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绥
【一】
2010年的冬天来得很早,刚入了十二月,一场小雪就飘然落了下来。阵势看着不大,可没想到持续了一周还不见日出,气温保持在零下,交通几乎瘫痪。
那年,舒沅刚升高中。她原本是骑车上学的,因为那场无休止的雪,她改成坐公交车。七八点的早高峰,好几次她都没挤上去。
司机骂骂咧咧地开走了,舒沅只能走路去学校。
她就是在那时遇见康越意的。
路上车辆不多,行人更是少之又少,舒沅抬眼只能看见灰蒙蒙的天空以及正前方十米左右一个蹒跚的背影。
在对方以相同的姿势摔了三次跤之后,舒沅忍不住笑了一声。
气急败坏的男生还坐在地上,回头不悦地剜了她一眼。
舒沅撇了撇嘴,正准备绕路过去,就听到一声不客气的“快扶我起来”。
“对啊,就是你,快过来扶我!”见舒沅一脸疑惑,那个男生又强调了一遍。
“我又不认识你。”舒沅十分不满意他颐指气使的样子,“凭什么扶你?”
“你不是一中的吗?你那学生证上都写着呢,怎么会不认识我?!”
舒沅都要被气笑了:“难道你是校长吗,我是一中的就必须得认识你?!”
“我是康越意。”男生挑了挑眉,伸出了手,“就算没见过,总听说过吧。”
舒沅站在原地沉默了几秒钟,随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她都快消失在街角了,那句“神经病”还是乘着北风进了康越意的耳朵里。
舒沅是理科班的,班里女生少,加上她不热衷追逐八卦,因此对校园里鼎鼎有名的风云人物知之甚少。除了成绩榜上独占鳌头的学霸魏骁之外,她几乎不知道还有谁能成为校园女生津津乐道的谈资。
她第二次听到康越意这个名字是在大课间。早操做完了,校园广播站开始放歌。那首歌,她分明没有听过的,可周围的姑娘们都能哼上几句,她随口就问了一句:“谁的歌啊?”
“康越意的歌啊。”
那时她才知道,那天在雪地里摔得恼羞成怒的男生还是学校里的红人。据说,他初中就开始独立创作音乐,录制Demo发表在网上以后,意外地凭借着才华和嗓音收获了一大群粉丝。
“听他们班的同学说啊,刚开学的时候,排队要签名的人站满了一层楼的走廊。”
舒沅叹了口气:“估计也红不了多久。”
她说完这句话,就感觉到后颈传来一阵凉意,还没来得及转过头,身旁原本还在分享八卦的女同学突然就噤声了。
舒沅正奇怪著,头顶传来一个声音:“不知道我哪里得罪你了,这位……女同学?”
【二】
与康越意结下梁子的那段时间,舒沅的发型刚好出现了一些小问题、
家门口的理发师那天心情不好,看什么都很挑剔,给舒沅剪完头发后,他自己不太满意,不停地修改,最后把谢霆锋同款飘逸短发修剪成了一头狗啃式的碎毛。
开始时,康越意常常嘲笑她是假小子。
学校大扫除,舒沅和一个女生去操场接水,康越意隔着半条跑道看见了,似笑非笑地吆喝道:“舒沅,你怎么能让一个女孩子提水呢?!”
