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晓 宁
图 | 一留留
11 岁那年,我常常在想一个问题:究竟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呢?
今天,我好难过。刚刚参加区作文比赛得奖的我,正美滋滋地拿着奖品,一盒漂亮的水彩笔,往教室走,突然一个大个子男生挥手一夺,抢走了我的水彩笔。我拼命追赶,喊着:“还我笔!还我笔!”可还是没撵上,我哭起来。好朋友小燕和于勇他们几个男生看在眼里,小燕仗义地说:“没事,交给我们了!”等到下午放学时,小燕笑眯眯地走过来,“宁宁,看,这是什么?”“水彩笔!我的水彩笔!”竟然完璧归赵了。“怎么要回来的?”小燕抿嘴笑道:“我带于勇他们几个去的,摆平了!”哈哈!小燕,简直是个女侠,是个英雄!真够哥们儿!
班里的同学,根据成绩、表现等被天然地分成了好学生、差学生。好学生,像我这样,成绩好,有礼貌,讲卫生,听老师话(嘘,还有一个大家都知道的秘密,我妈妈也是这个学校的老师)的,自然属于好学生。从一年到五年级,什么三好学生、优秀干部、作文比赛的证书奖状塞满了抽屉,想不要都不行啊!别人总是当着妈妈的面夸我,老师当着全班同学表扬我,连校长都赞扬过我,说“这孩子总给咱们学校出彩儿”,当然,最后常常嘱咐我一句:“可不能骄傲自满哪!”
那么差学生呢,当然是相反,成绩差,没礼貌,不讲卫生,常常捣乱,让老师和家长操心,恨铁不成钢的那种,像“打架王”于勇、“小埋汰”杨禹、“黏膏药”高悦……呀,名单可以列上一长串哎,反正都是让人头疼的。对了,还有小燕,怎么说她呢,我觉得她除了成绩不好,什么都好,反正我喜欢她。
下课了,小燕主动拉上我,一起蹦蹦跳跳地来到操场,坐在大柳树下,她说:“宁宁,闭上眼睛。”我就闭上眼睛,只听她说:“变——变——变,张嘴!”一颗甜蜜的薄荷糖顷刻让清凉沁入我的身体,哈哈,我们笑做一团,打啊,闹啊,好开心啊。一会儿,我们又一起唱起了《童年》 《光阴的故事》。春日里微风拂面,暖阳和煦,柳枝轻轻摇曳,所有的愁绪、不快都烟消云散,是啊,这才是我们的天地。我和小燕又一起跑到教学楼后面“埋花窖”,就是在地上挖个小坑,里面放上自己喜欢的小饰物之类的东西,再盖上一层五颜六色的糖纸,糖纸上面再压上一块玻璃,最后埋上土,弄成谁也看不出来的样子。然后,我们发誓,永远都做好朋友,到2000 年再来挖开花窖,这个秘密谁也不许说出去,否则……
那时候天总是很蓝,时光犹如滴淌的沙漏,慢慢的,慢慢的,仿佛在悄悄地说:“孩子们,长大一点儿,长大一点儿,再长大一点儿。”可是,我们还是那么小。和小燕在一起的日子,总是很快活,渐渐地我和一群“坏”孩子成了好朋友,他们原来都是小燕的哥们儿。杨禹、高悦、于勇,还有好几个“难兄难弟”一见了我就说:“可别把我们玩的事告诉老师啊。”我说:“你们怎么知道我会告诉老师?”他们支支吾吾地说:“因为……因为,你是好学生。”“哈哈!可是我愿意跟你们玩,放心吧,不告诉老师。”于是,大家欢喜作一团,张牙舞爪的。
其实,“坏”孩子们的生活比好孩子们的生活丰富多彩多了,一旦离开课堂,他们便如鱼得水,各显神通,俨然生活中的各路高手。
别看“小埋汰”杨禹总拖两管鼻涕,脸和手总是红肿皴裂的,有时还躺在马路牙子的冰地上,却是个攀登高手,他能敏捷地爬上十几米高的大树,不费吹灰之力地摘来果子,或者掏个鸟蛋什么的,总带给大伙儿惊喜。一次北站的运蜂车厢坏了,跑出来的蜜蜂漫天飞舞,蜇了不少人,几个孩子被蜇得哇哇大哭。杨禹的手指被蜇后肿得像水萝卜一样粗,他却没哭一声,自己把火柴头用小刀刮下来,和上水,涂在手指上,说“没事了,哥们儿有辙。”第二天,他的手指真的奇迹般地好了。
“黏膏药”高悦,我的同桌,脸儿黄黄的,性格黏黏的,不像个男孩子。老师总对我说:“你帮帮高悦吧,学习总跟不上趟儿,太愁人了。”可是,高悦总是笑嘻嘻,不紧不慢的样子,就是你打上他两拳,也不恼,还龇着牙冲你笑(他还有个外号叫“龇牙豹”),真拿他没办法,看来我是完不成老师交给的任务了。可渐渐地,我却发现了高悦的优点,他有一双巧手。一块破木块加上一把小刀,只要在他手中,不出20 分钟,一台精致的小汽车便诞生了,不但外观很漂亮,车里还有小人握住方向盘在驾驶,栩栩如生。他常常慷慨地送我他雕刻出来的小东西,看着我惊喜的样子,他似乎比我还要高兴。哈哈!“黏膏药”也不那么烦人嘛!
