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车培晶
图|一留留
(接上期)
土豆开花时节,小丈夫接待了一批来考察土豆种植技术的学生。带队教员是个端庄的姑娘,名字叫卡季波娃,两个金色大辫子,妩媚的唇,浅蓝色眼睛像莱蒙湖一样幽静,长裙飘飘。小丈夫怦然心动,夜里失眠了。他是第一次品尝到这种火烧滚烫的奇妙滋味,觉得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了。
老太太说:“我的孩子,土豆,那不可能。睡吧。”
小丈夫睡不着。
老太太又说:“我的孩子,土豆,那真的不可能,原因你自己很清楚。”
小丈夫还是睡不着。
第二天,他无精打采。第三天也无精打采。往后的许多日子他都魂不守舍,以至于分不清土豆花和豌豆花。这样,他就决定不待在土豆地里,让自己歇几天假,去农业学校,去那里,当然不是去上学,他要去看卡季波娃。是的,去看一个美丽的姑娘。
穿上平绒小坎肩,扣子一枚也不可少,外面套上麻纺燕尾小西装,扎领结,头发梳得光光,洒一点儿香水,鞋子上的泥必须刮干净。爬到大桌子上照镜子时,他听到午睡的老太太说了句梦话:“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他惊出了一身冷汗,赶紧跑出屋子。
去农业学校有三俄里①的路程,按侏儒通常的行速,得走上三个多钟头。现在不同,现在,侏儒一路带着小跑,两只小脚轻盈,人若飞燕,估计一个钟头就能够赶到那里。他必须过一条大河,河上没有桥,有摆渡。上了那条平底小木船,爱说话的船工同他搭讪。
“小孩,你穿这么整齐要去做什么?”
“我十八了!”他生硬地说,白了人家一眼。
“你十八?十八?”船工表示惊讶,之后又笑道:“呵呵,那你是去相亲喽?”
“不知道!”
船工讨了个没趣,就想办法捉弄侏儒。船行至河心,船工谎称肚子疼摇不了橹了。没有橹的支撑,平底小木船随波逐流,这导致行程变得相当漫长,第四天凌晨,侏儒才到达目的地,一身露水,满面焦急。
这工夫,太阳还没出来,薄雾缭绕,绿顶红墙的农业学校像缠绕着一袭轻纱,清宁素致。乌鸦爸爸最先发现了侏儒,它敞开大嗓门啊啊叫,乌鸦妈妈和孩子也随着啊啊叫,起哄似的。关键是有一大群椋鸟②在露水浓重的树上齐声学汽车喇叭叫,这让小丈夫大为惊骇,心脏怦怦跳,像起步的火车头。是的,这样做委实冒险,因为学校不允许外人随便进入。好在侏儒个儿小如薯,便于藏匿,他躲过了校方的盘查。
头一天他潜伏在教室黑板的背后,看到了卡季波娃的大辫子梢儿,这不太好,他又转移到另一间大房屋——卡季波娃负责管理的农作物种子室。种子室窗台上有一只矮木盆,里面长着几株纤瘦的豌豆蔓,开着一朵娇小的紫罗兰色花朵。他藏在矮木盆后面。
这需要很大的勇气,因为窗台是一只灰色波斯猫坐月子的床,矮木盆和豌豆蔓也作为床的一部分。波斯猫的四个孩子,鼻头粉嫩,眼睛还不会睁,只会吃奶。你能想象出来,猫妈妈对侏儒的到来有多么不放心。
终于,这只波斯猫决定讨伐不速之客。它伏在那里假寐,暗中做好攻击准备。亏得那朵小豌豆花提前报警——猫尾巴碰到豌豆蔓,花儿动了,使小丈夫赢得了逃跑时间。他从窗台跳到一张大松木桌子上,钻进开着一条缝儿的抽屉里。
嗯,总算是安全了。
然而,卡季波娃来了,她哪里知道抽屉里藏着一个小青年?她锁上了抽屉。
抽屉里有一只小香包,一块折成小衣裳的绣花手帕,半截口红和一小瓶越冬使用的护手油。这些女性的小物件给了侏儒无尽的甜蜜,尤其那只小香包,它熏香了抽屉。那一夜侏儒在香抽屉里睡眠好极了。但是,第二天学校开始了漫长的暑假。
这确实是个意外,没有呼救的机会,也找不到把抽屉凿开一个洞的工具。不过,这小人儿并不灰心丧气,很快他就为自己安排了一项有意义的工作:给卡季波娃写信,表达爱慕之情。
抽屉里有钢笔,有一瓶墨水和很多带暗线的信笺,他可劲儿利用这些物品,可劲儿发挥写信的天赋——他着实具备这种才华,平日他总爱读一些书信体散文、诗人的笔记,尤其普希金的笔记、爱情诗。抽屉里僻静、安全,想到写这样一封长信竟无人来打搅,侏儒感觉十分惬意、畅快。为此,抽屉里的暑期生活充实而美满,天才写信者还一遍遍背诵普希金的诗,并将下面这首诗一笔一画抄写在信封的背面。
