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东亚
题记:月在云中穿梭,风像是有了绳索……
我和孙渔穿过那片深密的芦苇丛去南河游泳,一群鸟雀倏然惊叫飞起。孙渔回头看看我,诡异一笑。当我们脱光衣物欢呼着跳进河水,芦苇丛中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孙渔没有听到那声叫喊。他一入水,便潜入水底,游向了对岸。我浮在水面,望着风中悉索可闻的芦苇丛,一阵慌乱。
孙渔抱着从王喜瓜地偷来的西瓜从对岸游回,我已回到岸上。那声凄厉的叫喊此刻依然萦绕耳畔。将西瓜一分为二,孙渔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說,真他娘的甜!我接过西瓜,跟孙渔提及芦苇丛中令人匪夷的尖叫。孙渔大口吞咽着西瓜,坏笑起来。我明白他的意思,不过那叫声与男女愉悦之声实在相差甚远。甚至我觉得它更接近死亡之音。
晚些时候,我们上了岸。穿好衣服准备离去,我看到不远处一个身影从芦苇丛中钻出,又瞬即消失在了更为密集高深的芦苇丛中。
回到家,已是傍晚。母亲站在门前正和馒头铺的王婶说话。
请了神了?
唉!请是请了……王婶欲言又止。
咋说的?
童子命呗(童子命:乡人指“前世立在宫观寺院各路神仙身边的小童,一生保持童子之身,投胎做人活不过20岁”的人)。王婶叹道,没想到的事。
怪不得那孩子一哭就是一天哩。母亲讶异不已。
我知道他们是在说那个叫盼盼的女孩,很长一段日子,她总是坐在自家门前低泣,像是前生欠下了谁的情债。我无心旁听,准备进屋时,母亲喊住我,吩咐我去街口的豆腐坊买斤豆腐。说完,继续和王婶说着家长里短。
买了豆腐出了豆腐坊,我看见秦小曼迎面走来。这个曾令我夜晚深陷无边遐想的女孩,如今已出落得分外俊俏,身材窈窕,胸丰臀翘,单那一双秋水眼不知要迷倒街上的多少男人。然而,不久前,听说她竟与北街寿衣店的瘸子乔阿满订了婚。想到秦小曼即将成为一个瘸子的女人,我不由失落起来。
像往常一样,四目交汇刹那,秦小曼冲我漠然一笑。我拎着豆腐,在迎面吹来的燥热的气流中一阵烦乱。之后我停下,盯着她远去的身影,低声骂了一句,对着路面吐了一口唾液。
孙渔说他曾和秦小曼在小镇外的野地里游荡过一夜。对于孙渔的话语,我半信半疑,想不出像秦小曼这样骄傲的女孩怎会与他去野外游荡。但他说得绘声绘色,提及黑夜里强行抱吻秦小曼被狠狠甩巴掌之事,他还笑了笑,用手摸了摸脸颊,仿佛那记忆中的痛感尚且带着一丝耐人寻味的甜蜜。如此一来,孙渔的话就显得真切起来。是否出于愤恨,我不得而知,突然觉得倘若孙渔那狗日的能睡了秦小曼才好,这样她就不会再在我们面前故作清高,摆出一副目中无人的孤傲姿态了。
那时我对男女之事知之甚少,仅有的知识不过止于闲书野史,这点孙渔似乎远胜于我。每每聊起女人,他都要将自己的情史无限夸大,以此表明他经验丰富,是位情场老手。事实上,他只和牙医张大头的女儿张玟有过肌肤之亲(我实在难以想象,与一个满脸雀斑一嘴暴牙的女孩抱吻究竟有何意思),趁着夜色在她扁平的胸前摸了两把而已。此外,孙渔无数次说起的,是他曾看到余寡妇光着身子在院里洗澡之事。
