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孕不育多年的姑姑买回来一个女婴。知晓内情的姜萱和小表哥,为了伸张正义,选择报警,却引发了一场亲情裂变……
本文为作者采访所得,以第一人称写成。
我叫姜萱,1997年出生于贵州省,父亲和母亲都在当地县城做小吃生意。每逢放假,我总是帮父母打理店铺,因此和老家的亲戚来往十分密切。2013年,我常年不孕的姑姑买回来一个孩子。原本和睦的家族,因为她的到来,打破了应有的和谐。
姑姑姑父平时工作太忙,孩子便放在老家托奶奶照顾。奶奶虽然经验丰富,但年事已高,有些事情难免力不从心,何况孩子现在又病着。同住在这里的我和小表哥自然要帮奶奶分担,原想着只是洗洗奶瓶换换纸尿裤,却没想到,照顾婴儿是这么一个劳心费神的苦活!
小表哥当时正读大三,法律专业的学生,去年假期在省会的一家律所实习,性格耿直爽快。一天,我问他:“买卖儿童算不算犯法?”他回答:“当然算了!”我又指着摇篮里的孩子问:“这样的呢?判几年?”他沉默了。
之后几天,小表哥一直闷闷不乐,只有我明白,他在权衡。报警吧,对不起姑姑一家;不报警呢,则对不起自己作为法律人的坚持。小表哥陷入这样的两难僵局,我恰好又哄孩子哄得极不耐烦,一门心思想要弄走这个孩子,便撺掇他报警。于是,我俩头脑一热,拨通了报警电话。
并不是我和小表哥故意要揭发姑姑一家,此事说来话长。奶奶一共有七个孩子,最小的七姑的女儿今年高考在即,最大的大姑的儿子都有了儿子。唯独排行第六的六姑,我习惯称之为“姑姑”,一直没有孩子。年轻时,姑姑和姑父忙于工作,一直没有要小孩。年纪大了,想要孩子却怎么也怀不上。姑姑的婆家虽然嘴上不说什么,但难免明里暗里、旁敲侧击地表达着对“绝后”的不满。
姑姑何尝不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呢?可她和姑父去医院检查,输卵管堵塞。姑姑已年过四十,加上早年做过一次宫外孕手术,医生告诉她,她已经很难自然受孕了。姑姑不死心,尝试去做试管婴儿,折腾了小半年,仍以失败告终。最后一次去医院检查身体时,姑姑已经四十六岁。她站在医生办公室,听见医生于心不忍却又坚定无比地跟她说:“别瞎折腾了,你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了。”
那天,她被姑父搀扶着从医院回来,一头扑在奶奶怀里,哭着说:“妈!我再也不能当妈妈了!”奶奶也落下了眼泪。
就在全家都对此事表示无能为力的时候,一条微信消息给这件事带来了转机。作为一个不孕不育家庭交流群管理员的姑姑,收到了一条来自群友的消息:“有个不要了的小丫头,你要不?”
在这种不孕不育症患者聚集的地方,类似的小广告很常见,通常姑姑都是随手一个拉黑加举报,然而这次不知为何,她竟鬼使神差地和这人攀谈起来。安徽省的一对农村夫妇,家里已经有三个孩子,这次又怀上一个,想要送人,顺便拿点营养费来补贴家用。对方十分老练,三言两语便把情况对姑姑全盘托出,催促姑姑决定要还是不要。姑姑有些怀疑此人的身份。
他也坦白,自己是个中介,专门为姑姑这样想要孩子而不得的家庭和有了孩子不想要的家庭牵线搭桥。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做的是“帮助别人,行善积德”的好事。当然,从中也有不少抽成。
姑姑几乎没和家人做什么商量,便订好机票赶往安徽。姑姑一走,姑父也订了机票去安徽了。
想不到这次安徽之行,竟真的给他们带回来一个孩子。事后,据姑姑讲述,她一路辗转来到安徽的一个农家。站在姑姑面前的,是一对手足无措的农村夫妇。女的矮小干瘦,小腹微微隆起,男的个子也不高,皮肤黝黑壮实,两个人脸上有着日头常年晒出的红色块。他们搓着手,紧张地问:“我们看过了,这是个女娃,你们要?”
