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怒马
后台很多人抗议,说我最近写的东西太深了,看不懂。
抗议有效,借着儿童节,聊点小儿科。
先问一个问题,唐宋写诗词的那么多人,让你不假思索一秒钟说出一个,你会说谁?
我调查了八个朋友,六个都说了李白,剩下两个说白居易和杜牧,已经被我拉黑了。
为什么李白的存在感如此强大?
除了试卷上考他最多,我觉得最大的原因,是李白的人设太扎眼。
简单点说,他一直就是个孩子,在成人堆里随便一站,立马C位。
成人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小孩子不会。
李白的诗里,到处都是情绪的宣泄,从不掩饰。
高兴了,就“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难过了,就“三杯拂剑舞秋月,忽然高咏涕泗涟”,说笑就笑,说哭就哭。
“世人笑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对周围人的不满和轻视,顺嘴就嘟噜出来。
“我且为君槌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刬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
要是急了,还要把黄鹤楼砸烂,把鹦鹉洲倒过来,把君山铲平……
这是李太白吗?分明一个孙大圣嘛。
这样的诗,王、孟不会写,高、岑不会写,中唐深陷政治斗争的元稹、白居易们也不会写。
到了宋朝,诗人们跳进说理诗的框框里,就更看不见一丝快意恩仇。
李白这种小孩子性格,杜甫很抓狂,写信问:
痛飲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为谁雄”呢?沉郁顿挫的老杜当然猜不透,因为他没看过《后会无期》,那电影里分明说着:
小孩子才分对错,成年人只看利弊。
李白的眼里,只有对错,没有利弊。
他不会处理人际关系,不会来事,写个求荐信都是“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傲娇得不行。
他不懂官场,不懂政治,更不会讨好领导。
他像个直不楞登的孩子一样,一头扎进波谲云诡的官场,招人厌,惹人妒,被排挤是一定的。
成人都很务实,小孩子才有不切实际的梦想。
在孩子的字典里,没有“务实”这个词,他们的梦想,都那么不切实际。
李白少年时也有个梦想,叫“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
就是想做管子、晏婴那样的王霸之策,成为皇帝顾问,治国平天下。
“治国平天下”,这是给文人挖的一个大坑,一般人喝酒时拿它吹吹牛就行。
可李白当真了。
他一辈子都在为这个所谓的梦想而努力,付愁心于明月,像堂·吉诃德一样。
要是现在我们身边出现这样一个人,可能会一巴掌扇过去,醒醒吧兄弟,多写点软文,多挣点钱,在长安买大房子,买两匹马拉的大排量车才是正事儿。
可是,你要这样给李白说,保证他拉黑你。
李白、王维一辈子没有交集,我怀疑,原因之一就是李白看不惯王维的明哲保身。
在终南山买栋别墅,弹琴喝茶、焚香诵经,这不是李白要的生活。
他没有物质的概念,“千金俊马换少妾”、“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黄金逐手快意尽,昨日破产今朝贫”、“散金三十万”……
多像一个小屁孩,用自行车换了一个冰棍儿,还得意洋洋。
李白想“谋帝王之术”,是为了钱吗?
肯定不是。在整个唐朝诗人里,李白算是最土豪的一个了,起码实现了好酒自由。
他家是商人家庭,在长江搞物流业务,李白完全可以经商,说不定也能搞出个长江实业。
是为了名吗?
也不是。李白说过,“功成谢人间,从此一投钓”,“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翻译过来就是,大干一场,悄然离去。即便不说这些,单单“天子呼来不上船“,就够吹一辈子牛了。
可是这些他都不想要,他就要“寰区大定,海县清一”。
我们小时侯有过各种梦想,科学家、宇航员、市长、画家、歌手,长大了,变成了买房、升职、小龙虾……然后,对正在写理想的孩子说,务实点儿,务实点儿。
好消息是,李白的梦想幸亏没有实现。
不然,唐朝会多一个文官,诗坛会少一个诗仙。
大多数人对于梦想,一开始是信心爆棚,然后受挫,挣扎,再受挫,再挣扎,然后动摇,放弃,最后在牢骚和不甘中度过一生。
李白从不这样。
从青年到老年,命运的大锤,一直悬在他头上。想接近朝廷是吧,没那么容易,你得写一封又一封自荐信,直到找到那个愿意帮你的人。
想在唐玄宗面前讲PPT?哪有那么容易,侯门深似海,伴君如伴虎,皇帝答应,同僚也不答应。
想加入永王的新团队搞一场大事?对不起,那是玩儿命的。
死里逃生之后呢,年纪也大了,总该消停消停了吧?也没有。
消停是中老年人干的事,李白从不消停。在养老的年龄,仍然到处找机会。
每当命运的大锤落下,他用一壶酒就解决了,如果解决不了,那就两壶。
在每次低谷期,他总是在吐槽过后马上满格复活,永远乐观,永远热血。
《行路难》里,刚说完“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紧接着却说“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将进酒》里,刚刚还在“高堂明镜悲白发”,一杯酒下肚,就“天生我才必有用”了。
他像个孩子一样,不知疲倦,也不知道害怕,精力异常旺盛。一颗赤子心,折腾不停息。
孩子的想象力通常很旺盛,又特别简单,是那種让你一看就会哇的一声,我怎么没想到?!
李白这样的诗很多,不一一而举,就说一个。
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在小学课本里,有一首诗叫《夜宿山寺》: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你可以翻译给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让他画出来看看,是不是《小王子》?
最有童话色彩的还不止是摘星星,而是最后两句——保持安静,别惊动了天上的人。太有爱了!
李白有一句诗,叫“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原本是他写给朋友的,可也是他自己的诗歌评语。
“雕饰”是修饰,是顾虑,是刻意,李白从不这样,他的诗就是大白话。甚至,有时候像打油诗。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多像小学一年级孩子的顺口溜。所有技巧都去掉,剩下的,就是感情。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多像一个孩子的旅行日记。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多像一个青春期少年在向小伙伴告别。
这些诗有技法吗?有修饰吗?一点都没有。
历朝历代,对李白用尽了所有形容词,而我最喜欢一句明朝人的评价,“如天马行空,神龙出海”——神龙见首不见尾,你永远猜不出他要写什么?
陈丹青做过一期节目,讲北宋末年那副《千里江山图》,作者叫王希孟,是个十八岁的少年。
陈丹青说,十八岁做的事,其实多半不自知,是上帝让他这么干的。王希孟再大几岁,或者再小几岁,都画不出《千里江山图》。
毕加索也有类似的感受,他说:我14岁就能画的像拉斐尔一样好,之后我用一生去学习像孩子那样作画。
放在诗歌的世界,我觉得这就是说李白的,是上帝让他写的诗。
最关键的是,上帝还让他永远做一名孩子。
其实,好诗人身体里,都住着一个孩子。
屈原如此,陶渊明如此,杜甫如此,李煜、苏轼、李清照,几乎无一列外。
只是李白更彻底,更纯粹。
我们都曾经是李白,只是后来,有人慢慢活成了杜甫,有人活成了王维,有人活成了高适.....
更多的人,活成了没有名字的人。
童心无价,天真无敌。
愿我们高堂明镜不悲白发,永远少年。(摘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