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满 吴波
【摘要】 文集选编是文学传播的重要手段之一,选编风格对文学传播效果有着直接影响。文章以唐寅作品的结集刊行为例,探索明代文集选编风格变化。唐寅集在明朝中后期经历了多个版本,最著名的是袁刻本、袁评本、《唐伯虎先生外编》等。其中袁刻本由于收录数量过少,招致多方批评,而后人为补全唐寅集付出了巨大努力。唐寅集的刊行与传播经历了一段浮沉之路,反映出编选者的决定性作用。
【关 键 词】唐寅集;选编;明代文集;文学传播
【作者单位】李小满,咸阳师范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吴波,咸阳师范学院国际教育学院。
【基金项目】陕西省教育厅专项科研计划项目“唐寅其人其诗的异质性及文化意义研究”(17JK0809)。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DOI】10.16491/j.cnki.cn45-1216/g2.2019.14.028
中国文学源远流长,作品传播范围和读者的接受程度,能够有效反映作品的影响力。在各朝各代,文学作品选编和结集刊行,都是促进作品传播的重要手段,而文集的选编风格则深刻影响到人们对作家和作品的认识。在明朝276年的历史中,诞生了无数的文学艺术天才,其中,著名画家、书法家、诗人唐寅就是具有代表性的一位。在明朝中后期,唐寅集经历了多个版本的选编,展现了这段历史时期的文学风尚转变过程,有助于后人对明朝文学的研究。
一、唐寅集“袁刻本”的得与失
在明代的弘治、正德两朝中,文坛被复古风气所席卷。唐寅在这场复古运动中曾经深度参与,但在经历己未科场案打击之后,逐渐淡出复古运动,明确表态不再涉及当时人们热衷的复古诗歌讨论。由于此原因,他没有主动收集和编撰自身的文集,而是对作品持放任态度。迄今发现的最初唐寅集版本,为袁袠序刻本,即俗称的袁刻本,诞生于1534年(嘉靖十三年)[1]。袁袠少年时便与唐寅订交,并于1526年考中进士,他与唐寅的友谊非常深厚,留存了不少回忆唐寅的诗歌。但他编选唐寅集时,采纳的唐寅作品并不多,只有散文16篇、诗歌32首,与唐寅全集的作品数量相差甚远[2]。万历年间,钱谦益、何大成等名仕对袁刻本进行了一定的补充,使唐寅的文风面貌得以进一步丰富,这是袁袠所未达到的成就。
袁袠在年少时便与两位兄长前往乡塾学习,结识了唐寅、文征明、祝枝山等人,他们相谈甚欢,对当时的民风等进行了深入讨论,促进了学识的增长。但是他后来的创作风格偏复古型,与唐寅等人豪放的文风并非一路,这主要是受到李梦阳的影响。李梦阳是复古运动的倡导者,袁袠中进士之后,拜访了当时隐居南阳的李梦阳,两人相见恨晚,结下了深厚友谊,而李梦阳的创作态度也对他产生了直接的影响,双方的文学主张趋于一致[3]。袁袠对唐寅集进行编选的时候,已经结识李梦阳6年之久,所以他点评唐寅作品,主要是从复古的审美角度出发,认为唐寅的早期作品符合复古审美标准,值得入选,而中后期的许多作品难以达到标准,因而被他淘汰。在袁袠精益求精的编选态度下,袁刻本的確代表了唐寅学古的最高成就。明末清初的文坛大儒王夫之在评价袁刻本时,不乏赞美之词,认为袁刻本中的唐寅诗歌是真的古诗,有流传千古的潜质[4]。袁袠极为推崇汉唐文学思潮,他对唐寅诗文的筛选也是煞费苦心,突出了当时流行的复古文学观。
袁刻本刊行的最大收获就是填补了唐寅无集的空白,但他的精选也造成了唐寅的许多中后期作品佚失。1565年(嘉靖四十四年),袁刻本诞生已有31年,山东按察使俞宪辑《盛明百家诗》,发现除袁刻本之外,并无其他唐寅集问世,深感遗憾,只好从袁刻本中挑选了十几首唐寅诗歌编入《盛明百家诗》[5]。万历年间的著名藏书家何大成在辑校《唐伯虎先生外编》的时候,除了借鉴袁刻本,还辛苦搜集了一些并未入选袁刻本的唐伯虎诗文。袁刻本还带来了一定的“后遗症”,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都以为唐寅是一位复古诗人,而事实上唐寅的中后期作品早已脱离复古风格,展现出更多的可能性。清初著名词人和藏书家朱彝尊对袁刻本的这种影响进行了批评,认为袁袠所编辑的唐寅集只收集唐寅的少年之作,无疑留下了莫大遗憾,并未反映出唐寅的专长[6]。随着唐寅的文学艺术成就逐渐被挖掘,后续对袁刻本的批评一直延续到清末,诗人陈田编选的《明诗纪事》就明确指出,袁袠删除唐寅诗文的幅度过大,没有选录唐寅的诸多优秀作品,使得唐寅的真面目被长期遮蔽[7]。