“男的女的都要。”“男娃我们还不卖咧!”他们说:“这娃儿你们要是不要,趁月份不大,我们就打掉。”听了这话,姑姑没任何犹豫,径直找了家最近的银行,取出两万元现金,给了那个孕妇。“拿去买点好吃的补补,孩子要是健康,生下来我再付三万,直接抱走。”那孕妇点着头,她丈夫谄笑着接过两沓钱,吐口唾沫在手指上,一张张用力数着,嘴里答应着:“好嘛,生下来就给你抱去。”
为了掩人耳目,姑姑对外谎称已经怀孕,因为身体原因要住院保胎,谢绝所有亲朋好友的探望,深居简出地过了几个月,几个知情的家人也守口如瓶,外人谁也不知道其实姑姑并没有怀孕。姑姑像任何一个准妈妈一样,准备了各式各样的婴儿用品,并从国外代购了好几箱奶粉,只等着孩子呱呱落地。
几个月后,姑姑秘密将那产妇接到家里,好吃好喝地伺候了两个月。之后,姑姑找熟人将产妇安排进医院,生了一个六斤半的女孩。一出医院,姑姑便赶紧兑现承诺,又给了三万元钱,迫不及待要和那家人撇清关系,要求他们能走多快走多快,永远也不要见面,产妇夫妻一口答应。
老来得女,姑姑对这个女婴自然是百般爱惜,不放心请来的保姆,索性自己丢下所有工作,亲力亲为地照顾。这样一来,养家的重担自然全落到了姑父身上。随着这个女婴一点点地长开,姑姑渐渐发现有些不对劲:这个孩子总是咳嗽,動不动就把小脸憋到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初为人父母的姑姑姑父十分紧张,把孩子抱去医院检查,结果谁都没有料到,孩子有先天性哮喘!买来的孩子居然是个先天的小病秧子!
姑姑家虽然有些家底,但为了要孩子,多年折腾下来,也所剩无几。姑姑只好让奶奶帮忙看孩子,她则开始赚奶粉钱。奶奶虽然答应得痛快,但有过养孩子经验的人都知道,照顾孩子究竟有多辛苦。何况这孩子又咳又哭闹,连抚养过好多孩子的奶奶,也经常摇头感慨:“这孩子真难伺候。”眼瞅着年老的奶奶瘦弱的模样,又想起姑姑本来可以过着更好的生活,如今却要为了这个拖油瓶打好两份工,我和小表哥义愤填膺。这才有了开头的报警事件。
这次报警,给所有人惹来了大麻烦,使我和小表哥一下子慌乱起来。家里的另一个姑父是这边的一个局长,派出所一来人,孩子的爸爸,也就是我姑父那边就接到了消息赶来。姑父一面指责我和小表哥,一面给来的民警递上了一支烟,笑着说:“俩孩子瞎报警闹着玩呢,让你白跑一趟。”那人見了姑父,又看了看我和小表哥,将信将疑地走了。
后来,姑父接到警察局的传唤,要他把我和小表哥一起带过去。姑父嘱咐我们:“就说是你俩闹着玩报假警。”我和小表哥当然不会这么说,好在警察局这里的隔音效果好,姑父在门外也听不到我们的谈话,我们放心大胆地把知道的情况叙述给了警察。
谈话完毕后,警察把记录下的内容打印出来,让我和小表哥摁下手印签了名字。我和小表哥对视一眼,但我从他脸上并没有看到伸张正义后的喜悦。
警察把我俩领出来,又让姑父进去。姑父进去了好久也没有出来,我俩慌起来,掏出手机通知了家里人。不一会儿,姑姑和我妈就过来了。我妈见到我,过来就一巴掌盖在我脸上,又狠狠踹了我几脚,边踹边说:“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白眼狼!”
妈妈打完我,便坐在长椅上,低头捂脸抽泣。冷眼旁观许久的当事人——姑姑,此时终于开口了:“你们两个啊……”姑姑拎着一个纸袋,径直走进姑父所在的房间。不一会儿,两个人便一起出来了,两人看也没看我和小表哥,就直接走了出去。
几天后,母亲告诉我们,姑姑那天提过去的纸袋里,装的是这孩子的出生证明。原来,孩子被抱回来没几天,姑姑姑父便想办法给孩子开了出生证明——上面清楚地写着,姑姑、姑父就是孩子的亲生父母。
我和小表哥说这孩子不是姑姑亲生,终归是空口无凭。我们虽然知道这孩子是人贩子介绍买来的,可我们既没有这人的联系方式,又不知道这人的名字和地址。而姑姑一口咬定没有这事,都是我和小表哥胡编乱造的。姑姑还把病历本拿给警察看:“谁家买小孩,还买一个得病的啊?”
