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娟
前一天成都下了一场大雨,位于蓝顶艺术区的何多苓美术馆遭了殃——库房的一面墙渗水,它的主人不得不在第二日守在那里,和维修工一起查找漏雨的源头,再重新修补一番。等何多苓回到工作室时,已经比约定的采访时间晚了40分钟。进了门,他快步上楼,站在一幅画前,仔细端详了几秒,这才坐下来开始我们的谈话。
那是一幅未完成的画。长发青年女子坐在沙发一角,两只细长的胳膊张开,随意放在沙发棱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之上,似乎有意用了些力,几乎贴成了一条直线,向下延伸。最吸引人的莫过于她的眼神,有不羁、有凌厉、有茫然,还有淡淡的忧郁。整部画上半身已经着了色,两条腿也勾勒出了轮廓,等待上色。
如果没有意外发生,何多苓每天下午都是在这间画室里度过。“像上班一样,到点儿就走。笔一放,门一关,就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画画之外的世界。”他对《环球人物》记者说。在那个世界里,他和朋友吃饭、喝酒、聊天,偶尔打打羽毛球。每当夜深人静时,他打开电脑,将一个个音符组合,编成曲子。和画作不同,电脑里存放的那100多首曲子是他的私藏,不曾公开发表过。
日复一日,画家何多苓隐居在成都的角落里,简单生活。“不是每个人的生活都轰轰烈烈,我觉得越平淡越好,这样才有更多的精力去创作。”他创作的领地一直是画布,就像他在新出版的《何多苓文献集》后记里写的那样,“除了旅行,推不脱的社交,有年伤了腰躺了20天,我还想不起哪天没动笔”。至于为何数十年不曾变过,何多苓的回答很简单:喜欢,或者说热爱。
何多苓的画室,是一个空旷的水泥房间。前方正中央是他的画架,还有一些颜料。四周被他的作品填满,有的挂在墙上,有的立在墙边,有花草,有森林,更多的是女人。靠右墙的角落里,有一幅半身女人像,主人公是彝族人,侧身目视前方,头顶正好有一只乌鸦掠过。
画的名字叫《乌鸦是美丽的》,是据原作复制而成的版画,原作于2012年被龙美术馆以1380万元拍得并收藏。“这是我上世纪80年代的画,当时画了一批以凉山彝族为题材的作品。”何多苓说,其中就有他赖以成名的《春风已经苏醒》,这幅畫让很多人记住了何多苓的名字,也奠定了他在中国美术史上的地位——中国当代抒情现实主义油画画家的代表。
何多苓早期作品,主要以凉山生活为背景。上图为《乌鸦是美丽的》,下图为《春风已经苏醒》。
1981年,何多苓在四川美术学院读研究生的最后一年。他在《世界美术》杂志上偶然看到一篇介绍画家安德鲁·怀斯的文章。怀斯是美国20世纪怀乡写实主义绘画大师,他的画常常表现出一种孤寂感和怀乡哀愁。那篇文章配了一幅怀斯的名作《克里斯蒂娜的世界》:一个残疾的女孩,半卧在山坡下,仰望着山坡上的房子。偏远的农场、荒草、孤独的人,何多苓被那股忧伤打动,“原来可以这么画啊!那种孤寂的情调和我当年‘上山下乡时的感受是一致的”。
这种一见如故的感觉,一直萦绕着何多苓。他开始构思自己的毕业作品,3个月后完成《春风已经苏醒》。画的主人公是一个农村的小女孩,在春风的沐浴下,坐在枯黄的草上,神情似有希望,又怕失望。她的旁边是一只仰头看天的狗,和一头直视前方的牛。
何多苓把画交上去,没有得到导师的认可,“他说你在画什么呀?根本看不出你要表现的东西。因为当时中国受苏联的影响,一定要表现个什么东西,有个主题。没办法,谁都看不懂,老师连分都没给我打”。