如今想来,那个夏日充满着躁动与暧昧的气息。孙渔说他那天闲来无事,爬上院墙去逮自家惯于偷腥的猫,准备狠狠教训它一顿,不想却看见余寡妇光着身子、哼着小曲在院子里洗澡,两只白白的大奶子吊在胸前,在夕光里仿佛两只兔子,晃得让人心慌;还说她小腹下面黑乎乎一片,宛如一把稻草。孙渔说他看着看着就躁狂起来,不觉下体那小东西就挺拔起来,坚如磐石了。说到这时,孙渔遽然停下,在假想中邪恶而自足地冲我哈哈一笑。
后来我们躺在床上漫无边际地闲聊,孙渔又说起了秦小曼,说他怎么也想不到她会嫁给一个瘸子。我起身点了一支烟,望着悬在天花板下刺眼的灯泡,没有言语。
深夜醒来,窗外大雨如注。微弱灯光里,雨水形成一道雨帘,遮蔽了黑夜。孙渔睡在地面的竹席上,鼾声节奏分明。这日临睡前,孙渔说他娘已帮他相了亲,姑娘住在小镇五里外的石头村,是一个菜贩的女儿,身材高大,屁股滚圆……
你娘还真会给你挑婆娘。我打断他,忍俊不禁。
老子才不稀罕!孙渔说。
雨水急剧落下。
这一刻,我躺在床上听着孙渔的鼾声,以及雨打瓦片的响动,再无半点睡意,想起母亲也曾帮我物色过一个对象,是我们远方的一个表亲,叫席岚。那个夏天,她应邀来我家住了几天,我们很是谈得来,但丝毫没能擦出半点爱情的火花。席岚走后,母亲问我意见,我缄口不言,不敢将我和席岚前一日发生的事情告诉她。
席岚可是个好姑娘,要是席岚这样的姑娘你都看不上,我以后可再不操心这事,有本事你自己找去,你就是娶个寡妇……母亲喋喋不休。
那我就去找个寡妇回来。起身出门前,我回了她一句。
我看你呀,这辈子就是个光棍的命!下楼时,母亲站在门口嚷道。
我回身一笑,快步跑下了楼。
毋庸置疑,我对席岚颇有好感。记得带她去南河那日,穿过芦苇丛时她害怕地拉着我的胳膊,说这芦苇丛太深太静,若是在这里杀个人,恐怕尸体一时半会也不能被人发现。我回头看了她一眼,说你就不怕我在这把你那啥了?席岚盯着我,说你才不会。我说,这可说不好。席岚笑说,你没这胆。我心情不快起来,一种被轻蔑的感觉袭上心头。于我停下脚步,一声不响地盯着她。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意外发现席岚眉目如画,格外好看。
你想干嘛?席岚一下紧紧抱住臂膀,说,你可别吓我?
我一把将她拉住,抱进了怀里。
放开我!席岚挣扎道,你这是耍流氓。又说,你太用力了,我喘不过气。
过了一会,我放开她,说,你不是想给我做婆娘吗?要不咱们就在这把事办了吧?
谁要给流氓做婆娘?我才不要。席岚推开我,像是生了气。
不想给我做婆娘你来干啥?我挑衅道。
席岚一时无言。
芦苇丛传出一阵怪异的鸟鸣。我立在原地,身体一阵莫名冲动。此后我上前再次抱住席岚,吻了她的薄唇,双手在她后背胡摸了一通。席岚抗拒中中骂我是个流氓、混蛋。
后来我们就滚到了芦苇丛上。毫无征兆可言,我将手探向席岚的隐秘之地时候,余寡妇的身影无端跃入了脑海。我猜想席岚的那片温暖之地一定也如稻草般繁密凌乱,她突然停止反抗,哭了起来。或许是她的哭声唤醒了我内心的软弱与善意,我停下继续行施的坏举止,翻身躺到芦苇丛上,感觉自己真他娘成了流氓。席岚呜咽着,说,你怎么可以这样?起身理了理衣服,说没想到我竟然也是个……
我知道席岚这次想骂出的那个词语,撑起身子,随手扯了一根芦苇叶叼在嘴里,冷冷地看着她。
你想说我也是什么?我故意问道,你是想说我竟然也是个畜生吗?
