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动荡

2019-08-24 12:34安宁
南方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沙河姨妈鞋子

安宁

一条河,要走多远,才能抵达一个遥远的村庄呢?会像一个人的一生那样长吗?或者像一棵树,历经成百上千年,依然向着它未能抵达的天空茂密地生长。再或者是从大地的深处,从某个神秘的山谷里,流溢而出,又穿越无数个村庄,途经无数的森林,才成了某一个村庄里的某一条河流。也或许,一条河与一个村庄,是上天注定的爱人,它们未曾相见,却早已相恋,于是便用尽了平生的力气,去完成这一场浪漫的相遇。

而不知来自何处的沙河,就是这样爱上我们村庄的吧?没有人知道沙河来自何处,又流向哪里。村庄里最年长的人,也只能模糊地说出沙河所流经的村庄,除了我们的孟庄,还有邻近的张庄、李庄,或者王庄。这些村庄的名字,如此的平淡、朴质,如果我可以飞到天空上去,俯视这一片被沙河穿行的大地,一定会看到那些大大小小的村庄,有着几乎千篇一律的容貌,它们被一块一块整齐划一的农田安静包裹着,像是一只只蹲踞在地上悠闲吃草的黄牛,那一栋栋紧靠在一起的房子里,有炊烟袅袅地升起,是这些有着浓郁烟火气息的炊烟,让大地上面目模糊的村庄,变得灵动起来,不仅有了生机,还有了温度和一抹让人眷恋的柔情。而那条从未知的远方浩荡而至的河流,或许在每一个村庄,都有一个不同的名字,人们将它流经的那一段,当成自己村庄的一个部分,至于这一条河流在另外一些村庄,或者旷野和荒原上,有怎样的故事,又历经怎样的曲折,都无关紧要,在时间的汪洋中,它们最终化为人们口中的传奇。

就像环绕着我们村庄的沙河,只是因为河底的沙子太多,冬天断流后,会裸露出全是黄沙的河床,便被扛着锄头经过的某个老人,很自然地称为沙河。夏日的傍晚,躺在席子上仰望浩渺星空的孩子,会好奇地追问与银河一样神秘的河流的传说。摇着蒲扇倾听虫鸣的老人,总会顺口扯一段关于沙河的故事。在那些闪烁着迷幻光泽的讲述里,每年暴雨如注的七月,沙河都会有妖怪在雷雨夜腾空而起,张开猩红的大嘴,将某一个在河边走路的行踪诡异的男人或者女人,不等他们发出一声划破村庄的尖叫,便瞬间吞进腹中,并在一阵弥漫起的黑色烟雾中,消失不见。清晨醒来,人们只在河边草丛里,发现一双凌乱摆放的鞋子,那鞋子也带着仓皇失措的表情,东一只西一只地,做出曾经努力试图带着主人逃离深夜恐怖现场的样子。而在依然朝着远方动荡流淌的沙河中,总会有蛛丝马迹,比如一丝布条,一绺头发,或者一块头巾,在此后的某一天,忽然间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让这一则关于河妖的传说,变得更为枝蔓芜杂、曲折,并最终成为村史中的“天方夜谭”。

至于那些河床上永不枯竭的黄沙,在老人们的讲述中,也自有一股缥缈仙气。传说沙河边住着一位勤劳善良但家境贫穷的年轻人,日日靠卖茶为生。一日,仙风道骨的老人路过,品茶后指点年轻人说,每年七月十五日月圆之夜,桥下石板旁,就会有一小洞,过滤出金子,但每次只能取一年所用,切不可贪心。年轻人谨记教诲,一连取了十年,并用这些钱娶妻生子,过上殷实生活。但某一天,年轻人突发奇想,若能一次取够十年所用,就无须如此费事,也不用辛苦再开茶馆。于是在这一年的七月十五日,年轻人又趁夜深人静,前来淘金,就在他兴奋地将金子装了又装时,周围忽然起了滔天大浪,将他连同手中的麻袋一起席卷进去。而那个盛放金子的洞口,也随即消失不见。也就在当年冬天,裸露出的河床上,遍地都是黄沙,它们犹如闪烁的金子,提醒着村人,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与贪欲搏斗的战争。这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总是在摇着蒲扇的老人们教化似的叹息中结束:人啊,见好就收,可不能贪心呐!

