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桦
你们都说我浑身肌肉硬如钢
有什么用,五十年后,我们
将长眠地下。写啊,继续写
……每個手势都要保存下来
别见面,我的感情没有分寸
我是个剥了皮的人,一碰就疼
大哥哥,书信已经等于拥抱
爱就是烧,就是女性情怀轰动
依据浑身苦恨,我辨认出他们
我男孩的胸脯不会因号啕而起伏
人透过人,更透过我,爱上生活
我渴望一步踏上千万条道路……
小伙子正当十八岁,太幸福了
我们一见面就散步十五公里
魔术!我要你变成七岁男孩
再变成六十岁老头,白璧无瑕!
急,快速对话;急,韵律刚劲
急,逼句子缩成一个孤词——
誓言发冷,剃刀边边,音节爆破
急,喜与怒;急,与十恋人断交
音清澈么,听,折断骨头的咔嚓
写,以血的光速!感慨的尖叫
我那真得心应手的音素游戏啊
节奏当然一律是发烫的暴风雨
满嘴稀饭,继续说,我拒绝挣扎
窗外有株树,多好,我拒绝年龄
洗碗水交集着泪水,我拒绝心计
天棚上有一个挂钩,我拒绝障碍
我该谢谢谁呢,拜托了,苏维埃
洗碗成为我最终的、唯一的前程
百年后的读者注定会忆起我这黑人!
她吊死前的一秒钟依然是一个诗人。
[林忠成赏评] 在一些研究者眼里,茨维塔耶娃的传奇经历比她的诗文更精彩。这首诗以隐晦笔法蜻蜓点水地梳理了她苦涩阴霾的人生:几次不幸的婚姻,从苏俄到法国再回到苏俄,两次自杀,大女儿被捕,小女儿饿死,丈夫被枪决,终生颠沛流离,叶拉堡市作家协会食堂拒绝给她洗碗工的冷漠,成为她自缢的导火索。纳博科夫在《俄罗斯精神·一个十九世纪就足够了》中认为,那个时期“诗人和宪兵之间达成幸福协定在生活中被严格贯彻”。茨维塔耶娃与帕斯捷尔纳克等一批作家,显然没有以足够的热情贯彻这个“幸福协定”,他们专注于收集、记录黑夜的华丽长袍,自觉成为午夜的见证者,主动疏离于灼热的骄阳,以稻草填塞咽喉,拒绝加入美声合唱队。合唱队以豪奢、宏阔、圆润的声音,成为某个特殊时代的主流。
朱大可在《先知之门》中指出“目击者的诞生,是午夜时分最重要的事件之一,它使闭抑的存在获得了敞开的契机,黑暗向眼睛,也就是向观察者打开了它的本性:它的元素、结构、功能和历史”。在午夜的庆典中保持个体判断,不被狂欢的群氓裹挟,这涉及一个严肃的历史话题:人能否捍卫个人心灵自由。加入合唱队的前提是,你必须交出充满个体意识的咽喉,按照意识形态规定的姿势张开喉咙,发出规定好的音量,人性自愿接受被通约化。如何在午夜的重重审视下维护个人心灵,其难度不逊于走钢丝。朱大可认为“他必须拥有一种内在的智慧光线……他既在暗中,又在暗外;既遭到目击,又从事目击;既是午夜的囚徒,又是它的征服者”。茨维塔耶娃的肉体之躯被时代囚禁,其精神超越了午夜。作家以文字记录黑暗构造、肌理、毛发的方式,成为午夜的征服者。她的骨头可以被咔嚓折断,肉身可以被提前焚化,但她的主体性无法剥夺,所以“她吊死前的一秒钟依然是一个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