席岚愣了下,说,我可没说,是你自己说的。抬步向河岸走去。
我手枕后脑躺在被压倒的芦苇上,呆望了一阵空中闲游的片状云朵。
那天从南河回来,我很是担心席岚会将我对她的无礼之举告诉母亲。不想到了家,她只提出要走,根本未提在芦苇丛里发生的事情。晚饭过后,她甚至还到我房里坐了一会。母亲以为我们在屋里说悄悄话,拉着父亲下楼串门去了。
进了屋,席岚先是扫视了一遍我凌乱的房间,之后若有所思地看着墙上张贴的那张仕女图。
你也喜欢古典美女啊?
谈不上。我盘腿坐在床上。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
这个啊……我想了想,说,还真没想过。
我才不信。
那你哩?
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席岚突然又问我,你觉得自己有病吗?
我甚感惊诧,猜不出她是否别有用意,反问,我有什么病?
席岚转过身看着我,说她觉得我心理有病。又说我这人看着正儿八经的,其实骨子里就是个流氓。我猜出她还在生气,从抽屉里找出一支烟点上。
你觉得我像吗?我说,不过也对,谁年轻时候没流氓过。
翌日一早,席岚便坐汽车去了县城,之后转火车回了家。我和席岚的事情也不了了之。
后来席岚曾来过几次电话,都是母亲接听的。除了问候,似乎别无其他。一次打来,席岚竟主动要求和我说话。她问我过得如何,我说老样子,不好不坏。席岚笑,说老样子是什么样子?我就问她,你呢?席岚顿了顿,说,跟你一样,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又说她要结婚了。这个消息让我有些吃惊,但随即我装出事不关己的口吻,说了一番违心的祝福语。再后来我们又聊了些什么,已不能记得,只记得我拿着电话,一直揣想着席岚要嫁的那个男人究竟是何模样。
再次想到席岚,她甜美的笑脸在深夜里一晃而过。
睡意无声袭来,窗外的雨点似乎小了一些。等我恍恍惚惚入睡,孙渔蓦然在黑暗里大叫了一声。我起身开了灯,看见孙渔坐在竹席上,一脸惊愕,满额汗水。
你想吓死人啊!我嗔怪道。
我梦见余寡妇吊在了屋梁上。孙渔睡眼朦胧道。
你脑子里除了女人还是女人。说着,我打了个哈欠,重新侧身躺下。
妈的!孙渔兀自骂道,我怎么就梦到那个骚货了呢。
孙渔没有听从他娘的安排去和菜贩的女儿相亲,当晚约了张玟去了河边。
这时节,南河岸上一望无尽的芦苇甚为优美,白色芦苇尾羽在秋风里摇曳生姿,如亟待检阅的初熟少女。孙渔拉着张玟入了芦苇丛,一直向深处走去。孙渔告诉我,当他们的身子抱在一起滚倒在芦苇丛,竟然听到一阵女人低沉的哭声。于是他放开张玟,顺着哭声去寻,可那哭声越来越小,最后就倏然销声匿迹了。除了风吹芦苇的哗哗响声,我他妈什么也没看到。孙渔说,等他再次和张玟滚在一起,那哭声竟又再次响起,哭声隐隐约约,如怨如诉。他问张玟有没有听到哭声,张玟听了听,说只听到了风声和鸟叫。于是孙渔胆大起来,高声骂道,哪个狗日的在哭?幽深的芦苇丛里,他的喊声一去不返,只有一只被惊到的野鸭嘎叫着飞起。
你还记得不?孙渔问我,那天我俩在河里洗澡,你说你听到了女人的尖叫。
孙渔的话语将我带回到之前在南河洗澡的那个傍晚,可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曾对他说过听到了女人的尖叫,觉得孙渔又在故弄玄虚,不过是想要为他的情事增添一份神秘的色彩罢了。
我说过吗?我说,我可是一点没印象。
孙渔继续说着他和张玟那天的亲密之事,仿佛根本不曾听到我的话语。他告诉我,每次他和张玟亲嘴,嘴巴都会被她的牙齿碰得生疼,还说张玟喜欢把他的舌头吸在嘴里,想要把他生吞了一般。说了一阵,他像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问我,你真不记得了么?