不,她不是车尔吉斯姑娘,
然而,很久没有这样的少女
从加兹别克的苍郁的高山,
来到格鲁吉亚的深谷。
不,她的眸子不是玛瑙,
然而,所有东方的宝藏
也抵不过她那南国的眼睛,
所闪烁的甜蜜的光芒。
不能不说波斯猫也喜爱韵律,因为当它听到抽屉里的吟诗声音就立即解除了戒备,端坐于窗台,凝耳眯目,刚硬的胡须跟晨曦一样平和。四只小猫已经脱离了它的视线,在种子陈列柜的下边轰轰烈烈地嬉耍着,它也不去管它们。
8月25日,即写好信的那天午后,由于过度饥饿,侏儒晕倒了。他躺在写好的信上,身体像花瓣儿样绵软、深情,小脸儿蜡黄,他那软塌塌的样子仿佛诗人掏空了灵感等待新的灵感,直至走廊里响起教师与学生往来的脚步声。
他咬着牙做最后的校对工作,仔细检查信里有无错别字母,对个别缺少诗情的词语做了修订,随后又誊抄了一遍,做到字迹工整,不出一点儿差错。统计表明,他一共写了15万个单词的信,其中有1902个句子被他评为甲等,即最具诗的华彩。这些瑰丽的句子使他深深陶醉。
接下来卡季波娃出场。
由于雨季潮湿的关系,抽屉锁头锈住了,卡季波娃往锁眼里浇了一小滴桐油才将它打开。小丈夫当时特别害臊,面红耳赤,像颗红辣椒,不,像个腼腆认生的小女孩,他把小身体尽量往抽屉深处藏,并且不弄出一点儿动静。
你能理解,侏儒在那个地方是看不见卡季波娃的脸的,他只能看见姑娘穿着的米黄色上衣的局部,他听到姑娘轻声说了句:“咦?谁翻我的抽屉了?”之后再没发生别的。因为卡季波娃被人叫去收发室取一份加急电报,之后就匆匆赶往伊万诺夫-弗兰科夫斯克看望她病危的母亲。
这一切小丈夫是不知道的,他只知道当他从香抽屉里回到土豆地,发现成熟的土豆全部被雨水泡烂,发出恶臭,土豆蔓匍匐在地,很高的杂草,瓢虫衰老了,大腹便便的蝇蛆翩翩起舞。小丈夫苦笑着,没有一丝怨尤,只轻描淡写地对蝇蛆们说了句:“都给你们,我不要了。”
但是,俄罗斯老太太恼火了,脸上的麻坑呈暗色,一个暑期不见侏儒的影子,现在她得好好叱责他。
“本来是一个土豆大丰收的年景,而你一无所获!”
“你纵然写一马车信,再写一牛车,再加一火车,人家姑娘也不可能嫁给你,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仁慈的上帝啊,快来制止这个不知深浅的孩子,别让他疯癫下去!”
老太太的训斥没完没了,小丈夫始终保持沉默——他原本就擅长沉默,挫败后更应当坚守。
清夜。云翳遮掩了月光,溟蒙的田野盛满了湿气,葡萄叶滴下水珠,桑树叶滴下水珠,向日葵叶滴下水珠,所有的植物都仿佛是从水里捞上来的。地主家那边响起手风琴音乐,节奏由慢渐快,穿入云隙又回来;舞蹈者的剪影在窗户上摇曳,变大,一粒粒如星星般的小光点闪烁。
没有别的了,只能给老太太做点儿番茄沙拉、豌豆酱吃,必不可少的甜菜糖所剩无几。
每天喝那些泡过的旧茶叶。
抽屉里的脂油蜡烛剩下最后一支了。那支即将燃尽的矮蜡烛泪流滚滚,嚣张的灰蛾一次次扑向它,企图置它于死地。
糊在墙上天花板上的旧报纸遭到饥饿的小虫噬咬,暴露出数不尽留有齿痕的小圆洞。
虱子在这时候拼命嗜吮老太太的血并加紧繁衍。臭虫更是肆无忌惮。
一切变得杂乱无章,似乎无法收拾,一段死气沉沉的日子。老太太每天都在说自己快要死了,每天早上醒来,她顾不上做早祈祷,半闭着眼睛喋喋不休地说一些丧气的话。“我沦落到这种地步,还不如死了。上帝啊,快来带我走啊,我的手脚和心都洗干净了,噢,上帝,也要把土豆带上,带上他!”她这是诅咒小丈夫,而小丈夫权当没听见,他保持沉默,他会想另一件事情:美丽的教员姑娘。可是,吃什么?
这一天,地主走进低矮的破农舍,好声好气地跟老太太商量,说他很乐意拿出一些麦子、茶叶、咖啡豆换取她的金边盏和银器。老太太不干。小丈夫则动了心思,他打算瞒着老太太,拿一只金边盏跟地主换一口袋粮食。这不算龌龊,因为总不能看着老太太饿死。
但是,老太太十分警觉,她抢先一步把金边盏和银器收拾起来,装到一只柳条箱里,上了锁,睡觉时她也守着这只宝贝箱子。这样一来,小丈夫就不好办了。地主按约定时间,扛着一袋上等的麦子兴冲冲地来到秘密交易地点——水磨坊。小丈夫姗姗来迟,地主并无怨言,捧起一捧麦子给小丈夫看,说:
“瞧瞧,好麦子啊!粒粒饱满,没有一个秕子。咦?你怎么没带金边盏来?”