旁边的姑娘羞得小脸通红,路都走不好了,摇摇晃晃地把水洒了一地。舒沅无语地转过头,始作俑者正挤眉弄眼,笑得一脸得意。
康越意的心眼太小了,做人又无比嚣张。你越是不跟他一般计较,他就越来劲。
原本舒沅是不把这种无聊的捉弄放在眼里的,可光脚不怕穿鞋的,康越意被人议论惯了,做再出格的事也不怕。
但舒沅就不同了,她原先在学校里基本等于查无此人,拜康越意孜孜不倦的招惹所赐,她在同学中的热度也越来越高。
那天是星期一,期中考试刚落幕,舒沅的数学成绩十分惨烈。她捏着那张布满红叉的试卷沉默了一节课,下课的铃声刚响,她就准备去办公室领罪。
她刚起身,学校里的广播突然响了。
“大家好,我是康越意。下面这首《该》,送给高一(八)班的舒沅同学。”
班级里瞬间安静了,五十多双兴奋又八卦的眼睛齐齐看了过来,舒沅在一阵哄笑声中冲出了班级。想起刚刚那些不怀好意的打量,她越跑越气,跑到广播站时,怒气值已经达到巅峰。
康越意还在话筒前摇头晃脑地唱着:“如果白痴都会飞,我简直活在机场周围。”
舒沅走到门口,一脚把门踹开。
“康越意,你是白痴吗?”那一声怒吼通过话筒传遍了学校每一间教室。
在持续被校园里的人指指点点了一周之后,舒沅彻底亮了白旗。
她请康越意去学校后门小吃街吃牛肉面,还把自己碗里少得可怜的几块牛肉都夹给了他。
“我不吃辣。”舒沅看着康越意欠揍的脸,又帮他把辣椒挑了出来。
“可以吃了吧,大明星?”她不耐烦地问。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像大马哈鱼?”康越意左边的眉毛轻轻挑起,抱着臂、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舒沅没听明白,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什么鱼?”
“一种气性大到被人抓到就会气死的鱼。”康越意说完仿佛占了多大便宜似的,咧开嘴笑得十分夸张。
“那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像一朵花?”
平心而论,康越意的五官长得十分标致,眉骨和鼻梁都很高,浅浅的双眼皮上扬,并且许是因为要保护嗓子,所以向来饮食清淡,他的皮肤甚至比大部分女生还要白皙干净。
隔着氤氲的热气,舒沅似乎还看到了两块可疑的红晕。
“貌美如花吗?”他得意地扬起下巴。
舒沅本来想说烂柿子花的,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收回视线,不耐烦地嗯嗯了两声,拿起筷子吃面。良久,没听到对面的动静,她又抬头,看见康越意还在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
“干吗,不好吃吗?”她问。
康越意摇了摇头,一边拿起筷子,一边说:“你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在我面前。”
【三】
升到高二以后,舒沅的成绩突飞猛进,期中考试落幕,她的名次已经挤进年级光荣榜。
她在公告栏前喜滋滋地查看时,康越意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一个锁喉把她拉出了人群。
“怎么样,请我吃什么?”
舒沅连忙后退一步,瞪大眼睛:“凭什么?我一连请你三顿了,零花钱都被榨干了,轮也该轮到你了吧?”
“要不是我把作业都让给你做,你的名字能出现这上面吗?”
“‘让给我?”舒沅原本也算是牙尖嘴利,可也常常被康越意的厚颜无耻气得说不出话来,“我真想把你这副嘴脸拍下来,让那些小姑娘都清醒清醒。”
“没用的。”康越意做作地笑了笑,“别忘了,人都是视觉动物。”
正是春末夏初,花坛里的蔷薇都开了。深深浅浅的嫣红成片成片的,少年脸上的勃勃生机被衬托得越发鲜明,看起来的确是一副人畜无害的好皮囊。
舒沅懒得跟他一般计较,转过身,准备回班级。康越意跟她顺路,又恬不知耻地追问:“怎么不说话了呀?”
被他缠得有些烦了,舒沅翻了个白眼,故作不屑地说:“咱学校帅哥那么多,要不是你最浮夸,谁能注意到你?!”说完,她还嫌不过瘾似的,伸出手指遥遥指向了光荣榜榜首的位置,摇头晃脑地说,“依我看,魏骁长得可比你好看多了,再说,人家的总分还是你的两倍。”
原本以为康越意听到这些能气到爆炸,再不济也会吃瘪,可他脸上没有丝毫不悦,抱着臂的样子像是在看一出事不关己的好戏。
舒沅顺着他的视线转身,看见魏大学霸离开的背影。
她倒吸一口凉气,掐着康越意的胳膊,惊慌不定地问:“他没听到吧?”
