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力
缅甸巴戈地区的温加湾大象保护营地,一名驯象员在给大象洗澡
还记得小时候儿童乐园里滑梯的样子吗?20世纪90年代,走路尚且摇摇晃晃的小朋友乖乖排队,爬上“象”背,此起彼伏尖叫着、顺着长长的“象鼻”呲溜一下落地。印象里,这让我们体认到,地球上存在这样一种庞然大物,却如此与人亲善。
但对于大多数城市的孩子来说,大象从一个抽象的形象,变成真正可触摸、会呼吸的生命,还要等在动物园里亲眼见到。在大象表演互动区,小朋友踩着小梯子登上象背,因获得“高瞻远瞩”的视野而兴奋尖叫,等坐稳了,驯象人一鞭子下去,大象颤悠悠迈开步子,小朋友坐在上头的感觉像晕车,也像被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捏住了衣领轻松地甩来晃去。
绕场一周后,小朋友从象背上被抱下来,仍然依依不舍。站在大象身边的小朋友,个子还够不着象的膝盖,却被近在眼前的象腿惊住,忍不住轻触那有如砂纸般粗粝、有如混凝土墙壁般硬实的皮肤—毫无血肉温热之感,但过电般的震动却仍传至全身—哇!这是真正的大象。
作为亚洲大陆上体型最大的哺乳动物,亚洲象包括锡兰象、印度象、苏门答腊象、婆罗洲侏儒象四个亚种,平均身高2~4米,重量可达3000~5000公斤,其中体格最庞大的锡兰象体重可达4500~8500公斤。
其最具辨识度的体征是长长的象鼻,上面布有五万多条肌肉,强壮有力,但同时鼻端有一个呈手指状的突出物,聚集大量神经细胞,又使象鼻能够像人类的手指一样灵活,敏感而柔软。因此,一头成年亚洲象既可以理所当然地推倒粗壮的百年巨木,也可以敏捷准确地拾起草丛里的果实,或漫不经心地摘下一朵树梢的小花。这是一种既拥有山洪般力量,又有如细流般柔情的生命。
亚洲象的平均寿命为50~70岁,8~12岁达到性成熟。雌象孕育象宝宝大约需要600~640 天,有着哺乳动物中最漫长的孕期,且每胎仅产一仔。刚出生的小象一般重100公斤,由母象和象群中其他成员一同照顾。小象在成年后才会离开象群单独行动。也就是说,亚洲象生来便是群居动物,而今天残酷的驯象,正是利用小象与母亲之间的依恋关系,强迫其分离,再通过虐打使其精神崩溃,从而驯服于人类的指令。
今天残酷的驯象,正是利用小象与母亲之间的依恋关系,强迫其分离。
相比之下,传统驯象方式要柔和得多。驯象人爬到象背上摩挲其颈部,再仔细观察那一双蒲扇似的大耳如何动作。区别于它的远方亲戚非洲象,亚洲象的耳朵相对小而圆,却异常敏感,象的情绪首先反映在耳朵上。
在野外,亚洲象以几头到几十头为群,每天为觅食奔走18~20个小时,睡2~4小时。它们以巨大如软垫般的脚掌,走过人烟稀少的雨林,走过温热潮湿的沼泽,走过河谷与山岭。
古代,从西亚的两河流域往东延伸到中国黄河流域,都曾出现亚洲象的身影。但随着近年来人类对雨林的砍伐,目前中国境内仅西双版纳地区可见其踪影,缅甸则成为野生亚洲象在东南亚的最大栖息地。
缅甸巴戈地区的世界大象日纪念仪式上,大象们在吃水果和蔬菜
缅甸是有驯象传统的国家,也是今天东南亚地区唯一仍旧利用大象帮助伐木的国家。在这个森林覆盖国土面积近50%的国家,重型机器不但无法自如地进入林地,而且会对木材造成破坏。因此,但凡遭遇“此路不通”,公象便用长牙、粗鼻子和脑门,顶着成吨重的柚木缓缓前行。
在伐木业发达的缅甸,全国范围内雇用了数千头大象,进行着从19世纪延续至今的传统伐木作业。大象研究专家理查德·莱尔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过去了,但对于缅甸的大象来说时间仿佛凍住了;它们一直发挥着古老的作用,可以说缅甸是一个活着的大象博物馆。
但大象原是野兽,使之为人类所用,必然经历驯化。切莫想当然地认为那过程惨绝人寰。在缅甸的丛林中,两种生命能够朝夕相处上千年,必然达成某种平衡,而非一味压榨奴役。
18岁的驯象师卡鲁和大象Pho的年纪相同。Pho在8岁时被捕获,他俩一起长大;卡鲁给Pho喂食,和它聊天,亲如手足。在缅甸伐木区,大象18岁后投入工作,直至55岁退休。军政府曾对大象有严格的劳动法规:每天工作8小时,每周5天,有强制性产假、暑假和优良的医疗保障。尽管在伐木区的作业从不轻松,但仍然有研究表明,这些缅甸工作大象的寿命是欧洲动物园大象的两倍。