可是无数个飘着炊烟的日子,村庄里的人们,并不会记得那个被贪欲葬送在沙河里的年轻人。生老病死,悲欢离合,日日在沙河的两岸上演。从沙河对岸的村庄里嫁过来的女人们,常常月经一样,定期地发作她们内心对于生活永不枯竭的欲望。不过是隔着一条不太宽阔的沙河,站在自家的平房上,甚至能够看到娘家屋檐上停落的两只鸽子,或者一排飘摇的茅草。黄昏,暮色四合,还有女人沿街呼唤孩子回家吃饭,那孩子或许就是本家的侄子,出嫁的时候还曾给她抱过鸡的;她还记得他怀里的公鸡很是不安,又受了惊吓,着急中拉下一泡热气腾腾的鸡屎。但对于女人,沙河依然像银河一样,将她与做女儿时的幸福时光,面无表情地切割开来。除非逢年过节,因为忙碌自家的琐碎与生计,村里的女人们很少会跨过河去,到娘家空手走上一圈。回娘家,那意味着需要郑重其事地提一书包不显寒酸的礼物和一箩筐准备好的漂亮话,才能跨进家门的。否则,那将会给以后的交往,带来揪扯不清的烦恼。那些烦恼像盖了多年的棉被,里子上起了毛球,在冬天的夜里,摩擦着粗糙的肌肤,让人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母亲过沙河的次数,却比别人要多一些。她所嫁的男人,也就是我的父亲,生性暴躁,两人常常一言不合,便争吵起来。更多的时候,父亲会操起手头所有能够触及的家伙,比如棍子、笤帚、条子、茶杯、碗筷、镰刀,跟母亲真刀实枪地打起来。直到院子里狼藉一片,水缸砸出了大洞,水流满了天井,碗和茶杯的碎片四处飞溅,进来看热闹的村人,要小心翼翼地躲开那些残片,才能不被扎伤。

被很多入围观后丢了颜面的母亲,之后又被父亲冷战半月的母亲,她能去哪里倾诉这生活中所有的烦恼与哀伤呢,她只能穿过沙河,去邻村寻找自己的姐姐。那里是她的娘家,尽管,她在十七岁那年,就已经失去了娘亲。我从未见过姥姥,她在我的心里,始终是模糊的一团,即便是想象,也完全没有轮廓,是一片大雾遮住了深山一样的缥缈。但对于母亲,没有了娘亲的村庄,因为有姐姐在,似乎依然残存着一丝温暖和寄托。

于是每一次與父亲冷战中的母亲,都会红着眼圈.趁着父亲午休的时间,拉起我,悄无声息地走出家门,走向那条正在午后的阳光下,安静闪烁的沙河。

沙河里的水,在夏日的风里,哗啦哗啦地流淌。如果闭上眼睛,会以为那是风吹过树林发出的响声。正午,河的两岸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就连知了也暂时停止了呜叫,躲到树叶里小憩。对岸有一只老狗,蹲踞在高处的土坡上,不声不响地俯视着河水缓慢向前。河的中央,有一两片被虫子啃噬得千疮百孔的梧桐树叶,正打着旋,时而亲密地缠绕在一起,时而被冲刷到两岸,并被丛生的杂草拦住,无法浮动。鱼儿在清澈的河底欢畅地游来游去,它们从不会像落叶一样飘向远方,它们贪恋这一方水土,好像这里是它们永久的家园。一条鱼有没有故乡呢?它们某一天跟着恋人离去,生儿育女,繁衍新的家族,还会不会再回到这一片澄澈的水域,并想起曾经有一个红着眼圈的妇人,牵着小女儿的手,蹬过清凉的河水,与它们擦肩而过?