这下可好,我和小表哥证据不足,而姑姑那边证据确凿又动之以情,谁还会相信我们呢?姑姑又顺水推舟,说我和小表哥是因为家庭矛盾对她怀恨在心,所以报警造谣。最后,警察相信了她的话,销案了。姑姑为我俩求情,又念在我们刚刚成年且是学生的原因,警察也只是把我们叫去,批评教育了一顿。
开学后,我和小表哥便各奔东西。对于他人的指点,我们听也听不到,怼也怼不成,不会对生活有太大影响。可是关于我们家的流言蜚语,却在街头巷尾传开了。原本这个孩子的事情十分低调,经我们这么一闹,一下子成了街坊邻居茶余饭后、墙根闲聊的谈资。姑姑一家被戳尽了脊梁骨。
这件事以后,姑姑家也和我们结下了梁子。不久,他们搬去了她公婆家的城市,与这边彻底断绝了往来。姑姑搬走后,全家都对我和小表哥冷眼相看。我起初不懂,始终坚持“买卖儿童就是违法的”,可是渐渐地,我再也见不到姑姑和蔼的笑脸了。我问我妈,我是不是把姑姑伤得很重?我妈说:“如果有人逼着我和你分开,我恨不得杀人。”听她说完,我一头埋进她怀里大哭起来。姑姑也是做母亲的,对那个买来的孩子的爱,不亚于我妈对我的爱。
再一次见到姑姑,已是5年后,在奶奶的葬礼上。奶奶葬礼的当天,我系着孝带站在爸爸身后,忽然听见一声陌生的童音。我抬头,发现姑姑牵着个小女孩。算起来,这个小女孩已经5岁多了,正在上幼儿园中班。
这孩子看起来虽瘦小,却十分伶俐可爱,脸上带着一点俏皮的高原红,像个小大人一样扎着比腰宽上许多的白布,同我们这些直系孙辈一起跪在灵堂前哭泣。她也许还不明白死亡的意义,我想起那句“你们要是不要,趁月份不大,我们就打掉”,不由得生出一丝伤悲。终究还是太小了,她那雾蒙蒙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恐惧望向她的妈妈。然而此时的姑姑完全投入在对奶奶的怀念中,哭得几乎昏死过去,哪里顾得上自己还有个孩子。
我有些于心不忍,我们这边的规矩是要连跪一下午,我尚且又累又饿,何况一个小女孩?
这孩子被带走的时候还很小,家里的亲戚彼此都不认得,谁也不敢乱认。见她孤零零地跪在那里十分可怜,我瞅准了长辈都进屋的空当,想带着这个孩子去找点吃的喝的来垫垫肚子。
我心里既愧疚又心疼,如果不是当初自己去报警,她也许会有我们一大家子人的疼爱,不必跟着父母远走他乡。我越想越难过,便拽着她站起身,蹲下去轻声问她:“姐姐带你去买好吃的好不?你妈妈的妈妈没有了,她正在难过呢,跟姐姐走好不好?”
让我没想到的是,这孩子居然一把甩开我牵着她的手,朝我连吐几口口水,边吐边说:“坏姐姐!坏姐姐!我不跟你走!”她这么一吼,我便松开了拽着她的手。趁着长辈还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我弯着腰一溜烟跑去超市,买了一大堆零食回来递给她。
到底只是个小孩子,见了零食也不吐我口水了,怯怯地看了我一眼,便拆开吃起来。正巧姑姑注意到我们这边,抬眼看过来,我也朝她望过去,她朝我略点点头。我心底悬着的一块大石头终于放了下来,摸摸身旁毛茸茸的小脑袋,回了姑姑一个笑。
因为妹妹要上小学的户口原因,姑姑一家这次搬回来,就再也不走了。他们带着妹妹,就住在奶奶曾经的房子里。此时的我,正在外地上大学。学校放假的时候,我也会回来,帮姑姑做些家务,给妹妹辅导功课。姑姑直夸我长大成熟了,有了大姐姐的样子,妹妹也对我依赖起来。
一天,我去接妹妹放学。她和小伙伴一起走出校门,指着我说:“我姐姐可好了!”我笑笑,宠溺地刮着她的小鼻子,说:“你也是我的好妹妹!”牵着妹妹的小手走在阳光下,我心里感到无比温暖,就算没有血缘关系又怎么样,我要做她一辈子的好姐姐。
[编后] 买卖孩子违法,我和小表哥报警,伤了和姑姑家的和气。几年后,当看到活泼健康的表妹,我又为她庆幸,当年没被父母打掉。人性种种,暴露无遗。关于这个故事,你有什么看法呢?欢迎致电027-68892631联系我们。
编辑/宋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