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雪成
整个冬天,他都保持一种节奏——每隔三天,打扫一次房间;犯懒时,每星期打扫一次。说是打扫,其实只是拿一块抹布,挨个角落里擦拭一遍,挥着扫帚将地板清扫几下。大部分时间,这间小屋子压根就不需要他的这样一种节奏,灰尘似乎也跟着冬眠了,它几乎干净得叫他无事可干。每天如此,是因为心里落了太多太厚的灰,需要一些形式来清除,譬如看会儿书,写几行字,挥动抹布和扫帚,目的都在于让自己感觉清爽明朗。
形式越稳定的人,大概目的也会越清楚。反过来说也可以。很早以前,一个叫姜尚的老人为了钓出文王这条大鱼,可以天天跑去渭水河边放空杆,形式夸张却坚定。与姜尚相比,他的形式很混乱,因而一直钓不出心里面那条大鱼。
这几日,房间里的不速之客日见增多了——在书架上、桌子上、沙发上、茶几上、窗台上,处处可见一种渺小的、淡白色的灰尘。这些冒出来的灰尘,如极微细的绒毛一般,附在房间里的每一件物品上面。他因此不得不改变本就混乱的形式,由一周打扫一两次,变成一天打扫一次。偶尔,频率会变成一天两三次,这得视心情的好坏而定——心情越糟糕,打扫的次数相对越频繁。
在灯光的照耀下,那些灰尘仿佛个个披上了一件外套。有时,他坐在沙发里长久的凝视它们,恍然中,觉得那些外套变成了一对对翅膀,灰尘藉由那翅膀快速靠拢,像一群顽童一样,扎堆在一起,不多时,又自然的分开,飘向了另一处。在他的房间里,它們乐此不疲地玩着这样的游戏,那或许是它们的形式。假如没有他这个心情好坏不定的人的横加干涉,它们的形式将会稳定下去。
与这些形式稳定的灰尘斗争,他永远是处在下风的那一个。它们源源不断地冒出来,一块小小的抹布,并不能消灭它们的决心。哪怕他常常紧闭门户,也不能阻止它们热情的登门造访。感受到这巨大而冲动的热情,由此而改变一种节奏,对于一个形式混乱不堪的人而言,是不可思议和惊奇的。直到某一刻,他才忽然醒悟过来:这不管不顾的热情,恐怕只是这些灰尘的一个形式,目的在于告诉他:冬眠结束啦,春天到了。
街上,不少的人已经脱掉了冬装,商店里也摆满了最新潮的春装,而他还穿着一件冬天的皮夹克在人群中穿梭。大概他们的春天比他的来得早一点,他想。
出门时,又看到了那棵李子树,它就长在他的住所前面。每天经过它身边,他都要瞥上一眼,看看它有什么变化。每天几乎都是老样子——树枝上一片叶子都没有,它光秃秃地戳向天空,这样的姿势已经保持了很长时间。
它旁边的柳树已经长出了新芽,不多,就几颗;一种他叫不出名字的草,绿色也很浓很惹眼了。唯独这棵李子树,一点动静也没有。有人说,这树估计活不过来了。他隐隐担心它是不是在冬天被冻死了,就像一些很老的人,在冬天无声无息的被带走。这样的老人,这些年里他听到的越来越多。李子树也很老了,没人说得清它到底活了多少年,但附近的人都说它很早前就长在这里,也许比那些被带走的人都老吧。它被寒冬带走,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他总不愿相信,它会这样轻易地被打垮。
夏天时,他和很多人还吃过它快压弯枝头的果实,很甜,带点酸。那时,大家一致认为,它来年也会长出这么多、这么甜的李子。如今,在愈来愈浓烈的绿色包围圈中,它光秃的铁黑色身躯显得格外扎眼,使人很难将它与几个月前还挂满果实的一棵树联系起来。它使他偶尔想到一些在乡下住时认识的老人,他们在冬天足不出户,长久地呆在一个角落里,好像整个村子没有这么一个人了。有的人的确就那样消失了;有的人会在春天暖和时,出现在马路上,像村里突然长出来的人。
这棵看起来毫无生机的李子树,会不会也像那些村里消失的老人一样呢?他宁愿相信,它只是跟他一样,春天在它这里来得晚一点。
