是有许多的话想说。他笔下的主角虽然总带着诡异与荒诞,但只要仔细观察,会发现他们有一种近乎狄更斯式的写实性及普遍性。对于他的主角们,埃梅时而讥讽,时而斥责……总的来说,那是一幅充斥着喧嚣、悲伤、活力、复杂的人生写照。”
如果我有幸能去巴黎(海明威在《流动的盛宴》里说,“如果你年轻时在巴黎生活过,巴黎会一生都跟随你,因为巴黎是一场流动的盛宴。”),我想,巴黎北部的蒙马特高地必定会是我徜徉贪恋的首选。蒙马特高地是巴黎市北的一个约一百三十米高的小山丘,巴黎市内的地理制高点。这是一个充满传说的神奇地方,它优柔唯美,清新典雅,文艺范十足。小丘上盛产葡萄酒,红磨坊及黑猫发迹于此。它吸引了凡·高、毕加索、马蒂斯、雷诺阿等“贫困艺术家”来此定居。1876年,皮埃尔·奥古斯特·雷诺阿以蒙马特著名的“煎饼磨坊”为原型创作了画作《红磨坊街的舞会》;1886年,大病初愈的凡·高创作了他生平最重要的画作之一《梦境里的蒙马特人》。
在风车餐厅左转就会进入一个广场,没错,这个广场就叫做Marcel syme广场,以马塞尔·埃梅的名字命名。在寂静的路上,游客常常会被一座一人高的青铜雕像吓一跳:一个人半边身子露在墙外,似乎正要穿墙而过。雕像的原型就是埃梅《穿墙记》的主人公。也许,一个作家只有把自己分裂成两半,既生活于这个时代,又忤逆于这个时代,才有可能在无常的世界里,变成时代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