康越意嫌弃地拨开了她的手:“听到又怎样,难不成他还会给你爱的回应吗?”
舒沅歪着脑袋想了想,他说得也有点儿道理。毕竟学校里喜欢魏骁的女孩子也不少,这样花痴的话,他应该也听过很多了,肯定不会往心里去。
话是这样说,可舒沅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也许真的是因为生活中无处不在的“墨菲定律”,她在当众花痴之后,偶遇魏骁的次数激增。办公室、操场边、大食堂……每每看见大学霸那张云淡风轻的脸,她就像做了亏心事一样落荒而逃。
夏天气温高,阳光热辣,舒沅放弃骑车上学,开始和康越意一起挤公交车。
六月白昼长,放学时,日头还没有落,整个车厢内一片昏沉。康越意低头打盹儿,舒沅思虑再三后,把他摇醒,认真地询问:“如果有人跟你表白,你会怎么看待這个人?”
听到这句话,睡眼惺忪的康越意瞬间清醒,他瞪大眼睛问道:“你要跟我表白吗?”
“下辈子吧。”
“哦。”康越意作势又要睡,舒沅连忙解释,“好了,我告诉你还不行吗?我说的是魏骁。”
“他跟你表白了?”
“不是!怎么可能?”舒沅高声反驳道,“你也知道,这一切都是个误会嘛。我其实是怕他以为我对他有什么想法,从而对我产生了什么想法。毕竟我还是非常钦佩他的,所以也不想因为一些误会让自己陷入这种莫名其妙的情况……”
她在尽力地解释自己的困惑,反反复复地描述魏骁的神情与动作,而康越意仿佛身在另一个时空,脑袋里想着的是完全不同的一件事情。
“你说,我新写的那首歌要不要换个名字?”在女孩期待的目光里,他缓缓地说道。
舒沅的家在芙蓉街尽头的小巷子里,她下车的时候,太阳终于露出了一些疲态。西面的云朵被染上一层浅浅的金光,康越意倚着车窗,看着她背着书包走进小巷深处,稍显凌乱的短发在层次分明的光影下,像极了一朵蓬松的花。
康越意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那背后藏着的细小声音,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听到。
【四】
高三前的最后一个暑假,康越意的新歌上线了。舒沅认真地听过几遍,觉得旋律很特别,整首歌有一种非常前卫的氛围。
歌很不错,可平台上线一个月了,播放量却不太理想。
舒沅约康越意出来剪头,原本是想让他出去散散心的,可没想到,见面后才发现,他跟个没事人儿一样,依然啰唆,依然欠打。
两人顶着七月的日头走了两条街都没找到一家看起来靠谱的理发店,舒沅忍住想要把他暴打一顿的冲动,停在一家美发屋门口,耐心地问:“这家行吗?”
康越意摇了摇头:“装修太土了。”
“大哥,只是剪头发而已,你看装修干吗?”
“你可以对自己要求低一点儿,毕竟再好看的发型也不能给你雪中送炭。我就不一样啦,适当的造型对我本人来说就是锦上添花……”
舒沅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二话不说就把他拖了进去,吆喝道:“师傅,给他剪个板寸!”