记不得是谁说过:春夜多绮思。
想必说这话的人,一定在春夜里有许多美妙的感触吧。他只能羡慕这样多绮思的幸运儿。在夜里,脑子渐渐地好像不属于他自己的了。这颗失控的脑袋,里面装了太多芜杂的东西,它们在白天鸣金收兵,偃旗息鼓;一入夜,便纷纷冲出来,兵临城下,黑云压城。
这样喧嚣闹腾的一颗脑袋,极像人声鼎沸的货物市场。麻烦在于这颗脑袋并非聪明的那一类,这很要命。一颗聪明的脑袋,像一间正规的超市,容纳的东西再多,也能分门别类码放整齐,一件东西很容易从中拣选出来。他的脑袋显然不是,它更像一家正在扩张中的杂货铺,虽然规模逐渐变大起来,管理的手段和思维却没有同步更新完善,东西依然是杂七杂八的乱摆着,想要在其中清晰地挑拣和分类是很难的,恐怕会使人抓狂。
对于一颗混乱的脑袋,多绮思的春夜更像是一种负担。它属于诗人、音乐家等等一切富于想象和精准的人,他们能从中准确地捕捉到一首诗、一支曲、一幅画,而不是像他一样任由那些思绪野马脱缰,空留一夜的尘嚣。他因此常常懊恼沮丧,无法心平气和地入睡。这样的时刻,也只有慢慢苏醒的小虫,肯为他献上它们的安慰。它们的浅吟低唱在日渐和暖的春夜,仿佛一首安眠曲,将他送进周公的国度。它们是简单的,一心一意赞美着复苏的大地。这或许也是他不如它们的地方。他无法安于大地,总想着大地之外的事情,对于活在土地上的一个人,这样的忘本和不务正业,无疑会头重脚轻、自寻烦恼了。
看完小说《肖申克的救赎》,时间已近十点钟,脑袋里开始有什么东西在搅动、旋转。转来转去的那个东西,在脑海里持续的发作,搅得脑壳疼。索性坐着,望向窗外的世界发呆。
脑子不好使,一双耳朵却格外的中用。蛙声,即便是一只青蛙的叫声,在春天,也足以打破尘世间铁幕般的死寂,又何况那是一群青蛙们的“百家争鸣”呢。他的耳朵从前天起,就已经关注它们了。无疑,蛰伏了一整个冬天,使它们的气力达到了爆炸的边缘,因而在前天——今春的第一个晴天——仿佛春天的第一束阳光是一根导火索般,瞬间点燃了它们,那积蓄了一冬的气力也终于“爆炸”开来,声波震耳欲聋。连他坚硬的四壁和紧闭的玻璃窗户,都抵挡不住这“爆炸”的威力。久久昏睡不醒的春天,也由此被它们叫醒了。
现在,那“爆炸”的威力澎湃着向一个笨头笨脑的人汹涌袭来,令春天里的一切蓬勃生机在他看来都哑然无声。假如你有缘路过这个位于城郊的小池塘,那么,定能切身体会那威力的凶猛和不可抵挡。这群压抑已久的歌唱家们,似乎连一滴春光都不愿意放过,在阳光下、星月底、暗夜中,从早到晚,它们仿佛无时无刻不在卖力地歌唱。每一声鸣唱,都如同一名歌者在謝幕舞台上竭尽全力、义无反顾的最后一次献唱。若是侧耳倾听一会儿,你甚至于会为之动容。
从前天至今日,整整晴了三天,这群歌唱家们也不肯停歇、不知疲倦地歌唱了三个昼与夜。白天,每当它们使出浑身的气力亮起嗓子,他都会立即安静下来,放下手头正在做着的事情,像个虔诚忠实的听众一样,默默的听上几分钟;倘若是在夜里,就任由这歌声飘进耳朵里,伴他入眠。他对音乐几乎毫无鉴赏力可言。然而,他的耳朵的确极其喜欢这歌声,觉得那确定无疑就是一种美妙动听的音乐了。
整个寒冬,雨像连珠炮般落个不停不休,天气阴冷得令人抑郁。他整日的窝在屋子里,即使开着空调,还是觉得有一股子冷气身上窜来窜去,浑身乏力,提不起精神。他疑心自己生了什么病,可身体的各项机能、反应、指标和数据没有任何可疑之处。他很清楚,那一种根深蒂固的、在身体里埋伏了很多年的冷,又跳了出来,在某个幽暗处,远远近近的窥视他、嘲笑他、讽刺他、捉弄他,以它一贯的伎俩。这么多年过去,他始终无法彻底击垮它。它的骨头比他的硬,比最坚硬的石头还硬。你以为它奄奄一息时,它又会在某个时候,突然死灰复燃,重新坚硬地站起来,忽远忽近的狞笑着,好像从来就没有被任何人打倒过。他与它断断续续交手,有时候占得上风,有时候做着它的俘虏。他们彼此再熟悉不过了,命运早已将它与他捆绑在一起。想要打败它,他需要一副更坚硬的骨头、一颗更强壮的心。可他没有。