记得什么?我问。
那天你说你听到了女人的叫声啊。
我搖摇头说,我肯定没说过。
孙渔就点上一支烟,说,你真他娘的健忘。又感慨说,她会的可真多!
巷尾传来的狗吠惊扰着夜晚。窗外的夜色被月光冲淡,看上去犹如蒙着一层薄薄的轻纱。我又仔细回想了一遍,确信自己在河里不曾听到过任何女人的尖叫,断定那是孙渔故意捏造的事实。
晚上和孙渔一起去阿胖经营的地下录像厅看录像,阿胖堆着笑脸递给我一支烟,虚情假意地寒暄了一番。孙渔问他,有没有啥好片?阿胖看了我一眼,告诉孙渔他刚从县城弄来几部国外大片。对眼前这个一起长大的邻居,我丝毫没有好感,这大概和两件事情有关。一件是初二那年我们一起去偷校长家的石榴,校长忽然出现,在墙外把风的阿胖出卖了我,说他看见我翻进了校长家的院子去偷石榴。为此,我在学校的大会上做了检讨,而他作为举报人受到了校长的表扬;另一件是他喝醉酒和他哥哥吵嘴,竟拿刀捅了他。由此我认定,此人无情无义,不愿再与他交往。只是我不明白的是,孙渔对他却一直赞赏有加,与他打得火热。
等我和孙渔进了那间黑漆漆的地下室坐定,阿胖换了一盘录像带,之后走过来拍了下我的肩膀,神秘一笑,说,难得兄弟来捧场,慢慢欣赏吧。随即出了门,将门上了锁。屏幕上先是出了一段英文,此后闪出一对赤裸的金发男女。我顿觉紧张不安。孙渔看了我一眼,附耳道,过瘾吧?我没有搭话。地下室仅剩的几个男人此时如释重负一般,换了一个舒服的躺姿,无声地盯着屏幕。一股亢奋的气息在忽明忽暗的地下室里悄然升起。等画面上那对男女滚到床上,女人发出愉悦的呻吟,我脑海迅疾闪出和席岚在芦苇丛滚在一起的一幕,恍然感到屏幕上的金发男女遽然变成了我和席岚,光着身子取悦着地下室里这群兴致勃发的看客。
我一直无法阐释那晚的情色录像带究竟给我带来了怎样的快感,只记得看到一半离开时,我下身已湿漉一片。对我半场逃走之事,孙渔嘲讽了我很长一段时日。那晚阿胖打开门锁,放我出去后,我一口气跑进到小镇教堂后面那条如今用来堆放垃圾的窄巷。也就是在那个月明星稀之夜,我在巷子里撞见了秦小曼。月下,她背靠着教堂的白色院墙,无比惊慌地看着突然出现的我。等我定了神,喘着粗气向她靠近,秦小曼却拔腿跑开了。
毋庸置疑,我一下就猜到了她在等人。但对那晚之事,我一直守口如瓶,直到后来孙渔告诉我,说他一晚看到秦小曼去了张大头的诊所。我似乎一下就明白了一切,只是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个男人会是牙医张大头。
这日一早,母亲叫醒我,让我去街上帮她摆摊。临近中秋,母亲一直在忙着做月饼。帮母亲摆摊时候,孙渔又来寻我,一脸失落相。陪我在摊位前站了一会,他就走开了。晚上他再来寻我,我才知道原来他娘自作主张,帮他订了婚,姑娘还是那个菜贩的闺女。此时他醉醺醺地歪躺在我房间的那把破藤椅上,不时打着令人恶心的酒嗝。我安慰他,说订了也好,这年头娶谁都一样过日子。孙渔挣扎坐起,忽然落了泪,说他对不起张玟。我说反正你也没把她怎么着,不如算了。孙渔反复说了几遍自己真他妈是个混蛋。之后一声不响地歪躺了下去。