理发店的师傅看起来年纪不大,没想到却是个开不起玩笑的人。当康越意顶着一头超短发走出店门的时候,舒沅爆笑一声,拔腿就跑。
在芙蓉街尽头的便利店里,她花了大价钱买了根梦龙的雪糕给康越意赔礼道歉。
“其实,我觉得你这样好看多了。”舒沅认真地说,“你要是一开始就是这个发型,当初在雪地里摔倒了,我肯定扶你。”
康越意斜睨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空调的凉气打在身上,仿佛在他心底也下了一阵雨。
舒沅以为他对初识的芥蒂耿耿于怀,所以,隔一段时间就拎出来解释一番。
康越意从不加解释,也默许舒沅对自己的“小心眼”评价。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故事的开头也的确是因为那句无心的讥讽。
完美是自由的枷锁,康越意深知此理。年少成名禁锢了他的生活,也压迫了他的自由。因此,当所有人都对他报以巨大期望的时候,他最需要的,反而是一个对他说“你也不过如此”的人。
这就是他一开始招惹舒沅的原因,说到底,只有在她的身边,他才有足够的勇气做一个不完美的人,一个写的歌可以不好听,走在校园里会没人认识,也不用费心维持形象的真实的人。
康越意转过头,舒沅正专心致志地看墙上的电视。虽然她的皮肤不甚白皙,可鬓角的绒毛清晰可见,仔细看几眼,像三月的春风扑打草垛,温柔到人的心里去。十字出头的年纪,谈论未来始终太过缥缈,只有相对时的欢愉和欣喜是真的。
“你这个周末有……”康越意话还没说完,一声“欢迎光临”突兀地响起,两人同时转头,看清楚来人之后,都惊讶地忘了动作。
魏骁抱着一沓资料走进便利店,从冰柜里拿了一瓶水,付账出门,全程连头都没抬一下。
直到塑料门帘落下来,啪的一声响,康越意才想起回头。
他看到舒沅怔怔地看着门口,手中的雪糕融化了都不知道。
那时候康越意心里下了一场雨,雨滴细密而凄清,结成了一张心事的网,将他紧紧裹住,无法呼吸。
那是他第一次体会失落,虽然那时他并不敢细细思考这一瞬的慌乱感是来源于何处。
【五】
进入高三以后,学校的氛围陡然紧张了不少。舒沅的成绩出现了些许波动,在老师和家长的叮嘱下,她投入了更多的时间在学习上。
同时,康越意选择了走艺考的路,在时间表上两人无法避免地产生了偏差。
秋天最后一片叶子掉落之前,康越意给舒沅打了个电话。那时,他们已经有一个半月没有见面了。
“这周五晚上有一场很重要的决赛,给你弄张票,来不来?”
彼时,舒沅正对着一道立体几何的数学题愁眉不展,康越意的声音从听筒里传了出来,她立刻就放下笔,开心地问:“有帅哥吗?”
“当然有,不过美女更多!”
因为赶时间,康越意没说两句就挂了。舒沅对着试卷发了一会呆,突然起身去了衣柜前。她把几日前妈妈自作主张给她买的一条碎花裙子拿出来,仔细看了看,叹了口气,又把它放回去了。
周五下午,放学铃声刚响,舒沅就开始收拾书包。可她还没出门,数学老师就走了进来,说要补课。
那是舒沅长这么大第一次逃课,她从教室后门悄悄溜出去,绕到学校小花园的矮围墙前。她本想翻过去,可没想到久不锻炼,筋骨没有打开,跳下去的时候崴了脚。
一阵钻心的疼痛过去,脚踝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正不知所措的时候,有人推着车经过,舒沅一抬头,看见了魏骁。
在离学校不远的小诊所里,舒沅愁眉不展地看着自己肿得像馒头一样的脚踝说:“我就走到门口打个车就行。”
“医生说了,暂时一步都不能走,你的脚如果耽误了,要拖很长时间才能彻底恢复。”魏骁云淡风轻地回绝了她。
舒沅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无力地望了一会儿天花板,估摸着比赛快开始了,舒沅还是不能下地。她彻底放弃了,就拜托魏骁:“学校门口的小卖部有公共电话,你能不能去帮我打个电话?”
