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醒石
小时候,我有强烈的冲动
拆开它,看看有多少人关在里面
没想到里面全是电子元件
串联成迷宫,干电池腐烂流脓
喇叭上的磁石,吸附着大量铁屑
肯定经历了一场场交锋
究竟谁对谁错?
三十多年过去了,我忽然明白
收音机,这一命名,暗藏天意
它们真的把声音都收走了
像一个个骨灰盒,静静地停放在灵堂上
收走了一位位老人,带走了很多秘密
任凭子孙后代哭泣,扼腕痛惜
也不开口说一句
城中村的人們,说祖国各地的方言
谁的声音高,谁的就是官方语言
雷声是最高的,把老天震聋了
还有很多人不怕它:卖菜的河南夫妻
吆喝起来,使小市场跟着荒腔走板
摆地摊的唐山情侣
对骂起来,让一条街的尾音拐弯
刚大学毕业的我,混迹1996年的城中村
努力说着普通话,偶尔夹杂几句英文
以便更好地区别于他们
我和女友吵架时,一板一眼
我和女友欢娱时,把声音压低到身体下面
可老天还是听到了
对他们的信任,远高于我们
拖欠了半个月房租,雷声还没响
就在闪电中,将我们扫地出门
收拾旧物时,在一册泛黄的作业本上
我发现小学老师几行批语
笔迹蓬松杂乱,像麦秸堆成的柴火垛
早已彻底干透,点火就着
吓得我赶紧把手中的烟头摁灭
生怕老师从背后重现,拿我小题大做
那时候,我和小伙伴们在柴火垛里挖洞
把弹弓、飞镖、链条枪藏在里面
怀抱着港台明星画片酣睡
哪管老师满头大汗,四处找寻
那时候,我的胆量特别大
敢于从高高的房顶上,一跃而下
正是因为,我相信下面有柴火垛接着我
哪怕只剩,一堆灰烬
小时候,我听过自己的声音
没有录音机,就弯腰趴在水缸沿儿上喊话
高高胖胖的水缸肚子,像个大喇叭
使我的声音变粗,瓮声瓮气,像个大人物
如今人近中年,身体如同大水缸
在录音机里,我听自己的声音
感觉非常陌生,那是我吗?
沙哑、粘滞、啰嗦、口吃……
说出的话,跟心中想表达的意思差之千里
这声音在宽敞的会议室、演播大厅里飘荡
也发出水缸般瓮声瓮气的回声
却看不见缸内水面映出湛蓝的天空
擦拭老相机,修理三脚架
我想赶在蔷薇凋谢之前
给妻子儿女多照几张合影
走到御园路
突然刮起风下起雨来
取景框中,全是慌乱的神情
一家四口,像是在逃难
没有拍出一幅像样的画面
我犹豫了半天
最后还是决定
把这些照片保存下来
没有删
正如世界上很多看似荒诞的艺术
并不是针对现在,而是关乎未来
等我们老了,满脸皱纹
儿女长大成人,懂得了
时光的宽容和残忍
那些慌乱的神情,被遍地湿淋淋的
蔷薇花瓣映衬
宛如滹沱河
倒映着乌云中的雁阵
万物均有自净能力
我不希望自己与故乡有同样的命运
地图上,无极县位于首都正下方五百华里处
既无丘壑,又无块垒,一贯温和恭顺
一只癞蛤蟆就能吞噬破蛹之蝶
一只芦花鸡就能遏制螳臂当车
如此这般,进入平庸的中年
记忆里总有农药残留
而父亲却认为,万物均有自净能力
芒种后,他用收割机给麦田剃了个“板寸”
只剩下一棵孤零零的杨树,像冲天小辫
大地一下子年轻了三十岁
我可以俯身与它一起玩耍
把月亮当成玻璃球,弹到天上
把黑夜当作戏匣子,竖起耳朵
听风雨来调频
停电之夜,最怕的不是汹涌的黑暗
而是澎湃的失眠。点上蜡烛
少年时代瘦削的剪影出现,与中年的我
面面相觑
让我慌乱,狼狈不堪
也想找堵墙壁靠一靠
哪怕变成黑色,变成平面
当年共剪西窗烛,而今对影成三人——
在少年与中年之间,还有一位青年
是我抽出他的烛芯
像剥开虾皮,抽出虾线里的垃圾
抽掉所有的梦想
留下被油烹出的红润
来满足全家的温饱和个人贪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