一条鱼或许早已忘记,但我却记得与母亲牵手蹚过河时,河水里晃动的影子。影子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炫目的光。脚下的沙子软软的,将我的双脚不停地吸进去,吸进去,似乎河床上有一张巨大的嘴,要将我和母亲吞噬。恍惚中,我手里晃晃悠悠的凉鞋,忽然掉落河中,并被瞬间湍急起来的河水,载着向前快速漂去。

娘,我的鞋子!我尖叫起来。

母亲立刻撒开我的手,在河里紧跟着鞋子跑。河水溅湿了母亲卷起的裤腿,连她衬衫的下摆,也沾上了飞旋起的沙子。浪花驱散受惊的群鱼,就连水草,也惊慌地向着两岸飘去。可是那只孤独的鞋子,终于还是没有停下来等一等母亲,只不过片刻,它便被带去很远的地方,直到最后,我和母亲都失神地站在河里,注视着它变成小小的一个黑点,并最终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

我小声地哭了起来,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我看见母亲的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而且那泪水无休无止,似乎她的眼睛里也有一条河流,浩浩荡荡,无边无沿,永不枯竭。母亲的哭泣是沉默无声的。沙河两岸的田野里,了无人烟。没有人注意到我们的悲伤,除了沙河。它将我们的影子,用不息流淌的河水包裹起来,就像千万年前被永恒包裹住的一颗琥珀。在这巨大的静寂中,我似乎听见大地深沉的呼吸,自地心的深处传来。我在这样的呼吸中,忽然停止了哭泣。

娘,我们走吧。我擦掉眼泪,安慰母亲。

母亲缓缓地收回视线,用被河水溅湿的衣角,擦拭了一下眼睛,而后重新牵起我的手,一步一步地朝对岸走去。

我的双脚,踩在软软的沙石堆积的河底,第一次觉出被硌到的疼痛。

上岸后,母亲将脚底的沙子擦去,穿上鞋子,又蹲下身去,将后背朝向我。我看一眼依然在不息流淌的河水,那里早已不见了鞋子的踪影。也许,它已经被吸进泥沙中去了,只能等到某一天,沙河断流,现出干枯的河床,大风一日日吹过,卷起漫天的黄沙,最终将那只已经腐烂的凉鞋吹出。只是现在,我的一只鞋子,它以河水一样决绝的态度,离开了我,且不知去向。我只能惆怅地回望一眼静寂空荡的河面,而后伏在母亲的后背上,听着流水的声音,越来越远,直到最后,我们穿过一条公路,走向通过邻村的大道,将沙河彻底地落在了身后。

母亲背着我,穿过四五条曲折的小巷,途经两三个被日头晒得无精打采的老狗,又绕过几头当街横卧并啪嗒啪嗒拉屎的黄牛,跟一两个神情多疑的女人打过招呼,接受完她们好奇的盘问,这才在一个有着高大阔气门楼的庭院前停下。

娘,我要下来。我环顾四周,小声地对母亲说。

母亲蹲下身去,将我放下。我的脚踩到一块凉凉的东西,我抬起右脚,看到下面是一小块碎玻璃片。母亲也看到了,吓了一跳,立刻俯身捡起,丢进旁边的石子堆里去。我于是一只脚站在地上,一只脚踩在门槛上,整个身体则倚靠在墙壁上,而后探头朝庭院里看去。

庭院里静悄悄的,只有一群鸡在埋头啄食,也或许它们是在啄食着沙子。一頭猪从某个角落里发出轻微的哼哼,两三只麻雀站在核桃树上,像我和母亲一样探头探脑地张望着什么。细细的风吹过,门口的一堆玉米秸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一个老太太站在不远处的麦场里,疑神疑鬼地朝我们看过来。

我觉得那一刻,我和母亲很像要饭的,不知道该不该叫醒或许正在沉睡的庭院里的主人。空手而来的母亲,终没有像过年时走亲戚那样,将一提包的礼品,喜气洋洋地抱在怀里,昂首挺胸地一脚跨进门槛,并用尽可能大的动静,提醒房间里的主人,出门迎接客人的到来。

是的,我们什么也没有带。甚至我的手里,还提着一只破旧的鞋子,又很失礼节地光脚站在人家的门口,并因为口渴,不停地没出息地舔着嘴唇。而背着我走了一路的母亲呢,则满脸的汗水,她的裤脚已经干了,但河里的泥沙依然残留在上面,左边的裤管还卷在膝盖处,忘了放下。

我忽然想要回家。我觉得家里尽管有板着脸的父亲,可是,那里毕竟是我们的家。只要再小心翼翼地熬过几日,等父亲绽开了笑颜,忘了争吵的烦恼,生活又恢复到昔日的平静,我们的家,依然有让人眷恋的温情。