那天傍晚,魏骁出去帮舒沅打了两个电话,一个打给父母,一个打给康越意。华灯初上,父母很快赶过来把舒沅接走了。
可过去了很多天,康越意却一点儿消息都没有。舒沅想知道比赛的结果,电话打了好些个,都没人接听。
她心里有些着急,只能上网搜新闻。康越意没有透露比赛的具体名称,因此,她也只能靠排除法一点一点地筛选。终于,她看到了一条相对确切的消息。
康越意拿了第一名。舒沅高兴地叫出了声音。她又拨了康越意的电话。这次,电话通了。
“厉害啊,康老师,不声不响拿了个冠军。”
康越意却不是很开心的样子,声音有些落寞:“走运而已。”
这样的谦卑着实不是他的风格,舒沅吓了一跳,惊惧地问他:“你怎么了呀?”
康越意沉吟了几秒钟,答非所问道:“你最近也蛮走运的啊。”
“啊?”
“魏骁给我打电话那次,你不就走狗屎运了吗?!”
舒沅以为他在讥讽自己崴脚这件事,随口回了一句:“你离得稍微远了点儿,我这好运气就挡不住了。”
康越意没有说话,舒沅觉得他心事重重的样子很奇怪,却来不及深究,追问道:“第一名有啥奖励?”
康越意叹了一口气:“免试到国外一所音乐学院学习。”他说完这句话,停顿了几秒,仿佛在斟酌语气一般,又补充道,“我不想去。”
“是学校不好吗?”
“签的是英国著名的音乐学院。”
舒沅不自觉地提高了嗓音:“那为什么不想去?没有理由啊。”
电话那端突然安静下来,似乎连呼吸声都小心翼翼地收了回去。
“没有……理由吗?”
【六】
康越意最终还是放弃了那个难得的机会,随着舒沅一同北上,考取了一所专业性较强的音乐学院。
在火車上,舒沅摘下康越意塞进她耳朵里的耳机,疑惑地说:“我还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呀?”
“你爸妈也没念叨你吗?”舒沅依旧感到惋惜。
康越意懒洋洋地瞪了她一眼:“我已经成年了,自己做个决定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她还想说些什么,但被康越意打断了。
为了转移话题,他状似好奇地问道:“还有谁跟咱们一起去北京?”
“嗯……楚楚和徐庆也是今天去,但他们是下一班火车。”舒沅的注意力果然被带走了,她皱着眉头思考,补充道,“还有魏骁,他早晨就走了,这会儿估计已经到北京了。”
看舒沅不再追问他放弃留学的原因,康越意地嗯了一声,就把耳机塞回两人的耳朵里。
他不想让她问,其实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留下来是因为你啊,笨蛋。”
——如果要说真话,那他还缺少一些勇气。
也许是从意识到舒沅能轻易牵动自己的喜怒哀乐之后,也许是在决赛前几分钟接了电话听到的却是魏骁的声音以后,也许是在得知他们都考取了北京的高校以后,那些晦暗不明的心情像隐藏了许久的蛛丝马迹,结合在一起,逐渐拼凑出这个完整的真相。
车窗外的风景一直后退,天边飘浮着胭脂色的云朵,像一场绯红色的梦境,笼罩了目之所及的广阔荒原。康越意侧身坐着,眼神从窗外流动的天光转移到了舒沅的侧脸上。
她在闭目养神,挺拔的鼻梁上有一个小小的凸起,随着呼吸轻颤。
康越意看了一会儿,心底融冰的春水波光粼粼。
进入大学以后,舒沅还算融入得不错。从小到大,她都是那样,没有笨拙到拖人后腿,也无沾染是非的优秀,加上品性不错,人也随和,因此那样的普通反倒帮助她不管去哪儿都能收获一些真心相待的朋友。
她在化学系,托男女比例失衡的福,宿舍里的姐妹纷纷脱单,拥抱了人生新阶段。只有她在实验室勤勤恳恳地做实验,大一一整年,除了期刊上的两篇论文以外,基本没有留下别的痕迹。
康越意的学校离她的学校不远,不到一个小时的车程,两人半个月见一次面,其余时间偶尔聊电话打发。
音乐学院人才济济,多得是才貌双全的人。康越意虽然在学校还算小有名气,可与高中时已是不可同日而语。新歌陆陆续续也发过几首,可一上线就如石沉大海,影响甚微。
舒沅一开始还担心他会因此一蹶不振,总是不露声色地劝导。可时日久了,她就发现,那些担忧几乎都是一厢情愿。他想得十分明白,不仅反过来安慰她说自己做音乐本来也不是为了出名,还常常变着法儿地套她的话。
大一那年,他们没事就闲聊,次数多了,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确有其事,舒沅总觉得似乎不管话题起于何处,最后都要提及一个人——魏骁。
比如圣诞节那天,她和康越意都没约会,又嫌街上人多拥挤,就窝在宿舍里打视频电话。
舒沅说整个宿舍的姑娘除了她之外,都谈恋爱了,康越意正在调吉他,闻言,头都没抬一下,漫不经心地说:“你也不看看,咱们那一届高中毕业的,哪还有单着的?!”