真正对缅甸大象造成威胁的,反而是政府出于保护森林的目的禁止原木出口后,导致伐木业急剧萎缩,5500只伐木象里,约一半面临失业。这些失业的大象转而成为“表演象”,在各种庆典仪式中亮相,在热门景点走独木板、用象鼻画画取悦游客。但那是另一种精细化的作业,彻底违背了大象的本性,于是,虐待和疼痛才成为驯象业臭名昭著的关键词。
缅甸大象除了为伐木公司充当“活的车辆”,其命运曾与该国的苦难紧紧相连。
一头大象经过缅甸的一户人家
一头驯化良好的亚洲象,最多能记住40位驯象师的指令。“An elephant never forgets(大象永远不会忘记)”这句美国成语,正是把源自希腊俗谚的“The camel never forgets an injury(永不忘记伤害的骆驼)”中的骆驼替换成大象。因为大象的记忆力比骆驼更为惊人,其大脑会在有生之年持续发展,脑容量较出生时通常可以增加65%。
亚洲象能辨认许多人事物,即便平均寿命达六七十年,也会一生铭记其所遭遇过的伤害和恩惠。但对于命运多舛的缅甸亚洲象来说,这是福是祸却很难说。
与其他地区的亚洲象不同,缅甸大象除了为伐木公司充当“活的车辆”,其命运曾与该国的苦难紧紧相连。其中,大名鼎鼎的“林旺”是一头曾于二战期间在日军、中国远征军中服役的缅甸籍战象—其一生坎坷的命运,不失为那个时代缅甸大象的缩影。战时,双方军队都驱使大象在缅北遮天蔽日的森林中运输物资、拖拉大炮。
但战争是一种超强引力的旋风,只要被裹挟其中,悲剧的阴云就会聚拢而来,人与象都不存在侥幸。落向丛林的炮弹、燃起的森林大火、鲜血迸溅的死亡……与战争有关的一切,都足以让本性温驯的亚洲象发狂。战争可以终结,但这种疯狂和血腥的味道,却永久地埋藏在亚洲象的记忆中,折磨着它此后漫长的余生。
战争结束后,“林旺”辗转来到中国,参与过抗战烈士纪念碑的建造,也进过马戏团表演,去往中国台湾后又重新从事搬运原木的工作,后入驻台北木栅动物园。自1971年起,“林旺”每年11月至次年5月间都会有一段极具攻击性的“狂暴期”,最终,以86岁高龄死在动物园的水池边。
“林旺”死后的各种纪念仪式可谓极尽哀荣,但我们永远也无法确知,以记忆力卓越而闻名的亚洲象“林旺”,在生命最后的20多年漫长光阴里,在安逸到无所事事的笼中究竟在回忆些什么?那实在很难说是幸福的一生,毕竟缅北深不可测的森林、蒸腾着热气的河谷才是它的故乡。长长的象鼻,原应卷起新鲜好吃的芭蕉,而不是大炮或原木。
缅甸之所以成为人工驯养亚洲象数量最多的国家,与其历史悠久的伐木业息息相关。大象在缅甸,有用,有工作。但调查显示,1918年缅甸森林面积达国土面积的68.9%,到2015年锐减到42.92%,近百年间,森林覆盖率下降了25.98%。
同时,大量森林仍在以每年2%的速度消失。这不但使野生亚洲象的栖息地急剧萎缩,更促使缅甸政府出台了前所未有的严厉政策限制原木出口,导致大量伐木象失去工作。目前,在缅甸长期以大象驯化、饲养为职业的人们,被认为是最后一批具备专业知识的驯象师。
如何讓这些曾经为人类辛苦劳作一生的大象安度晚年?如何在奴役、戏弄之外,寻求一种新的人与象的相处方式?这些逐渐成为缅甸乃至全世界的新课题。
在缅甸中部伐木大象工作过的林区,距离Kalaw开车约45分钟的一个地方,当地家庭创办了一家“青山谷大象营”。2011年,营地里只照顾着两头大象,到2018年已经有八头大象生活在那里。
营区对外开放,每天都有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到访,亲手以新鲜南瓜、香蕉和小麦粉喂食大象。相比于画画、走独木桥或是搬运木材,以这种方式与人类亲密接触,对于大象来说显然要容易多了。毕竟,亚洲象本就食量惊人,一天要花十多个小时进食,足以让好奇的人们喂个够。此外,营区还提供给大象洗澡、用大象粪便造纸等体验项目。游客们在工作人员的陪同下,与大象一同自在地走在土路上,嬉笑着渡过小溪流,回到千百年前最原始的人与象的相处方式。
过去,“骑大象”这种游玩项目在东南亚国家十分热门,但其导致亚洲象过劳、脚脱臼、背凹陷等生理上的折磨和痛苦。今天,人类与大象的互动渐渐转为观察、参与其生活,孩子们还是可以触摸那2~3厘米厚的皮肤,感受过电般的震撼。
那像大山一样的生命,曾历尽苦难,终于甩甩尾巴,自在地走进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