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利军
办公室的一角,放着一只美丽的风筝。这只风筝来自风筝的故乡——山东潍坊。是一个学生的母亲从家乡带过来的。可是这只风筝至今没有放飞过。
鲁齐,这个来自山东潍坊的学前教育专业2007级的学生,入学的第二学期就不辞而别,离开了学校。
山东人的倔强、时尚的装扮在这个高高大大的女学生身上都得到了充分的体现。良好的美术基础、张扬的个性应该是学习学前教育专业非常好的条件。然而,在她短暂的学校学习的记录上,却清晰地记着:逃课、痴迷网络、夜不归宿、多门课程考试不及格等情况。在大学开放、宽松的环境中,这个热爱艺术、未满20岁的大女孩无法找到人生的坐标。她一次又一次无视同学的关心,拒绝老師的教育,徘徊在学校的周围。校园围墙外那一排小旅馆几乎都有她留宿的记录。班主任耐心的劝导,同学们热情的帮助都无法打开她紧闭的心扉。母亲被打断的胳膊、痛苦的泪水,无法挽住她流浪的脚步。
2008年春天的一个下午,她和母亲来到我的办公室,准备办理退学手续。
从外形上看,母女俩太像了:粗壮的身架,轮廓鲜明的五官,尤其是大大的丹凤眼,女儿完全继承了母亲的外表。但是女儿的时尚发型、白皙的皮肤和母亲花白的头发、黑黑的脸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尤其是女儿游离的眼神中那种漠然、放纵,甚或是仇视,让人有一种担心。母亲开口表达了此行的目的:“由于孩子不愿意学这个专业,所以想办理退学手续。其实当时她还是很希望孩子能来上学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现在又不想上了……”母亲无奈地诉说着,女儿却似乎在听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讲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我问鲁齐:“ 你自己打算怎么办?”
“退就退呗。”她口气很硬,声调很高。
从她的话里,我觉得似乎还可以挽留。我是这样表态的:“如果是因为不喜欢这个专业,打定主意退学,我可以帮你们办手续,但是还是请你们慎重地再考虑,退学很容易,一旦退学就没有办法挽回了。”
片刻的无语,母亲问女儿:“咱们还是上学吧,行吗?”
“不想上了。”意思虽然很明确,口气却有些软了。
当时的感觉是,她退学的主要原因有两个:同学看不起她和她管不住自己。我用商量的口气和她说:“你来学生会工作吧,到宣传部,这里能发挥你美术的特长,你看可以吗?”她迟疑了一下:“能行吗?”显然是担心学生会的同学们不会接纳她。我叫来了宣传部的负责同学:“给你们宣传部推荐一个有美术特长的同学,你们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接受。”这个负责的同学很善解人意。她马上热情地对鲁齐说:“来吧,我们正好需要一个有美术特长的干事。”说着她就拉起鲁齐的手,问起了她美术方面的事情。
为了让鲁齐的课余时间更充实,我又建议学前教育同学组织的“小脚丫”社团接纳她,让她每周两次到幼儿园参加教育实践活动。
第二周,星期二下午,我发短信问她这几天感觉怎么样。她在短信里写道:当幼儿园的小朋友喊我鲁老师的时候,我太激动了!我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当一个孩子们喜欢的幼儿教师。周四的下午她来到我办公室,一脸的阳光,利索的衣装,那夸张的耳环不见了,只留着戴耳环的孔,有些刺眼。她告诉我:我是来学生会宣传部参加活动的,来看看胡老师。晚上,她又发来短信:今天我们宣传部研究工作,大家都说了自己的想法,我也发表了意见。特别开心!
第三周,星期二下午,“小脚丫”社团的负责人告诉我:鲁齐没有参加社团活动。她们联系她,她说身体不舒服,我马上联系班主任。回答是:从星期一到今天鲁齐都没来上课,从星期日晚上到今天都没有回宿舍。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突然出现:一定有一种更大的力量使她无法摆脱自己的困境,我必须要了解那种影响她的外界力量是什么。
通过广泛了解,我得到这样一个信息:有一个其他专业山东籍的男生和她的关系非常好。那个男生在校外租房住,鲁齐经常到他那里。班主任和几位同学找到那里,却被房东告知:这个学生前几天就回山东了。房东提示,你们可以到学校周边的那些小旅店看看,有的学生会选择在那里过夜。
一天下午,骑着自行车,我挨个访问了学校周边的那些小旅店。虽然没有任何结果,但是有几家旅店的老板都记得有这样一个女孩子来住宿过。我把手机号留给了旅店,请他们在知道鲁齐消息的时候和我联系。
又过了几天,鲁齐还是杳无音信。我通过电话和她家里联系,得到的答案也是不知去向。
在这期间,每天我都用发短信和打电话的方式联系鲁齐,遗憾的是没有一条回复,电话不是关机就是没人接,用其他电话拨打,也没有任何消息。
周五的晚上12点多,一条短信惊醒了我,是鲁齐发来的:请不要和我的老乡过不去。和他无关,是我自己的事!
我赶紧回复:我们大家都只是关心你,担心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题了。我们不认识你的老乡,也不会和他有什么过不去的。你知道我们现在多担心你吗?
回复:对不起老师,我很好,没事。你们不用担心。
回复:你先回学校好吗?