孙渔离开时已经很晚,他说不想回家,回去也是跟他娘怄气,没意思,独自去了阿胖的录像厅。孙渔走后,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父亲稍后敲门进来,告诉我镇上有去新疆当兵的名额,问我愿不愿意去。我嫌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当兵太苦,毅然拒绝。父亲有些生气,说不吃苦中苦,能当人上人?又说,就你这吊儿郎当样,一辈子也成不了啥气候。我就用被子蒙住头,回他道,我也没想成啥气候!父亲骂我是混账东西,摔门而去。
秋雨淅沥落下,窗外黑漆一片。我站在窗前,忽然十分想念席岚。她或许早已出了嫁,这一刻正在和一个男人欢爱。她会不会偶尔也想起我呢?我不禁想道。若是那天在芦苇丛我占了她的身子,此时躺在她身边的那个人应该会是我。在假想中重新回到床上,我突然身体无比亢奋。黑暗中,我幻想着席岚那丰满白净的身影,在一阵急剧的躁动中终结了那种空无的快意。沮丧油然而起。我望着那滩乳白的液体,顿觉自己有些可耻。
那晚我做了个梦,梦见那滩液体忽然游动起来,在空中瞬间膨胀为一群硕大的蝌蚪,惊恐间,它们又变成了一条条长有翅膀的花蛇,从窗口飞了出去。惊悸未定,我又出现在了一处小院门前,门上张贴的白纸黑联以及高悬门侧的白纸灯表明此处一定正有丧事经办。这时,余寡妇忽然打开那扇窄门,探出头说,你来啦?仿佛我们早已相熟。我问她,你怎么在这儿?余寡妇没有应声,转身向院里走去。那时我方看清她身着一袭孝衣,眼前是崭新的灵堂,一副大红棺木在幽暗的灯光下让人顿感惊怖。她在为谁守灵呢?揣想间,孙渔忽从墙上跳下,鬼鬼祟祟地趴到窗口看着房内的余寡妇。不知何时,余寡妇已一丝不挂地躺在了床上。后来孙渔就推开窗子,纵身跳进了屋。当余寡妇惑人心魄的叫声传来,正堂的棺盖被缓缓推开,一个满脸血迹的女人倏然坐起,从棺材里爬了出来……
醒来,一身大汗。窗外秋雨淅沥不止。我再无半点睡意。
翌日早饭时候,母亲接到了席岚家人打来的电话。
啥?自杀?母亲一脸惊愕,对着话筒惊叫道。听了一阵,她哽咽起来,说,这孩子咋能这么想不开呢?这么好的孩子咋就说没就没了……
我放下碗筷,怔愣地望着母亲。
秦小曼主动约我见面,让我甚感意外。那日我无所事事地坐在母亲摊位前抽烟,她从街尾缓缓走来。来到面前,秦小曼先与我母亲寒暄了几句,之后问我晚上有没有时间,我点点头,问她是不是有事。秦小曼说,也没什么事,就想跟我聊聊。母亲狐疑地看看她,又看看我,什么也没说。
我猜不出她的真实用意,但还是爽快地跟她约定晚些时候去南河。
那段日子,我一直纠结于席岚的死,猜想她的死一定别有缘由。母亲从席岚家回来告诉我,说席岚得了一种病,每天躲在屋里,不吃不喝,也不愿跟人说话,精神恍惚不定。又叹息说其实她得病还是和嫁的那个男人有关,据说是他没男人那方面的能力,还疑心席岚跟别的男人有情况,就每天折磨她,喝了酒更是对她非打即骂。时间久了,席岚受不了就跑,被抓回来,那男人就更变本加厉地虐待她。说这些时,母亲没有丝毫怜悯,还说席岚自殺那晚曾在锅里下了老鼠药,幸好那男人醉了酒,一晚上没回来,不然的话……母亲说完,摇头哀叹了几声,似在为席岚的轻生可惜,又仿佛是在感慨命运无常,之后系好围裙,去厨房做饭去了。
事实究竟如何,我无从知晓,犹如我无法想象席岚将那根绳索套进脖颈时内心该是怎样的痛苦和绝望。