于是我又朝母亲低低地恳求:娘,我想……回家……

母亲低头看我一眼,没有说话,但我却敏感地瞥见了她的眼睛里闪过的一丝不安。我想母亲一定也想回家了吧,否则她不会站在姨妈家的门楼底下,迟迟不肯敲门,或者喊叫。想到这些,我便大胆地拽了拽母亲的衣角,那里潮乎乎的,还有着河水的腥味。那腥味提醒着我,沙河里曾经发生的一切,也提醒着我,即将有可能发生的一切。

就在母亲被我摇晃得有些心烦的时候,堂屋的纱门吱呀一声打开。我看到人高马大的姨妈,摇摇晃晃地朝我们走过来。我忽然间有些怕,像一只老鼠,嗖地躲到母亲的身后去,又露出半张脸来,窥视着明显带着一丝烦厌的姨妈。

今儿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什么风把你们娘儿俩给吹来了?姨妈说话的时候,唾沫星子喷到了我的右脸颊上。

我擦了擦脸,抬头看母亲的脸色。她的眼圈又红了一些,但她忍住了,没有掉下眼泪来。而是拉着我跨过门槛,边走边红着脸说:也没什么事儿,就过来坐坐。

母亲始终没有抬起的头,和我提在手里的一只鞋子,以及光着的脚丫,让姨妈不屑地“哼”了一声,直接戳穿了母亲的谎言:又闹乱子了吧?天天不好好过日子,闹来闹去,也不知道有什么好闹的!

母亲低着头,看着姨妈气咻咻地转身进了堂屋。我牵着母亲的手,紧张地斜觑着她,想要从她的视线中,捕捉到下一刻我们将转身还是跟着姨妈走进堂屋的指令。可是那一刻的母亲,也变成了一个手足无措、不知进退的孩子。她的手甚至还轻微地颤抖起来,像沙河里一片漂泊的树叶,她急需抓住一些什么,否则一个大浪打过来,她会像我的鞋子一样,被卷入神秘的黑洞,或者陷入淤积的泥沙,并永久地消失。最后,她一把将我揽进了怀里,咬了咬下唇,并流下一行眼泪。

那泪水落在了我的脖颈上,温热的,湿漉漉的,又顺着脖颈,倏然下滑,最后,在我胸前的某个位置,慢慢止住。

姨妈在堂屋里转过身,看着梧桐树荫下的我和母亲,半天才嚷出一句:我说你们要哭也进来哭啊,站在院子里哭,不怕人家看了笑话啊?!

在姨妈啪啪摆放茶杯的响声里,母亲终于擦掉眼泪,拉起我,小心地绕过两泡鸡屎,迈进了堂屋。

堂屋里有些暗,我的眼睛一时间无法适应,便有些花,于是面前闪现出奇幻的星星点点,红的绿的蓝的紫的黑的,杂糅在一起,朝黑黢黢的房梁上飞旋。母亲已经将我摁在椅子上了,我还被裹挟在这团五光十色的飞升的彩球中,抽离不出。

二闺女怎么连鞋都给走丢了一只?姨妈一边嘘嘘地倒着一杯热茶,一边盯着我的双脚道。

过沙河的时候,被水冲走了。母亲扶着茶杯,小声回复。

看你们娘儿俩,还能做什么!连双龟孙的鞋都抓不住!姨妈腾地起身,走向里屋去。椅子在她的身后,哐当一声倒在地上。

我听见里屋里传出翻箱倒柜的声音,鞋子在砰砰地碰撞着橱柜,老式的柜门则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还有什么东西被姨妈气呼呼地扔到墙角,又反弹回来,发出一声钝响。

我有些不安,好像那反弹回来的器物,会穿越墙壁,击中我的脑门。我下意识地朝母亲身边靠了靠,最后,我的眼光落在面前的一盘桃酥上。那是一盘有着精致印花的桃酥,其上的花朵比沙河边任何怒放的野花都更繁茂,更芬芳,更娇艳。而桃酥散发出的甜蜜的香气,则让黑洞洞的房间,忽然间明亮起来。那些闪烁的星星,慢慢消失,房间里的一切,变得清晰,好像沙河里的水纹退去,重现河底干净的石块、沙子、游鱼。