“打架王”于勇的绰号可是大有来头啊!上学期,我们班在运动会上拿了总分倒数第一,同学们正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几个外班的男生在一边笑嘻嘻地起哄:“五年一,熊包!五年一,熊包!”我们气得咬着牙,简直受不了了。只见于勇小脸憋得通红,飞奔到那几个男生面前,和他们扭打在一起。当然,最后,于勇被全校点名批评,检查写了好几份,还被他爸罚跪了搓衣板。不过,“打架王”的绰号从此传扬出去,再没人敢说我们五年一什么了。还有一回,几个外校男生在放学路上拦住我们学校一个一年级的小同学,被于勇碰个正着,他们听到于勇的名字,便闻风而逃了。
其实,当我和一群“坏”孩子在一起时,不单单是在嬉戏,打发无聊的时光,还做了许多更有意义的事情。他们小小年纪,却大都承担了家庭的重任,照顾弟妹、洗衣做饭自不消说,大家一起轮流给每家劈柴火,买煤、拉黄土,再打成煤坯;或者买秋菜、运秋菜。一
起热热闹闹的,很快就把活儿干完了,从来没听谁叫过苦,还那么快乐。家长们不禁慨叹道:“这几个半大小子,还成!”除了学习成绩,他们的字典里真的没有“烦恼”“忧伤”“苦闷”一类的词汇,阳光下、风雨中他们自由生长,无依无傍却无拘无束,也许,生命本该如此!
一天,小燕邀请我去她家玩,说:“我妈做的糖饼可好吃了!”当我们嬉笑着来到她家院外时,我注意到入口有一个高高的青灰色砖砌门洞,一条笔直的通道,两边尽是带围墙的小院落,墙上扎着矮矮的竹篱笆,篱笆里面开着艳丽的小花。小燕的家就在其中的一个小院落里,两间整洁的平房被收拾得清清爽爽,一尘不染,显得温馨而甜美。小燕的妈妈,简直就是一个长大了的小燕,一样的美丽温柔,一样的笑语吟吟,唯一不同的是她的卷发长长的,用一条蓝花手绢系着。吃着美味的红糖饼,我们觉得太幸福了,真的羡慕小燕有这样一个好妈妈。我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小燕,你爸怎么不在家?”小燕的笑容明显地收敛起来,迟疑了一下,目光看着别处,淡淡地道:“呵,他去外地出差了。”那一刻,屋子里的气氛顿时暗淡下来,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回家的路上,我仔细想,小燕的爸爸好像从来没出现过,无论是家长会啊、活动啊,从来都是她妈妈一个人来,真是个谜啊!
期末考试结束了,考试的大榜就挂在黑板上,准备在家长会上给大人们看。我,当然名列前茅,从没掉下过前五名,与几个和自己一样成绩好的孩子在大榜前驻足,相互议论。小燕果然考得不好,在40 名以外,可她好像并没有悲伤,也许已经习以为常了?那几个“坏”孩子匆匆看了一眼大榜,就跑掉了,也许他们更担心今晚的一顿皮肉之苦?我不得而知,对于他们来说,“Tomorrow is the other day”,生活着,就快乐着。
老师对我自然是一番大大的赞扬,可在谈话的最后,她突然说:“虽然你这学期的成绩不错,但是可要注意接触的同学啊,不要总和一群差生搅在一起,对你一点儿好处没有,我还没告诉你妈妈,下学期可要注意啦……”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不明白,小燕她们究竟“坏”在哪里?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此后,我感到小燕她们明显地疏远我了,我不知道谁跟她们说了什么,当我去找小燕玩时,她一反常态地躲躲闪闪,欲言又止,只是说:“我家里有事,就不去了。”我有时快要急哭了,怎么回事,我就这样失掉了最好的朋友?然而,一个不大不小的意外将生活凿了一个洞,终将无法弥和。
一天中午,我百无聊赖地坐在教室里,听几个同学聊天。大家说着说着,不知怎么说起穿衣服,都说小燕今天穿的花裙子好看,几个女生还露出艳羡的神情。只见班长刘娜嘴角一撇,一脸不屑的神情,说道:“哼,好看又怎么样,肯定不是正路来的,一天招蜂引蝶的。”看着大家狐疑的样子,刘娜更来了劲头,添油加醋地讲起来:“我和她家住一个院,我可知道,她妈不正经,她呀,是个没爸的野孩子,哈哈哈……”在突如其来的秘密面前,我震惊了,当我无意识地瞟了一眼教室门口,糟糕!小燕怔怔地伫立在那里,脸色惨白,宛如一尊雕像!刘娜尖厉的笑声仿佛一下将她刺醒,她一个箭步冲到刘娜面前,两个人扭打起来,任凭谁也拉不开她们。这一刻,我忽然明白,小燕是为她做人的尊严而战,她不会放弃。
打架的结果可想而知,先动手的小燕承担了全部责任,不但被全校点名批评,写检查,而且被她妈妈领着几次去刘娜家登门道歉,买营养品慰问。
秋天到了,秋高气爽,云卷云舒,可一起看云的人却要远行。我正学背一首宋词:“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读着读着,一股淡淡的感伤充溢我的心灵,我第一次感到生活的五味杂陈,却无法言说。小燕告诉我,她和妈妈要离开这里了,去广州,找她的爸爸。她认真地说:“我有爸爸的,尽管从来没见过他。”我问她还会回来吗,她含泪哽咽着说:“不会了,妈妈说这里是我们的伤心地。”
就这样,11 岁那年,我永远地失去了我的“坏”孩子——好朋友。一段美好又脆弱的友谊与光阴一同流逝,今生今世却在心底被永久地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