“我不换了。”小丈夫干瘪地回答。
地主非常生气,骂他出尔反尔,不是个东西。小丈夫窘蹙而逃,一口气跑到荒芜发臭的土豆地里,蕃芜的杂草掩住了他慌张的小身体。他待在那儿,不想回家了。
不过,一位好心的马车夫对他说:“这块田让烂土豆沤得肥沃哪,种荞麦吧,种茴香吧,还来得及哇!”
“嗯,好。”他答应着。他那么矮小,看不到高大的马车夫的脸,看马车夫一双赤脚倒是容易,那汉子的一双大脚裹满烂泥,一只大脚的趾甲缝隙里冒出一颗纤细微颤的嫩芽儿,那是一粒茴香籽的芽儿!
青铜座钟的秒针嘀嘀嗒嗒地走着,十分坚毅。
雨云终于醒悟过来,决意离开这片水分过量充足的土地。
大片的晴空开始显露,湿气随风散失。凉风带来了干爽。
荞麦长了一拃多高,没过了小农夫的脑顶。茴香也开始将自己的清香撒向四面八方。白蝴蝶微醺,黑蜻蜓目光迷离,行动诡秘的小土鳖和长着三叉尾巴的光屁股雌蟋蟀都愿意和荞麦和茴香们在一起。
一个利好的消息在这工夫主动找上门来。
是这样,从遥远的莫斯科来了一位留大胡子的书商,名字叫拉斯基夫,五十几岁,叼着烟斗,一只眼睛失明,另一只是好的,他对小丈夫写的15万个单词的求爱信产生了浓郁兴致,决定出一本书,他保证能让它畅销。
按理说小丈夫应当大喜过望,可他却惴惴不安。“这……行吗?不行吧?”他这样向拉斯基夫问道,他从未想过有这种事情。
“请您相信(注意,他使用‘您’,这是对晚辈的敬重),经我手推出的书都卖得好,我这只眼睛,它寻找商机一百个准哩!”拉斯基夫说,那只好眼睛光彩照人。他并非吹牛,实际上就是这样,他在出版界里小有名气,据说当年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的第一部小说集《梅尔波梅尼的故事》就是他的老师编辑出版的,名师出高徒,他继承了老师的智慧。“干吧,小伙子——诗人!”他激昂地煽动道,像演讲家一样挥舞着双手。
“您叫我什么来着?”小丈夫错愕。
“我叫您诗人,诗人。怎么,您觉得这个称呼对您来得早了些吗?噢,不不,一点儿都不早!您的文字很美,富有诗意。怎么,你自己都不觉得?孩子,我看您是过于谦卑了啊,这很好,但也不好。听我说,挺起您的胸膛,您的心一点儿都不比别人矮!”
小丈夫的心一阵狂跳,他努力使自己平定下来,然后对大胡子男人说:“谢谢您,先生。但您得让我想一想。”
“是的,您得想一想为这本书起个好名字,这是件要紧的事。”
“让我起名字?”
“是的,您等于这本书的父亲,书是您的儿子,您愿意说它是你的女儿也好,您得给女儿起名字。请您尽快些,小伙子——诗人!”
两个星期转眼过去了,小丈夫也没能想好书名,而莫斯科那边已经为他开好了稿酬支票,金额挺大的,相当于一个地方四等文官一年的俸禄,够买数不清的面包,以及牛肉、鱼、鱼籽、黄油、奶酪、糖、茶;也够买一辆豪华马车,三匹优等的土库曼马,不,六匹,绰绰有余!
“我的孩子,土豆,你发迹了,发了!”老太太眉欢眼笑,脸上的每个麻坑都像夜空的星星一样闪亮,她甚至噘着老唇吻了一口侏儒的小额头,那葡萄干似的小额头。她是第一次如此由衷而热烈地亲吻那孩子,还戏谑、亲昵地说:“葡萄干儿,葡萄干儿。”
“不!不!”小丈夫挺冲动,像发脾气似的,说他的书他只想印刷一本。
“一本?一本?一本怎么畅销?”老太太不明白,但稍加思索就明白了,她说:“我的孩子,土豆,上帝啊,那不可能,那怎么可能?我看你是疯了!”
老太太急眼了,摔掉了藤木拐杖,那根韧性良好的棍子在地上蹦几蹦,打翻了黑母鸡的饭碗。黑母鸡恶狠狠地啄了棍子一口,同样恶狠狠地啄了侏儒的脸蛋一口。侏儒的脸蛋顷刻充血,呈紫红色,似熟透的桑葚。
( 未完待续)
①俄制长度单位,1俄里≈1.0668公里。
②椋鸟嘴巧,不仅会学其他鸟的叫声,还能模仿青蛙、马、汽车喇叭甚至人的声音,有“口技演员”之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