我很想用手指沾一下桃酥上的碎屑,而后放在唇上,用力地嗅一嗅这奇异的弥漫了整个房间的香味。可是那盘金贵的桃酥,并不属于我。姨妈甚至都没有舍得“虚让”我吃上一块。我猜测它们是每个月都可以领到工资的姨父,专门从镇上买来,给两个正读书的表哥吃的。当然,因为一连为家族生了两个儿子,姨妈也会有份。而我和母亲,这两个不速之客,除了很没出息地闻一闻那诱人的香味,是根本没有资格去品尝的。

我完全忘记了姨妈翻箱倒柜的声音,一心一意地注视着那块叠在最上面的饱满的桃酥。一只苍蝇飞过来,嗡嗡嗡地叫着。它也被桃酥甜香的味道吸引住了,探头探脑地凑过来,并想要一头扎下去,吃上一口。母亲显然也注意到了这只苍蝇,放下茶杯,朝着半空用力挥了挥手。她还试图抓住那只苍蝇,可是却一次次抓了满手的空气。最后,她放弃了这样的努力,跟我一起迷茫地注视着这只始终不肯离去的苍蝇,怎样在头顶不停地飞旋,直到那叫声将我们弄得头晕,而姨妈也撩开帘子,提着一双男孩的黑色凉鞋,走了出来。

我和母亲几乎同时正襟危坐起来,似乎面前那只依然猖狂的苍蝇和让人心神不定的桃酥,并不存在。姨妈将那双黑色的凉鞋,啪一声丢在我的面前,而后拍打拍打手上的尘灰,说道:走的时候穿上这双你表哥的旧鞋子吧,光着脚从我们家出门,别人见了笑话我。

母亲弯下身去,捡起鞋子,吹了吹上面的浮灰,而后很认真地帮我穿上,又摸了摸鞋面,温柔地问我,挤不挤腳?我瞅着那双难看到让我有些难过的鞋子,嘴里勉强嘟囔出一句:不挤。母亲于是笑着直起身来,对姨妈说:正好,回去总算不用背着她了。

姨妈重新坐在我们对面,沉默了片刻,找不到话说。但她却尖锐地捕捉到了我落在桃酥上的发亮的视线,于是便尴尬地咳嗽两声,并将盘子朝我推过来一些,努努嘴道:吃一块吧。我听出姨妈语气里的虚空,便看一眼母亲,她的脸上,依然游移着一丝的客气、胆怯和茫然,好像她还未从一个寻求姐姐帮助的小女孩的状态切换过来。我的右手在腿上慢慢地移动,很想伸出去,立刻抓住那块太阳一样光芒四射的桃酥,放进嘴里,细细地品味它弥漫了整个房间的味道。可是,我又怕姨妈的脸色,会在我碰到桃酥的时候,猛地沉下去,连带着将房间里的光线,也给带暗了大半。

于是我犹豫着,右手挪到膝盖上,又探出一截,却始终没有朝着盘子再延伸过去。倒是那只讨厌的苍蝇,得意扬扬地落在了盘子边上。就在它大胆地用绿色的脑袋碰到桃酥的时候,姨妈捡起脚边的苍蝇拍子,照准了那震动的翅膀,啪地打了下去。

我和母亲都被吓了一跳。我的右手也不由自主地缩了回去,手心一阵阵发麻,好像那拍子打在了我的手上。

奶奶的,馋嘴头子一个,念着这点桃酥多久了!姨妈气咻咻地骂了一句。

我仔细地瞅了一眼盘子,发现那里并没有苍蝇的尸体,便放下心来,好像那只可怜的苍蝇,替我逃掉了惩罚。 姨妈啪地将苍蝇拍丢在地上,又探过身来,将最上面的桃酥掰下一半,并将苍蝇碰触过的那一边,递给了我。

呶,吃吧,看你们娘儿俩满头的大汗,走这一路,连口水也没喝上吧。姨妈又顺手将茶杯推到我们面前。

我想告诉姨妈,我们喝到水了,在沙河里。沙河里的水特别清,特别凉,一点灰尘也没有,而且甜甜的,好像放了白糖。我俯身喝水的时候,还捧起了一尾红色的小鱼,它在我的掌心里欢快地跳舞,我看它跳累了,才将它重新放回河里去。它朝我摇摇尾巴,恋恋不舍地潜入一片水草里去,消失不见。母亲弯腰的时候,我还看到她柔软的乳房,晃来晃去,我很想像小时候那样,掀起母亲的衣服,一口叼住她的乳头,沉迷进她温热的气息里。我们育红班的李二柱,比我大一岁,每天回家还找娘吃奶呢。还有,我们还在沙河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除了母亲的眼睛有些红肿,她依然年轻好看。母亲对着流动的镜子,抿了抿头发,又洗了把脸,还帮我把耳朵根后的灰,用力地搓了又搓。

