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建
现下许多人,受西洋文化或陋习影响过深,对中国传统的审美文化,十之九弃之如敝屣。间有欲皓首穷经以为治业者,又常常标新立异,剑走偏锋,故出奇兵,炫鬻取胜。此种做法,正如沙滩建屋,风吹即倒,焉有生存之价值?也有一知半解者,却抱了收藏前辈先贤的态度,而真正于学问和艺术,却时常欠郑重或忠实,这对于真正的鉴赏,无关肢节痛痒,亦无法沁入作品的灵魂深处。
试举两例:
法国著名雕塑家罗丹有这样一个故事:一天深夜,罗丹在他的工作室里终于完成了巴尔扎克雕像的塑造。這尊像穿着一件宽袖的长袍,两手在胸前叠合,栩栩如生。罗丹情难自已,将学生召来,共同分享成功的果实。学生一看,眼光逐渐聚焦于巴尔扎克雕像之手,称这是一双世之罕见的手,美妙绝伦。罗丹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他又去拖来一名学生。这名学生也是死死地盯住雕像的双手,称赞“它们简直像活了的一样”。罗丹这时的神态有点乱了。他再去喊来一个学生。这名学生依然极尽赞扬,“老师,单凭这双手,您就可以彪炳史册了。”这时,罗丹激动不安了,随后,在众人的惊愕中,砍下了那双自以为是的得意之作——那双手,他明白,一件艺术品,要趋向完美,追求的首要原则就是“整体大于部分”。
无独有偶。我国五代名家黄筌也有这样一段逸事:有一次,后蜀皇帝孟昶叫他去共同欣赏唐代大画家吴道子名画《钟馗捉鬼图》。画上的钟馗:“衣蓝衫,鞹一足,眇一目,腰一笏,巾裹而蓬发垂鬓。左手捉一鬼,以右手第二指剜鬼眼睛,笔迹遒劲”。孟昶很满意这幅画,但认为钟馗如果不是用二拇指,而是用大拇指去剜鬼眼,就显得更有力量了。他要黄筌改一改。黄筌回家后,对画反复琢磨,结果未作任何改动,而是另画一幅用大拇指挖鬼眼的钟馗图送去。孟昶责问黄筌:“你为什么置我的意见不顾,而要另画一幅?”黄筌回答道:“吴道子之钟馗,一身之力,气色眼貌,均在第二指,如若变动,钟馗神采顿失,画之整体美也就不复存在。因此我不敢乱改。但又不能违背你的旨意,因此只能重画一幅。”孟昶听了,也就不怪罪黄筌了。
两个故事,反映了同一个原理:作为整体的艺术,其中的任一细节,都要屈从于整体,而不能游离于整体之外。这是因为,文艺的一个较为显著的特点是:形象之完整,即以现实社会、现实生活作为整体来形成文学形象。阿·托尔斯泰也曾表达过同样的意思:生活海洋中的浪花,经由文学家加工后,即形成蔚为壮观的大海,“溶合成一个完整的整体”。因此,艺术形象务必要做到各个要素紧密关联,枝干与主干相得益彰共同成长。大凡优秀的艺术家在创作时,都如同罗丹、黄筌一样,即为注重作品结构的完整性,“看上下,审左右”,使其“巨细高低,相依为命,也譬如身入大伽蓝中,但见全体非常宏丽,眩人眼睛,令观者心神飞越,而细看一雕阑一画础,虽然细小,所得却更为分明,再以此推及全体,感受遂愈加切实。”如此,作品的每一部分必然紧密衔接,密不可分,既不能任意增减,也不可随便移换。契诃夫谈剧作经验,说剧作开篇在墙上挂一管枪,那么后期就一定要开枪。鲁迅与文艺青年聊谈及阿Q形象,说:“只要在头上戴一顶瓜皮小帽,就失去了阿Q,我记得我给他戴的是毡帽。”这都说明,艺术是以整体面貌向世界说话的,它要求布局统一,“杂而不越”,局部、细节只有溶合在整体中并能给整体以生命的才是好的局部、好的细节,如果游离了整体,与整体形象缺乏有机的内在联系,即使它本身像巴尔扎克雕像的双手那样完美,也如同画了全副逼真的头发一样,是没有多大意义的,甚至会因为它损害了整体的生命,要像罗丹那样抡起斧头把它砍掉。
由此决定文艺鉴赏也要胸有全局,目有全牛。一手一指,一木一石,只有放到整个形象的图画中去欣赏,去理解,才能深得艺术三昧。南宋画家马远画山,仅有山之一角,画水,仅有水之一涯,后人称为“马一角”“马半边”。其留史名作《寒江独钓图》,水面孤舟,渔翁独钓,微波几许,此外皆空白。有人认为这样的画面空白太多了,“没味”。殊不知这正是马远构图上的一大特点,其“味”正出在这里。先生娴熟运用“计白当黑”手法,取一大片空白,继而有力地衬托出江面上那一种空旷渺漠、寒意萧条的氛围,凸显渔翁专注之精神,及意境之宏远。这里,扁舟、渔翁、微波和空白,正和谐地组成了一幅完整的艺术图像。 空白的价值,就是以虚衬实。因此,这里的空白并非空白,看起来是“虚”的,实际上是“实”的。当然,空白所以能不“空”不“白”,而能“虚”中见“实”,又因为它是和扁舟、渔翁、微波等特有的具体形象巧妙地安排在一起的,如果没有了它们,那空白当然也只能还原为空白,成为一张地地道道的白纸罢了。