再没有回复了。
我赶紧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山东那边焦急的鲁齐的父母。以后连续几天,都给她发信息、打电话,依然没有回音。周六,我发出了这样一条信息:你一个人在外,注意身体,万一生病了没人照顾。有困难的时候一定要和我联系。晚上10:28,短信:老师,我感冒了,发了一天的烧,现在好多了。谢谢老师。
回复:有药吗?需要老师的帮助吗?
没有鲁齐的回复。
我又发了一条信息:感冒了,多喝水。包头很干燥。回学校吧,同学们可以照顾你。
回复:老师,我不会回去的。我没话可说了,我对不起你。
回复:这你就错了。你现在遇到了困难,需要老师的帮助,我相信你会走出来的!别忘了,你是坚强的山东女孩呀!
回复:我没话可说了,我对不起你,你别管我了。
工作多年了,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学生。担心之余,更多的是困惑:教育的力量怎么会这样软弱无力?
第四周,星期三上午,鲁齐的母亲来到我办公室:蓬乱的头发、疲惫的面容,用绷带吊着的右臂,左手提着行李。
在此之前,曾几次联系鲁齐的家里,但是都没有人接电话。今天当她母亲这样站在我面前时,我只有惊讶!疑问!意外!
“我早就要来了,可是胳膊断了,实在是没办法出门。让老师费心了!”还是大大的嗓门、浓浓的山东腔,但是却多了些凄惨、焦虑。
“孩子的事实在是让老师费心了。这是我们那里的特产,给老师带来了,请收下。”行李打开后,一只风筝露出鹰的头部出现在面前。
鲁齐的母亲告诉我,她每天都要给孩子发短信、打电话,但是她基本都不回短信,也不接电话。她发过两条信息。一条是告诉他们,她不上学了,现在在外面工作。挺好的,请他们放心。另一条是让他们往银行卡上打一点钱。
鲁齐的母亲住在了学校附近的一家小旅店,这是她女儿住的最多的那间小旅店。她期望着女儿能在那里出现。尽管知道她可能不会回信息,我还是用短信告知鲁齐,母亲来看你了,希望你能来见见你的母亲。
信息发出半天之后,鲁齊回信息了:她来干什么?让她回去吧,我是不会见她的!
当我告诉她,她的母亲拖着一条伤胳膊,一家一家网吧、一家一家旅店地找她,每夜都在那间小旅店等她的时候,她迅速地回了信息:我妈胳膊怎么了?我让她直接去问她的妈妈。
应该是在鲁齐的母亲来包头的第三天,母女终于在那间小旅店见面了。不知道见面时的情况是怎样的,在这次母女见面之后,鲁齐的母亲告诉我,她要回山东了。鲁齐她现在在外面打工,不想回学校上课。想给她办一年休学,这样能给她一点机会,等她醒悟了,想回学校上学的时候,再回来。我建议她找学校相关部门和领导说说自己的想法,看看是否可行。在下载了休学申请表后,请学院领导签了字,她拿着表去办手续了。
鲁齐的事似乎应该暂时有个结果了。但我却依然没有走出对教育的困惑。鲁齐的母亲讲了鲁齐的经历:鲁齐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她还有个弟弟。刚生下不久,他们夫妻就把孩子托付给奶奶,到外面去打工了。孩子的奶奶不喜欢女孩,经常打骂孩子。没办法,他们夫妻只好回到家里种地。他们在地里干活的时候就把孩子拴在地边的小树上自己玩。后来生活实在过不下去,只好再去外面打工。也许是因为又有了一个男孩,奶奶接受了鲁齐,但是仍然没法喜欢她。父母带着儿子在外面打工也很少回家看她。鲁齐就这样度过了自己缺少爱的童年和少年。直到有一天,一场飞来的横祸,才使鲁齐回到父母的身边。那年春节的前夕,鲁齐的父母到集市卖爆竹,把6岁的儿子锁在家里。谁知放在家里的爆竹突然爆炸,大火把儿子烧成一个残疾!为了照顾手指几乎不能弯曲的弟弟,鲁齐回到了自己的家!
说这些事情的时候,鲁齐的母亲几乎没有流泪。她重复了几次的话是:我对不起鲁齐。为她做什么我都愿意!
一个月后,鲁齐的母亲从山东打来电话:休学手续没有办完,留给他们班同学了。
然而,更让我吃惊的是,她告诉我,她在包头流浪了整整一个月,到一切认为可能的地方去找鲁齐。因为那天在小旅店见面之后,鲁齐就再也不和她联系了。她只知道孩子在包头。
电话里她说:来包头的时候,孩子她爸就说了,如果不把孩子带回来,你就别回家。这次回来他没有打我!
……
那次来办公室,鲁齐的母亲告诉我,她的胳膊是被孩子的父亲打断的!原因是她没有把孩子带回来!
做学生工作三年了,对学生管理的政策和条例可以说比较熟悉了。每天看着井然有序、生机勃勃的校园,我却无法释然。实在无法回避一个个需要特殊关心的学生,也无法漠视学生身边站着的父亲、母亲、爷爷、奶奶……
又是一个春风染绿的季节,校园里不时会看到学生放飞的只只风筝,打开那只来自风筝故乡的鹰状风筝,我不由得一惊:一只小小的、灰白色的、尚未长出美丽羽毛的、小鹰的风筝在大风筝的翅膀打开后露了出来。
我慢慢地合上鹰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