舒沅点了点头,本来都准备换个话题了,又听到他说:“就说咱们在北京的校友吧,连楚楚那么爱学习的人都恋爱了。还有那个谁,叫什么来着?”
舒沅看他疑惑的样子,连忙凑上去提醒:“你说的是小徐,还是魏骁?”
话又说到了这里,康越意放下吉他,把手机拿得近了点儿,气定神闲地问:“他俩怎么了呢?”
舒沅自然又是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她和小徐偶尔还在班级群里说几句话,彼此交流一下近况,和魏骁则几乎没有了联系。
“他在清华读书,学习压力比我们大,肯定每天都很忙。再说,我们本来就不怎么熟悉,他又不在班级群里说话,彼此不了解情况,也很正常。”
读了大学以后的舒沅在妈妈的命令下终于不再钟情于短发,她蓄起的碎发软软地搭在肩膀上,加上眼里闪烁的星点光芒点缀,整个人看起来温柔无比。
康越意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那之后,魏骁这个名字就再也没有出现在他们俩之间了。
【七】
大二下学期,课程增加了很多,舒沅空闲的时间越来越少,通常一天就是在各个教室里来回跑度过。选修课的种类丰富,阶梯教室可容纳两百多人,日常接触的同学多了,竟然也有人注意到了舒沅。
起先是有陌生的账号来加微信,还托宿舍里的其他女孩招呼着一起出去玩,在操场或食堂偶遇也会有人起哄簇拥,舒沅二十年来头一次感受到男女之间流动着的暧昧气息,生机勃勃、饱满动人。
朋友自然是积极撮合,可舒沅很不知所措。被宿舍的姐妹拉着出来聚会,在KTV里,男生热情献唱,面对这显而易见的示好,舒沅如坐针毡。
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康越意,脑子突然冒出一个问题,不知道他的新歌写好了没。
趁着包厢内人声鼎沸,她偷偷溜了出去。
在消防楼道里,舒沅趴在一扇小小的窗前,晚风凉得像冰融的春水,稍稍缓解了她焦灼的心情。
“在干吗?”她的声音低低的,仿佛听不出来任何情绪。
可康越意是什么人?他从前就能写出那些缠绵的词,只要用心了解就会知道他吊儿郎当的外表下藏了怎样细腻敏感的心思。所以,几乎是一瞬间,他听出了舒沅的不对劲,放下手中的谱子,耐心地跟她说话。
“我在教室练歌,你呢?”