由此可见,欣赏艺术,是不能像瞎子摸象那样只顾一点的,否则得不到全面的认识,甚至会落得优劣莫辨,美丑不分。电影《归心似箭》描写的是失散的抗联战士魏德胜战胜了金钱、生死、爱情“三关”,一心要回到部队的故事。后来魏德胜已经回到部队,影片似乎该结束了。可是,接着它又安排了一个魏德胜激情澎湃地凝视南飞大雁的镜头。有人觉得这是“画蛇添足”。这也反映了对影片的整体构思体会不足。魏德胜凝视南飞的大雁,显然是在思念着纯朴、美好的玉贞,但只要我们联想到他曾经对玉贞说过等打完日本鬼子就回来的话,随即就可以明白,镜头展示的是“归心似箭”的流露;这样就将影片主旨“归心似箭”又推进了一步。因而,这不是“画蛇添足”,而是出色的一笔。当然,“画蛇添足”的现象在创作中是不少见,这种“闲笔”“败笔”破坏着艺术的完整性,发现它纠正它,也同样依靠着加强艺术的整体观念。
应该说,缺失整体观点鉴赏文学与艺术,或许能体悟部分的文学艺术,但一定不会进入文学艺术的骨髓。《儒林外史》中的“范进中举”,世人公认为不朽之作。就细节看细节,也能活灵活现地展示范进的性格,并有力地揭露封建科举制度对知识分子的戕害。但如果将其置身于《儒林外史》所展开的全面图像中来看,那么,联系范进五十四岁考中功名而又喜得发疯的行为举止,我们还可以看到胡屠户对他这位女婿的迥异态度:未中举前,不及贩夫走卒,中举以后,全程“贤婿”,当别人建议他打范进一巴掌,来解救范进的痰迷心窍的病时,他言辞切切难以从命,“做了老爷,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后来虽然打了,却“不觉那只手隐隐地疼将起来;自己看时,把个巴掌仰着,再也弯不过来,自己懊恼道:‘果然天上“文曲星”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萨计较起来了。想一想,更疼得狠了,连忙向郎中讨了个膏药贴着。”这就连带显示了科举制度在普通劳动人民中间也造成了很深的精神伤害。再联系作品中其他描写,就共同构成了封建科举制度危害下的一幅庞杂而完整的社会生活图画,从而鲜明地表现了作者反对封建科举制度的主题。
这就说明,传世佳作如同一朵绚丽的花朵,虽然,花朵由每一枚独立的花瓣组成,且欣赏花朵不能无视花瓣的存在,但是,只摘花瓣的人,却是得不到花的真正美丽的,如此,仅凭一叶又如何能知秋?
當今部分读者对《红楼梦》五十三回中乌进孝交租情节的欣赏,也可佐证。乌进孝的交租单上,除了两千五百两白银外,还有各种山珍海味,柴炭粮米,真是天空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田里生的,树上长的,无所不有。而且,这张交租单是近乎颗粒无收的荒年呈现出来的,它的每一个冰冷的数字近乎于贫苦百姓的血泪!有人据此赞扬它是地主阶级剥削农民的罪证。应该说,这种认定没有错误。但是,《红楼梦》中这张交租单又不单纯具有“罪证”的意义,它是整体形象的一部分,在艺术整体中发挥着作用,否则就跟历史档案馆收藏的交租单无异了。所以曹雪芹既没有在开卷时就贴出这张交租单以示醒目,也没有留到结束时以作压卷,而是放到中段的五十三回,正是从艺术的整体上去考虑的。因为,前一部分故事情节的演绎,即贾家奢靡生活的支撑点需要明确揭示,冰山一角的衰症需要进一步点清,这一份交租单的适时出现,正好起了这个作用,它既落实了第一回“水旱不收,盗贼蜂起”的背景,又露出那个造成贾府危机的根本原因——农村破产,并勾连了下面贾府日子越来越不好过的一系列情节。因而,它是《红楼梦》中以贾家为例的封建社会走向没落的有机明证,它不是“死”的,而是“活”的。将这张交租单仅仅看作是一纸“罪证”,那就缩小了它的意义。这说明,鉴赏中不能满足于将艺术画面肢解开来理解。李清照对创作上要注意艺术性的整体性,曾在《词论》说:“破碎何足名家?”此处鉴赏化用一下,可谓:“破碎何足行家?”
最后,顺便说一下,要用整体观点去鉴赏文学艺术,还要看到,不同体裁作品的完整性的要求是不同的。小说有别于诗歌,绘画有别于雕塑。但总的说来,艺术完整与否,主要视其主题表达是否清晰,人物性格是否鲜明,文学作品的各个组合之间,是否有着共同的向心力,是否为呈现文章的主题而有机协调于一体,而不决定于外形的繁简,篇幅的长短。相反,有些作品造型尽管繁杂,但思想主题不清,人物性格不明,却不能认为是完整的。因此,我们鉴赏文学作品的完整性,要着眼于主题和人物,而不要落到外形与篇幅上。
总之,鉴赏之道,隔靴搔痒、支离破碎皆不足取,欲救其弊而疗其疾,非得胸藏全牛继而熟读深思不可。
★作者通联:江苏苏州市田家炳实验高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