我将席岚上吊之事告诉孙渔,他说他早就看出了席岚的忧郁,像是他突然就有了未卜先知的能力。我问他怎么看出的,孙渔告诉我是从席岚的眼神。他说席岚在看一个东西时,眼神会出奇地明亮,仿佛她能将它们看穿一样。我骂孙渔鬼扯,说,你他妈的想象力倒是挺丰富。孙渔争辩,我不再理喻,想起席岚临走那晚在我房间看墙上仕女图的一幕。记得那晚她问完我是不是喜欢古典美女,之后还说了一句令人费解的话。席岚说,你看,那仕女在画里翩翩起舞的模样多美。难道她真看到了那画中的女子在画里舞动?我不觉好笑,猜想那不过是鬼怪故事引起的幻象罢了。
晚些时候,孙渔跟我说他真想带张玟逃走,去个没人能找到他们的地方,还说他去见了那个菜贩的闺女,一张呆瓜脸,身形奇大,滚圆的屁股像磨盘一样。他忍不住笑,告诉我从来没见过那么丑的女孩。
我想着与秦小曼的约会,心不在焉地听他一再抱怨。
那晚月色出奇的好。爽朗的秋风阵阵吹着。去南河的路上,我一直揣想着秦小曼为何会主动约我。半路上,我遇见了王喜,他一边赶着拉满玉米的驴车,一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想着这个年过七旬有着六个儿女的老人如今却要独自过活,我心里竟莫名难过了一阵。
穿过那片芦苇丛,南河一览无余,秋风吹起的涟漪泛着月光在河面缓缓漾开。小时候,爷爷常带我来南河捕鱼,那时南河芦苇丛里还有栖居的白鹭。每每看到它们飞掠过河面,爷爷就会出神地望着它们,说他早晚得抓一只养在家里。我问爷爷为啥?他说那样的话,他死了就可以骑着它升天去。我就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觉得爷爷的话似乎很有道理。后来爷爷死了,那群出没于芦苇丛的白鹭也遽然消失得了无踪迹。
秦小曼此时抱着臂膀坐在河岸上,头颅深埋双膝,犹如一只受伤的小兽。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那天你怎么会去那儿?秦小曼首先开了口。
嗯?我故作疑惑。
装什么糊涂。秦小曼瞥了我一眼。
你是说教堂后巷那晚?
秦小曼“嗯”了一声,说,其实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说,我怎么想重要吗?
我是在等张大头。过了一会,秦小曼盯住我,说,我是想告诉他别再跟我娘来往了……
我眼前不由闪出一个打扮妖艳、花枝招展的女人。她总是坐在自家的店门前一边悠闲地嗑着瓜子,一边和路过的熟人搭讪,笑容妩媚而多情。在街上,熟悉的人都喊她“花姑”。她就是秦小曼的母亲。
你说他们俩……我意外道。
能帮我守住这个秘密吗?
嗯。我说。
你知道吗,张大头就是个王八蛋!秦小曼再次将头埋进双膝,愤恨道。
风吹芦苇的声响清响入耳。
你知道吗,趁我娘睡着的时候他就偷偷跑到我房里来……秦小曼哭出了声。
我看着落满月光的河面,一时心生恶念,竟有了杀人的念头。
和秦小曼一同离开南河时候,已近午夜。月亮高悬天际,大地如昼明亮。穿过芦苇丛时,秦小曼突然停下来问我有没有听到笑声?我望着月下白茫茫的芦苇丛,说除了风声我什么也没听到。
秦小曼笑了笑,笑容柔媚动人。
我欲念又生。
就是在那时,我从身后一把抱住了秦小曼。然而,她的反应出奇地平静,犹如她早已预知到了一切。
我知道你喜欢我。秦小曼不冷不淡说,只是别让我瞧不起你好吗?