当时,艺术家栗宪庭在《美术》杂志任责任编辑,看到这幅画后认为它“有一种特别伤感的、诗意的东西”,力排众议,将之放在《美术》第二期的封面上,一下子在全国引起轰动,被评论界认为是“伤痕美术”的代表作之一。后来,这幅画还代表中国到法国展出,回国后被中国美术馆收藏。
所谓“伤痕美术”, 是那些经历过“文革”的中青年艺术家基于自己的经历和感受,反思、批判“文革”中诸多现象的作品。当年涌现了一批这样的作品,如罗中立的《父亲》、程丛林的《1968年×月×日画》等。如今再谈“伤痕美术”,何多苓有一番新的解读:“我的早期作品你可以把它理解为伤痕,或者是伤痕的一种,但这种‘伤痕是一种表象、一种符号,其实是想表现它背后的一种诗意。你可以把伤痕看作诗意的一种,但那里面并没有包含苦难的意思,而是一种很美的东西。”
之后,何多苓的作品,包括同样以凉山为题材的《青春》、彝族系列等,都延续着《春风已经苏醒》的基调:唯美、忧郁、诗意、神秘主义,以及一种不确定性。
何多苓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画画,第一次接触是在7岁。一天,妈妈让他画一辆小汽车,他在纸上描描画画,最后画出来的小车竟然带有一种透视感。最终,这幅画发表在少儿杂志上,作为奖品,他收到了一盒彩色铅笔。
“我发现自己画画没有幼稚时期,当其他孩子在画飞鸟、草地、太阳时,我已经开始画公路通车、大炼钢铁了。这是为什么呢?好像天生就会画。”后来,何多苓一度想考美院附中,但被父母否决,梦想中断。
再次意识到对画画的热爱正是在凉山下乡的时候。当时下乡的一批人里有朱成——如今已是著名雕塑家,两人早些年在成都时相识。朱成住在山的另一边,农活不太忙的时候,何多苓就翻山越岭去看他。
朱成当时在画画,手里有很多流传的画册,“有三本画册是英国皇家学院的,当时觉得画得太好了”。何多苓回忆说。读的多了,他自己也动起手来画,有时看到彝族人觉得形象好,回去就凭记忆把他们画下来。后来,朱成看到他的速写,就跟他说:“画画就是你终生的一件事。”不承想,一语成谶。
“现在回头看,我的终生绘画审美取向也是在那一时期形成的。”何多苓说。在凉山,从1969年到1972年,他整整待了3年,“对大多数人来说,知青下乡可能是人生最悲剧的时刻,但我却体验到了另外一种东西”。
回忆起当年的时光,何多苓最先想到的是美丽的风景。辽阔、荒凉的土地,山峦绵密,一山比一山高。很多同学觉得生活太苦,想方设法调回城里。后来大家都走了,最后一年只剩下何多苓一个人。
当时最惬意的事,莫过于带本书躺在太阳坝里看,一会儿睡着了,一会儿醒来又接着看。书都是从同学那里借来的——周围全是知识分子家庭的子女,很多人把家里的书带到乡村,到处流传。“我全部的重要阅读都在那个阶段。包括雨果、巴尔扎克、狄更斯、契诃夫、托尔斯泰等。”那段日子,他痴迷俄罗斯文学,以至于后来将俄罗斯当作自己的“精神故乡”。
当地产梨,何多苓有时会摘上一书包,跑到山上,躺在草地上——这草地后来被画进了《春风已经苏醒》里。天高云淡,他边啃梨边听风涛的声音。到了晚上,躺在山坡上看星空,周围一片漆黑,“觉得自己融入浩瀚的宇宙之中”。当时就住在山坡上,门也不关,经常狂风大作,自己点一盏煤油灯,在豆大的灯光下,看书、画画。他很享受那种孤独的感觉。