可是这些胡思乱想,最终还是跟桃酥一起,被我咽进了肚子里。桃酥的渣子,扑簌簌地落在了我的腿上。母亲小声地提醒我,用手接着点,并将我腿上的碎渣,拂到地上去。很快,那里就聚集了几只蚂蚁,兴高采烈地享用着美味的午后点心。有两只还拖着一块,小心翼翼地朝墙角走去。那里簇拥着一小堆细碎的泥土,一只蚂蚁从里面爬出来,士兵一样四面张望着。

我被那几只蚂蚁吸引了去,忘了姨妈,还有姨妈的脸色,也不再关心她跟母亲聊些什么。我只一心一意地吃着桃酥,并故意地将更多的碎渣掉在地上,与蚂蚁们分享。我甚至想念那只可能被打折了一条腿的苍蝇,想着如果它也在,就可以在地上跳跃着,大快朵颐。

就在我的那一小半桃酥,终于被我小口小口吃完的时候,我听见母亲说:丫头,我们走了。我将视线从地上移到姨妈脸上,一时间有些恍隐。姨妈的脸好像瘦了一圈,不知道是说话多了太累,还是焦虑即将到来的晚饭,要不要给我们准备。落在纱窗上的阳光,向下移动了一些,似乎阳光也累了倦了,想要退回深山里去。我忽然想起沙河里那只顺水漂走的鞋子,不知道是不是也累了,逆水回到了原处。这样想着,我就站起身来,牵着母亲的手,又摇晃着她,示意她,我们可以一起回家了。

姨妈又絮叨起来:不留在这里吃饭了?

母亲微微笑着:不了,天也晚了。

那也好,早点回去,还赶得上做饭。姨妈快走一步,过去推门。我走了一步,想起盘子里剩下的桃酥,便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姨妈站在门口,一手推着纱门,一手卡在腰上。

全国各族人民大团结万岁她捕捉到了我眼睛里对桃酥的贪恋,于是哐当一声放开纱门,找了一张姨父看过的旧报纸,将剩下的几块桃酥,包了进去。

可是母亲却拉起我的手,飞快地走出了门。她一边大踏步地向前,一边头也不回地嘁:不用了,留着给她两个表哥吃吧!

我们很快跨过门槛,沿着一排高大的杨树,走出了一百多米,才停下来,朝倚在大门口的姨妈,挥了挥手。姨媽一手托着报纸里的桃酥,一手慵懒地抬起,挥挥手说:快点回家吧。

我和母亲,再也没有回头。我们一口气走出了邻村,一直走到听见沙河里的水哗啦哗啦流淌的声音,才站住了,回头,看一眼夕阳中的村庄。那里已经有牛哞哞的叫声,在大道上此起彼伏地响起。炊烟从每一个屋檐的瓦片上,慢慢地飘出,它们并不关心屋檐下的人是在争吵,还是恩爱。它们只向着天空,无限地飘荡。就像沙河里的水,也不关心我和母亲,在这个午后,经历了怎样的感伤,它们只永不停歇地向着远方,哗哗地流淌。

整个黄昏的晚霞,都落进了河里。于是河水便红得似火,好像正在燃烧着的天空。我和母亲小心翼翼地蹚水向前,那团五光十色的火,也便在水里跟着震动。于是整条河都动荡起来,似乎有什么隐秘的故事,即将发生。一只鹰隼,尖叫着划过被晚霞铺满的天空。一列大雁,排着长队浩荡地穿过村庄。一切声息,都在黄昏中下落,沉淀。大地即将被无边的黑色幕布悄无声息地罩住。

静寂中,沙河的水声,从地表的深处,向半空中浮动。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至最后,风吹过来,整个村庄只听得见一条河流,自遥远的天地间喷涌而出,而后沿着广袤的田野,不息地流淌,向前,并掩盖了尘世间所有的悲欢。

河流的两岸,女人找寻孩子回家的呼唤,一声一声,又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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