我只得无趣地松开她。
其实我对你也有好感。秦小曼又说。
我抬头看着高挂天际的月亮,觉得它在那一刻不真实起来。
秋色更深了一些。
闲来无事,我和孙渔在街上晃荡,看到政府门前聚满了身着崭新绿色军装像我一样的青年。他们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笑声爽朗而热烈。从他们身旁走过,孙渔对我说他也想去当兵。我说你狗日的去了也就是喂猪的料。孙渔看了我一眼,说就是去喂猪也比待在家里好。我深知他眼下的困境,没有多言。此时,一家电器维修铺里传来一阵轻柔凄婉的音符,那个叫齐秦的歌手深情地唱着一首《外面的世界》。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陆续登上军用卡车的新兵,内心无端涌出一丝惆怅。我想若是听父亲的话,此刻我大概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遐想间,我和孙渔拐过街角,走进一条小巷。孙渔拉开裤链对着墙脚小便起来。我说你他妈和狗没什么区别,到哪里都要留下自己的气味。孙渔回身猥琐一笑,说其实有时候人还不如条狗呢。我心头一惊,徑直回了家。
母亲照常和馒头铺的王婶聊着家常,盼盼站在她身后,依然一副怕人模样。王婶说姑庵村的神婆已给她换了童子,过段日子还要去还愿。王婶说还愿那日要备猪头一个,鸡、鸭各两只,还要买上卤肉卤菜、水果等共计十八盘,又说还得杀只红冠大公鸡。说着说着,王婶与母亲就扯到了我,说要帮我寻个好姑娘。母亲笑,附和说,这孩子也不小了,正愁呢。我躺在床上看着窗前那只悬吊在细丝上的硕大蜘蛛,不由想起吊死的席岚。若是她也变成了一只蜘蛛,此时会不会也悠闲自得地吊在一根细丝上,等待着食物从天而降?心里烦乱之际,孙渔闪进门来。我问他又来干啥?孙渔兀自坐下,拿起桌上的苹果咬了一口,说他是来告诉我一个消息。我翻身坐起,说有屁快放,烦着哩。孙渔说,你知不知道寿衣店的乔阿满给秦小曼送了多少彩礼钱?王婶不知何时已带着女儿离去了。我回身看了一眼孙渔,说,管我鸟事!孙渔咀嚼着嘴里的苹果,说你就不想知道秦小曼为什么能开得起化妆品店?我说不想知道。孙渔顿了下,岔开手指,报出了一个数字:八万。我吃惊不小,但立即不屑说,就是十八万也不干我的事。孙渔此后在那张我早已准备扔掉的破藤椅上落座,说狗日的,老子要是有八万,能娶三五个秦小曼那样的小骚货。我说你他娘的就做梦吧,等你有了钱,漂亮女人早死光了。
悬吊在窗前的那只硕大蜘蛛不知何时已不知去向。唯那阳光下闪着亮光的蛛丝,在微风里无声摆动。
孙渔走后,我决定下楼去找秦小曼。可当我穿过两条街,看见妖艳的“花姑”翘着二郎腿坐在门前百无聊赖地望着街面,又转身走了回来。路过张大头的诊所,我看到张玟依偎在门前,似乎她突然胖了许多。
晚上孙渔和他娘吵了嘴,又来找我借宿。
进了门,看见孙渔红肿的脸,我才知道这次他爹动手打了他。
这样下去可不行。我说,要不你跟张玟断了吧?