——在烂泥塘里苦熬了一个冬天的歌唱家们有。他与它们做了一个冬天的邻居了,或许可以做个证明,以此消除恼恨的人们对它的一些误会。
深秋时,池塘里的水已经干枯,露出一堆烂泥巴。附近的村民快活地在里面挖掘了一下午,收获了大大小小的泥鳅、鲫鱼和鲤鱼,高高兴兴地拎回了家。这个没有主人的小池塘,把所有孕育的孩子都献给了村民,唯独歌唱家们躺在烂泥里,无人问津。村民从泥巴里挖出它们,逗弄一番,很快丢弃在一旁,再不去管它们。村民走后,他站在一片狼藉的池塘边,既为这群歌唱家们庆幸,也替它们担心——寒冬来了,它们还能再次逃过一劫吗?它们是冬眠专家,可孕育它们的母亲已经遍体沧桑了,谁来庇护它们呢?他这样柔弱的一个人,也仅仅只能感叹一声,冬天一来,缠斗多年的冷缚住了他,他也就再没去过池塘那边了。
如今,它们恣意的歌声证明了他的担心是杞人忧天的。他只配担心自己。它们不是人们所嘲笑的井底和温水里的那种青蛙,在蛙的国度里,它们自有分类,就像从肖申克监狱里逃出生天的安迪,与其他的囚犯类别不同。蛙声美妙动人,让脑袋里不停打转的他沉醉。也许,一个人的寒冬里,被那影影绰绰的冷缠住时,所需要的正是这样一种音乐。沉醉其中,使他恍惚觉得,脑袋里打转的那个东西,旋转成了这音乐的一个音符。
习惯晚睡,但很少在深夜失眠。偶或在深夜里失眠,在他是极为痛苦的体验。茫茫夜色,寂寞之音四起,犹如置身虚幻之境。
奥匈帝国的布拉格人卡夫卡,就经常在深夜失眠。在白天,他是个普通的小市民、小职员,入夜后便化为一只寒鸦。住在乡下时,村民们普遍惧怕屋外藏于夜色中的寒鸦,他们说,假如谁在夜里听到寒鸦啼叫,一定是祸事临头了。卡夫卡在深夜被失眠所苦,一定许多次被窗外的寒鸦惊住;一夜复一夜的担惊受怕,于是也就不再怕了。卡夫卡自己俨然成了一只唤醒恐惧的寒鸦。其实,也可以理解为,长久委身于夜色之中,卡夫卡也等同于黑夜了。
一旦与黑夜融为一体,卡夫卡便专心做一只寒鸦。他要把大祸临头的惊恐声在漫漫长夜中传播开去。夜色中,白天疲惫不堪的人们在酣睡,卡夫卡的声音在独自游荡穿梭。无人惊起。夜幕太深重。卡夫卡只好起身,伏案而坐,奋笔疾书,一页又一页,一夜又一夜。卡夫卡的笔配合他的惊叫,撞得黑夜深重的幕布缺了一角。人们在晨光中醒来,快步走进喧闹的白天,隐约闻见一丝微弱的声音在路上飘荡:昨夜奇谲恐怖,醒来的是你们的肉身和面具。有人心里惊骇,有人摸不着头脑,大家纷纷继续闷头赶路。卡夫卡裹挟在人流中,卑微前行。
一支在夜色中寒光闪闪的笔褪去了光芒。它在等待又一个黑夜降临,那只寒鸦会再次握住它,一下又一下,不知疲倦地敲击深重的夜幕。声声如锥。
春光漫溢时,他想起了一片土地。
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他没有子承父业继续当一个农民,在土地上躬耕刨食建立家园。原本,他可以在某个不起眼的村庄,获得几亩土地,用辛勤的汗水,收获一仓仓的粮食,平淡地过完一生。这一点也不可耻。用勤劳的双手去收获,也许于他是最心安理得、最适宜的生活。但世间的事情大多会有不同的走向。
一个城里人——是他现在的身份。他不确定这意味着什么。是在城市里安居乐业、终老于此,或者只是一个寄身于此间的过客?很多时候,他茫然的望向城市的夜空,不知道哪一小片星光是属于他的。他在城里有一间房子,盖起这间房子的地方原是一大片良田,是属于像他父亲那样的真正的农民的土地。换句话说,他的城里房子——证明他城里人身份的一件证物——是从别人的土地上交换而来的。他有时候会很认真的琢磨,那些和他交换、和与他一样的很多人交换了土地的农民,没了自己的土地,以后又该怎么称谓他们呢?
