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非遗和文物的关系,可以举个例子来说。比如古琴演奏家李祥霆弹奏唐代古琴“九霄环佩”,李祥霆的古琴演奏艺术是非遗,古琴“九霄环佩”是文物,这就是文物和非遗的关联与区别。一杯龙井茶,一座木拱廊桥,都不是非遗,绿茶制作技艺和传统木拱桥营造技艺才是非遗。文物是“呈现”最终的物,非遗是“再现”产生这个物的过程。如果说,文物的美德是保持不变,那么非遗的特质就是传承发展,经过世代传承,不断创新发展,非遗才历久弥新,拥有存在于我们日常生活中的生命力,始终成为我们的一种生活方式。
我们现在有很多非遗项目,但其中的一部分,会不可避免地消亡。如象牙雕刻技艺,目前,我国已经全面禁止象牙制品的交易,牙雕就面临既无原材料来源,也无销售渠道的处境,这项非遗的保护就无以为继。我们把传承人的制作技艺和口述资料记录建档,将项目相关实物、书籍资料等妥善保存,成为共同的记忆,也为我们的传统留下文化基因。
还有一些非遗会随着生活方式的变化而演变,比如海上的渔民号子、江上的劳动号子、农田劳作时的田歌,是根据当时的生产环境应运而生的。现在这些劳作方式已经发生很大变化,它就演变成舞台表演艺术,用于展示这种劳动生活方式的风貌。所以,非遗必须是在生活中存在的,并且能为人们所接受、认同、运用,为了融入生活,会不断流变。
叶:非遗的特点包括社区性和民间性。同样是仪式节庆,民俗性的是非遗,国家性的就不在非遗之列,所以国庆节不能算。足球等职业运动,不是非遗,也不能参加申遗。宗教和宗教文化,包括佛教、道教、伊斯兰教等,也不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定义的非遗。一些与宗教相关的音乐、舞蹈、戏剧、口头传说被列入非遗,是因为它们主要是民间和社区的,更多地与民间习俗融合在一起,符合《公约》定义的非遗的内涵和外延。
叶:我们特别反对一种说法,就是原汁原味。没有原汁原味的非遗,非遗在世代相传的过程中,随着当地的自然历史环境不停地再创造。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风格,那么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让非遗融入生活有所改变。
春节就是一个很明显的再创造的例子。100年前的人们永远都不会想到用微信拜年,其实我们5年前都想不到。最早是短信拜年,然后变成了微信发红包,我们也不磕头了,节日饮食也在发生变化。春节拜年的社交性、礼仪性更多变成了现在的休闲性。这些变化都契合每一个时代的社会心理和物质基础。只要它的团圆、祈福、迎新的精神内核不变,依然是千百年来我们共同传承的春节。
叶:非遗与文化创意产业是有区别的。文创产品是有非遗的元素,比如说在杯子上画一个昆曲的人物形象,这个文创产品就截取了非遗的一个元素,但它不是非遗本身。文创可以是非遗保护的一个手段,用于提升非遗项目可见度和市场接受度。非遗保护对于传统工艺的振兴作用,要看工艺能力和水平、产品品类和品质、传承人才和队伍、行业发展与品牌是否得到提升。而且,非遗要保护的,不仅仅是这个项目本身,还有一个文化生态。比如我们保护端午节,不可能只保护粽子,而要把整个节日保护起来,包括赛龙舟、粽子、医药、神话、表演等。此外,文化产业讲求经济产出,但其实很多非遗是没有经济产出的,更多时候,非遗提供的是认同感。春节本身有什么产出?我们过春节的时候,即使身处海外,华人和游子也能强烈地感觉到我是中国人,这就是认同感。所以,很多民俗和民间文学的价值,不在于提供直接的经济价值,它们的贡献是精神层面的。
叶:非遗保护是最宝贵的核心技艺的传承,但不意味着保护和保持落后的工作效率,也不意味着排斥提高效率工具的引入。龙泉青瓷早年很少有女性艺术家,为什么?其中一个原因,是当时没有电动的拉坯机,脚踩拉坯时需要力气,女性可能力所不及。电力拉坯机作为一个环节中不影响项目核心技艺,而有助于提高劳动效率的工具引入,打破了性别间的力量壁垒,从而涌现出越来越多的女性艺术家。你说,都是拉坯机上用双手抟泥成器,用电动拉坯机和脚踩人力拉坯机,在手工技艺成就上有区别吗?
关于机器和手工的关系,蚕桑丝织技艺是一个更有代表性的项目。工业革命以后,机械织机逐渐替代手工织机成为纺织业的主流生产设备,现在,传统手工织机只在缂丝等少数品类中仍然有运用。织物生产过程,人在其中的核心作用,是研究如何生产出美丽的纹样、理想的质感和适当的尺寸。这项技艺的传承,真正的價值在于创造力。而使用何种设备只是工具的选择,我们就是要让机器像人类的手一样,创造价值。我们手上创造的感悟,要让机器也做得到。
当然,手工和机器的产品还是不一样的,比如瓷器,比如刺绣,手工瓷和灌浆瓷,机器绣和手工绣,带来的审美体验是不一样的,价格也会有很大差距。这是作品和产品的区别,艺术品是很难通过机器量产的,它体现人的创造力、手工的价值。但是,要让大众都来享有非遗的产品,让非遗回到现代人的日常生活,肯定要运用现代化的手段,来扩大产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