断了?孙渔一屁股坐到床上,沮丧说道,我倒是想,可现在张玟怀上了……
我一下就明白了张玟发胖的缘由。
那你有什么打算?我问。
能有他妈什么打算,过一天是一天呗。
你就不为张玟想想?
我现在连自己都没得想,还能为她想啥?孙渔凄然笑道。
你不是想带着她跑吗?我随口说道。
孙渔漠然地看看我。
孙渔带着张玟私奔的那个夜晚,月亮躲进了女人的身体呼呼大睡。我记得曾在一本书里看到,说女人的身体其实是和月亮连在一起的,月亮有了变化,女人的身体就随之变化,以至每每我看着月亮想起我生命中的女孩,总是感觉是月光将她们锁进了一处无形的洞穴,使我无法真正触到。我又想,孙渔的女人大概是属于黑夜的,因为他带走张玟那晚,连月亮都不见了。
孙渔和张玟去了哪里,没人知道,仿佛他们从离开那天就从我生命里消失了。我时常会在夜晚想起孙渔,想起我们在街上的小酒馆里喝酒或在南河里游泳的场景,或是我们躺在我房间的那张木板床上谈论女人的时光,觉得那些日子虚无缥缈,仿佛一下就遁去了,当我想要伸手去抓,记忆里只余下南河那片芦苇丛春生夏长秋枯冬荒。
孙渔和张玟的事情一出,牙医张大头就带着他的几个兄弟去了孙家铁匠铺。他们好像还在铁匠铺里干了一仗。孙铁匠那天被打得头破血流,急了,便抄起了一把斧头砍向了张大头。孙渔的娘也在打斗中受了伤,被送进镇上的卫生院。出于与孙渔的友情,我用存下的积蓄买了礼品,去医院探望了她一次。后来张大头又带人去铁匠铺闹了几回,却毫无结果,久而久之,事情便不了了之。
那段日子我时常会在梦里梦见牙医张大头,梦见他浑身赤裸地站在雨中以及他满脸淫笑的面容,甚至我还梦到了他和秦小曼睡在一张床上。如今在街上看见他,我会不由心生愤怒,想要将他一脚踹倒在地,像骟猪一样将他裤裆里的两个蛋蛋割了。
孙渔走了,我的生活瞬即空落起来。不久前,母亲语重心长地和我谈了一次,劝说我学一门手艺,只是她绞尽脑汁也没能想出哪门手艺才适合我。后来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出去闯一闯。母亲问我想去哪儿?我说北京吧。母亲说北京太大离家太远。我说那去广州?母亲否决,说她就我这么个儿子,走远了她想我了也没处去找。說着说着,母亲就伤感起来,泪湿了眼眶,仿佛我们是在谈论生死诀别,我不是暂时离开,而是她送我前去刑场。最后母亲觉得我还是去县城好,说想家了随时都能回来。我未置可否。和母亲谈话那晚,父亲躲在房间整理资料,每年这个时候是他最为忙碌的时光。他又在编修那本毫无意义的镇志了。
余寡妇的尸首在芦苇丛被人发现,是在初冬的一天。派出所的警车将她的尸体运回时,我已收拾好行李,准备北上。冷雨淅淅沥沥,忽疏忽密。母亲一边帮我收拾衣物,一边叙说着她看到的余寡妇的死相,脸庞浮肿,拳头紧握,嘴巴张开得无比夸张,似乎想要喊出一句什么。
此前的一天,秦小曼又约我去了教堂。我们坐在最后一排的位置上,默听着众人祷告:不要忧愁。昨天,过去了;今天,依然;明天,只有上帝知道!你真的要走?秦小曼问我。我点头,说想出去看看,不想一辈子一事无成地留在这里。秦小曼就不再说话。祷告结束,准备起身离开,她忽然拉住我,问我能否带她一起走。我惊异地望着她,不知如何作答。其实那一刻我很想抱住她,告诉她我的真实想法。事实上,我只淡然一笑。我觉得她是属于故乡的,属于故乡的月亮,我带走她,就是带走了故乡的全部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