孤身一人身处莽莽大山中,致使何多苓此后画画都是内向的,和外界保持一种疏离。“我对绘画有一些偏执的见解。我关心社会生活,也关心政治,但这些永远不会出现在我的绘画中。我的作品完全是游离于这些因素之外的。”何多苓说,面对社会、面对时代,他更像是一个“沉默的大多数”。他更关注的是个体,“比如一个星系、一棵树、一朵花。比如一个人,他独自面对世界,他与这个世界的关系,而非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这样的结果是,何多苓的画面都是单个人物,基本不画群像,唯一画过的一幅,就是他和艾轩在1984年共同创作的《第三代人》。画面上,共和国的第三代青年呈现出一种独特的风貌,站在最前面的是翟永明、张晓刚们,入画的人后来都发达了,成为名流翘楚。2011年,這幅画在保利秋拍上拍出了2875万元的高价。但是人们发现,何多苓之后的画里再也没有出现过群像。
青年时期何多苓曾到凉山下乡。图为1984年他重返凉山去写生。
“整个20世纪80年代,是何多苓人生才气发挥得最淋漓尽致的一个阶段。”诗人翟永明说,她和何多苓便相识于那一时期。当时正值诗歌的黄金年代。何多苓痴迷于诗歌,结交了很多诗人,比如欧阳江河、柏桦、钟鸣等。一帮人经常在草堂、川大的茶铺里,参加诗歌活动。作为画家,何多苓有一个宏伟计划,“把所有的诗意都画出来”。
翟永明记得,当时何多苓和周春芽都在成都画院,两人住隔壁。“每天有很多人去找他们,很像后来的白夜和小酒馆,是成都文化人的聚集地。”有一次,她去找何多苓,满屋子都是人,占据了他的桌子、椅子和空间,高谈阔论。何多苓被逼到一个角落里,缩在一边画画,“这个本事是他独有的,哪怕众声喧哗,也不影响他创作”。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何多苓创作了彝族系列、连环画《雪雁》《带阁楼的房子》,以及《小翟》系列,这些作品让他在80年代红极一时。
1988年,何多苓为翟永明画了一幅肖像画《小翟》。在一个空旷的房子里,女诗人扎起长发,穿着牛仔,光脚坐在地板上,神态寂寞。后来,这幅画被拿去日本横滨参展,画家张晓刚看到,“看得都傻了,如果何多苓沿着这个路子画下去,其他中国画家没什么可画的了”。
但是对何多苓本人来说,当在一种风格或者主题上停留太久时,他便开始反思是否要继续。
第二年,正好美国一个画廊邀请他参展,他毫不犹豫地答应。那段日子他转遍了美国和欧洲一些国家,看了大量西方经典绘画原作。先前对西方艺术的崇敬之情渐渐消失,他认为那些作品大部分“缺少诗意”,“西方艺术的高度物质化,与中国人的东方气质并不相符”。
也是在这时,何多苓开始逛各种博物馆,看到了很多中国古代艺术藏品。“我之前从来不关注、不看中国画,当时看到后给我的震撼是前所未有的。”他慢慢地对中国传统画感兴趣,尤其是宋画,“可能一个人随着年龄的增长,作为中国人的文化基因就显现出来”。
1992年,何多苓回国。当时正值西方当代艺术涌入国内,尤以波普艺术为代表——那是一种更关心社会议题、更加玩世不恭的艺术表现形式,强调运用新的科技、新的语言和新的观看方式。但何多苓不为所扰,依然是“想画什么就画什么”,“这一次很彻底,把原来的彻底抛弃了,全部不要了”。他先后画了“迷楼”和“春宫”系列,在创作时融入中国画与中国园林建筑的元素。当大家都在追逐先锋艺术时,他却转过身,回归传统。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何多苓就从绘画最中心的人物有点被边缘化了。”欧阳江河说。
何多苓本人也意识到自己在整个90年代“几乎从美术界消失了”。有人给他写信,有人找他面谈,“说你怎么能把过去都抛弃了?这会影响你在美术史上的地位。我当时想画画有那么重要吗?我本来就胸无大志,也一直没打算进入主流,只想画自己想画的画。潮流让人兴奋,但艺术家永远是孤独的”。
直到2000年后,何多苓又把80年代的人物加背景的模式用到画面上,他再次回归到公众视线中。其中尤为引人关注的是俄罗斯系列。