“跟同学在外面唱歌呢。”
“哇,那你一开口,人家肯定都跑出去上厕所了。”
“瞎说。”过了那么多年,舒沅还是一点儿没变,禁不起一点点撩拨,“都说我唱得挺不错的,只不过就是高音气息不太稳而已。”
“夸你的是男孩子吧?”康越意状似无意地问。
“你怎么知道?!”舒沅瞪着眼睛,仿佛能从眼前一片浓稠的夜色中瞪出一个康越意出来。
那之后過了一个星期,还是两个星期,舒沅有些记不清了。宿舍楼下的那一大簇蔷薇刚枯萎,空气中紧接着又飘起了栀子花的香气,校园人工湖的湖水重新流动,岸边的画眉草也恢复了勃勃生机。
舒沅在夏至迎来了自己的生日。她没有过生日的习惯,可往常至少还能收到一些祝福短信,那天她翻遍了所有社交平台,都没有看到康越意一丝一毫的表示。
她虽然感到奇怪,可也没有深究。那时,她以为康越意在准备新歌上线的事情,过于忙碌,以至于忘了这件小事。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在深夜十二点的指针即将跳动的时候,她的手机接收到了一条推送信息。
在一家音乐平台上,康越意发了新歌,舒沅点开了推送,看到那首歌名——《生日快乐》。
“出生在夏至的姑娘,
你也不是非要快乐不可。
只不过你看过最后一片树叶凋落,
你为我的木屋生起了火,
你站在春天的尾巴上随便说了一说,
有人就此停泊……”
晚风吹动香樟树叶簌簌作响,窗外像是下起了一场烟灰色的大雨,舒沅躺在床上怔怔地望着天花板,仿佛变成了一条雨中的游鱼,被翻涌着的混沌心事吞没。
【八】
青城娱乐准备启动新人招募计划,据说已经私下接触过一批有潜力的年轻人了。舒沅听到这个新闻的时候,同时也看到了校友群里的爆料——有人说康越意已经私下签约了公司,准备正式出道了。
舒沅十分震惊。虽然那首送给她的歌发布之后就一炮而红了,可前后不过才一周,这样的速度着实令人难以置信。
她給康越意打电话,那是夏至过后他们第一次通话。虽然生日过后她发过去很多短信,可对方都没有回复。现在想来倒是合理多了,毕竟签约也不是小事。
“你签公司了?”电话接通以后,舒沅开口就问。
“你怎么知道?”
“到底签没签啊?这么大的事,你也不说一声。”
康越意叹了一口气:“签又怎么样,不签又怎么样?”
他是有几分积怨的。自己苦心孤诣地为她写歌,一遍一遍地练习,小心翼翼地将感情藏进曲子里,不敢过于张扬,又怕过于含蓄,那样晦暗不明的心事沉重得很。他鼓足勇气往前踏出一步,却在之后收到对方发来的短信——“不错,真不错”。
这便是舒沅的一贯作风了,她似乎根本就察觉不到喜怒之外的其他复杂情绪。就像此时,她略带愠怒地追问:“青城娱乐可是大公司,你们学院谁不想签啊,你怎么还……”
康越意无奈地看着手机,仿佛在看着手机那端的榆木脑袋一样,恨铁不成钢地打断她:“没有,没有,没有,我拒绝了!”
“为什么?”舒沅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别人求之不得的机会,到他这里就能随便放弃。
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呢?康越意沉默了很久,他自己也在想原因。
或许是因为对方提出的要求太严苛,或许是因为他只想安安静静地做自己喜欢的音乐,又或许是因为他本就不愿意被任何人包装成一个虚假的自己。
他思考了好一会儿,最后徐徐说道:“因为他们让我五年内不要谈恋爱,你说那哪儿行啊,那我这歌不是白写了吗?!”
闻言,舒沅愣了很久,目光呆滞得像一只正在发呆的考拉。
康越意实在没控制住,笑出了声。
我们这一生会遇到很多人,大多数缘分都如朝露朝生暮死。这个世界像是套在玻璃罩里的模型,规整、淡漠。但这些都没什么,只要把这世上的伪装和疏离一层层剥落,你就会看见那最后的、专属于你的、关于爱的唯一可能。
就像此时,女孩脸上缓慢升腾起的浅浅红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