许多年前,他还在土地上耕作时,坚信父亲的土地在不久的将来迟早也会成为他一个人的土地。不仅如此,他进一步认为,只要再长大一点,长到像父亲那样强壮时,他还会拥有更多的土地,像村里其他渐长的后生一样,接过那些逐渐从土地上消失的人的土地,那意味着多了几亩水田,或是几亩旱地。他还宏伟地设想:水田就种上水稻;至于那些旱地,他不想像村里人一样种棉花、花生一类的作物,他想种麦子,因为他喜欢吃面条——面条是面粉做的,面粉又是麦粒磨出来的。他只需慢慢等待,等到父亲老了,种不了田和地,他就会把那些土地接手过来,父亲的土地,加上他的土地,将由他一个人来耕耘和收获。他深信自己会像父亲那样,独自在土地上建立起一个家园。即便他并不甘心在土地上过完所有的日子,即便他眼里的土地永远是沉默、贫瘠、乏味的,他也不得不承认,那样的设想很合情合理。
那时候,他只是一个懵懵懂懂的孩子,除了父亲的土地和别人的土地,他并不比村里其他孩子知道的更多;他更不知道,世人的众多设想,不单要包含眼前的因素,也要考虑另一个重要的因素——时间。时间成就了许多人的设想,也打败了更多人的设想。
在时间面前,他见证了自己设想碎裂的全过程。很多年过后,他看到村庄里的人一个个的抛弃了土地,他们不再安于土地,不再与土地厮守;鲜有人再谈论土地的事情,土地成了活在土地上的人们的隐痛;在土地上安守一生,仿佛一夜之间变得不再是合情合理的。像村庄里的很多人一样,他逃离了自己的土地,开始了没有土地的生活。
娶媳妇,生孩子,建立家园。他像在土地上耕作时设想的那样,一件件完成设想之中的事情,只是,这一切是在别人的土地上进行的。当然,在众多和他一样逃离土地的人群当中,这也为他赢得了不大不小的赞许和称羡,满足了他无处不在的虚荣。
有很多次,他偷偷跑回去看望那片被他抛弃的土地,既让他感到无比的亲切和自在,又让他有说不出来的痛苦和惘然。在逃离土地的很多年后,他迟钝的意识到:一个人,不仅仅需要一块供自己耕作、收获、立足的土地,更需要一片容纳心灵栖息的土地。他曾在众人的说笑声中半开玩笑地说,自己要回乡下去种地。引来一片笑声。他由此模糊的感到,讨论心灵的事情,只会在心中没有土地的人面前引发猎奇和尖笑。土地上已经长满了楼房、工厂、商场、电影院、大街和鼎沸的人声,而供人心灵餍足的粮食日渐凋零,他不知道时间的暗涌会在何时止息。也许,他梦中呓语般的想到,时间只是将人带入它的漩涡,怎么摆脱,是人自己考虑的问题。
他知道曾经有一个叫梭罗的美国人在一个湖畔开垦了一片土地,同时,也开垦了自己丰饶的心灵之地。他承认自己很羡慕,也很钦佩他那样安于土地的人。在预示着耕耘的大片春光中,他想起了一片土地,一片生养他、供给他衣食的土地;但他隐约又觉得那不只是一片土地。以一个城里人的身份想起逃离的土地,他想,会不会是时间背后的暗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