何多苓毫不讳言自己有一种俄罗斯情结——早在凉山下乡的那段日子,他的心中已埋下俄罗斯的种子。2014年,何多苓和學生受邀参加“中俄文化交流艺术活动”,总算了却了一桩夙愿。
在何多苓心中,一直有俄罗斯的风景。“就像俄罗斯风景大师列维坦画中的意境,很阴郁但又很辽阔;像俄罗斯音乐一样,有很悠长的旋律”,“所以以前一直想去却不敢去。没想到这次去,它就是我心目中的样子”。
近些年,何多苓常常隐居在自己“带工作室的花园”里,创作“杂花写生”系列。
2014年,何多苓去了趟俄罗斯,回来后画了俄罗斯系列作品。图为他画的诗人阿赫玛托娃。
他们一行人在深秋抵达,气温一日比一日低,树叶也从金黄到凋零。写生地点选在圣彼得堡附近的小镇诺夫哥诺德,当时户外温度降到零下2摄氏度,很少能看到人。正好赶上阴天,天气郁沉,云霭层层叠叠。何多苓摊开画具,开始写生,“手拿不稳笔,手指已完全没知觉,中间连我都整了几大口伏特加,要不会冻僵……”
“在现场画和在室内画气场很不一样,现场寒冷的感觉都会体现在作品里。”何多苓说。他还记得画最后一张时,他站在高坡上,往下看是一片大平原,森林像一堵堵墙一样排起,一直排到天边。很巧的是,河岸有一缕烟升起,等他画完,那缕炊烟也消散了。最终,他一共完成了4幅写生作品。
回国之后,何多苓觉得意犹未尽,又开始了俄罗斯系列的创作。他有了一个大胆的构思,将俄罗斯文学巨擘和风景画结合起来。“我感觉他们应该一个个都是从俄罗斯的森林里走出来的。我想从文化的角度来画这些俄罗斯大师,我把他们放到森林里面,让他们跟森林有一种密切的联系。”
他画作家托尔斯泰,面容如同苦修的僧侣,只背了一个背囊,持杖往密林深处隐去;他画诗人阿赫玛托娃,双手抱胸,瘦削的身体立在苍凉的山坡上。画阿赫玛托娃时正值冬天,画到几近抑郁。“外面天气很阴冷,那个画面也很阴冷,自己有点太投入了。”他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因为这批画实在太沉重了。
俄罗斯系列告一段落后,何多苓又继续开始自己的“杂花写生”。在他的“带工作室的花园”里,植物野蛮生长,花草树木都被他纳入画中。于他而言,现在画画不需要太投入,完全了然于胸,就像一名熟练的运动员,已经变成了一种肌肉记忆,可以一边聊天一边作画。他的技法也越来越娴熟,“人物的情绪可以量化到毫米,多少毫米的忧伤都能画出来”。
算起来,何多苓已经画了50多年了。年龄渐长,他一点儿都不在意,甚至感到庆幸,庆幸自己依然对自然万物保有一颗好奇心和惊奇感,“很多人对生活熟视无睹,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你看到一朵花不惊奇呢?为什么你看到一只鸟不惊奇呢?这些来源于自然,来源于远古宇宙产生的基本状态,在我看来是可贵的东西。‘旷野中一株百合也比魔王的所有宝藏还要珍贵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正因如此,年过七十的何多苓越画越自由,一片小树林可以画,乱七八糟的草丛也可以画。“随心所欲地画画,正是我一直所追求的。”他说。
何多苓
1948年生于四川成都,中国当代油画界代表人物。毕业于四川美术学院,上世纪80年代初以《春风已经苏醒》《青春》等作品轰动一时,在国内外多次举办个人画展。代表作品有连环画《雪雁》《带阁楼的房子》,油画《小翟》《乌鸦是美丽的》《俄罗斯森林》系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