二、审美趣味嬗变对唐寅集选编风格的影响
袁刻本收录了唐寅早期创作的复古诗,但唐寅本身在复古风流行的时候已经退出,而当时文坛的领导者王世贞一直贬低唐寅诗文,认为唐寅诗就像“乞丐唱莲花”,上不得台面,这使得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唐寅诗几乎被人们所遗忘。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万历中期之后,文坛的个性解放思潮逐渐替代复古思潮,唐寅后期的狂放诗文被越来越多的人所关注,袁刻本的弊病也在不断放大。明朝晚期文坛“公安派”的重要成员江盈科就一针见血地指出:唐伯虎后期诗文“大有天趣”,却一概被删去,“盖以绳尺求伯虎耳”[8]。意思是唐寅集的入选要求太严格,复古标准远远无法体现唐寅的文学成就。晚明御史张鼐认为袁刻本所载的唐寅诗偏少,“传者十之一耳”,有很多佳句都没有被载入唐寅集[9]。文坛思潮改变使得人们的审美趣味也开始嬗变,进而引发对袁刻本的不满,关于唐寅集重新选编的呼声也越来越高,而部分没有入选袁刻本的唐寅诗文逐渐走俏。万历中后期的20多年里,民间流行的唐寅集多达5个版本,尤其是明代文坛反对复古运动的主将袁宏道对唐寅中后期诗文的推崇,使得一度被埋没的唐寅诗文有了“翻案”迹象。
袁宏道与其兄袁宗道、弟袁中道并有才名,史称公安三袁,由于三袁是荆州公安县人,其文学流派世称“公安派”或“公安体”。世人认为袁宏道是三兄弟中成就最高者。晚明时期,袁宏道在文坛的地位显著,他充分肯定了唐寅诗风,至今流传有《袁中郎先生批评唐伯虎汇集》,即俗称的袁评本。该评本的底本是曹元亮编著的《唐伯虎先生汇集》,但根据历史记载,曹本最早刊行于1612年(万历四十年),而袁宏道已经过世2年之久,因此袁评本是否为袁宏道亲作成为一个历史疑案。但是袁宏道担任吴县县令期间(1595—1596年),曾对唐寅诗文进行评阅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因为何大成在1607年所刊刻的《唐伯虎先生外编》就收录了袁宏道的评语,包括“子畏之诗文,不足以尽子畏,而可以见子畏”等精妙评语,这极为符合“不拘格套”的袁中郎风格。袁宏道在推行“性灵说”的时候,还举了唐寅为例证,他认为唐寅的绘画和书法过于突出,而掩盖了诗文之长,并影响到唐寅诗文的流传[10]。袁宏道的论调在当时的文坛引起一定质疑,晚明著名的文学批评家许学夷就指出袁中郎刻意抬高唐伯虎等人,只为了压低古风,恐不足服众。但袁宏道的评价预示着唐寅诗文在文坛审美趣味交迭之际,将展现新的风貌。而何大成、钱谦益等对唐寅诗文的大力补充及肯定,亦重新定位了唐寅在明朝文坛的地位。
何大成为江苏常熟人,是明朝著名藏书家,他热衷于唐寅诗文的收集,对唐寅诗文的千古流传做出了重大贡献。何大成本身的事迹在历史上流传不多,他所做的诗文也大多散佚,仅有24首被收录在冯舒所做的《怀旧集》里,但何大成所交之友“无不海内奇英”,包括顾朗仲、陈继儒、赵凡夫等。1592年,何大成开始翻编袁刻本,通过25年的不断补遗,于1617年完成《唐伯虎先生外编》,足见他对唐寅诗文的喜爱程度。何大成极为推崇唐寅的中晚期作品,两人经历相似,性格相仿,有着相近的审美趣味,因此何大成对唐寅的崇拜不足为奇,但他几乎将半生的时间都用在唐寅作品的搜集工作上,这在晚明文坛实不多見。中年后的唐寅不拘礼法,有着风流跌宕的名声,而何大成同样漠视俗礼,为人潇洒,他曾携书剑辞家远游,从燕京到襄阳,再到西陵,几乎游遍了大半个中国。何大成在《伯虎外编小序》中谈到,唐伯虎“不幸坎坷落魄,其胸中块垒郁勃之气,无由自泄,假诸风云月露以泄之”[11]。他对唐寅的身世经历感同身受,这是数十年补遗唐寅集的一大动力。他准确把握了唐寅诗风的形成原因,在《唐伯虎先生集序》中指出,“伯虎所著诗文,翩翩有奇藻,乃其迈往不屑之韵,卓然如野鹤之在鸡群”[12]。何大成晚年还继续编撰了《伯虎志传》《伯虎遗事》等,收录了当时文坛对唐寅作品的不同评论,如袁宏道的肯定言论和王世贞的否定言论等,而何大成的自身观点则倾向于袁宏道的肯定说,他认为唐寅的诗风是“自摅才情”,在创作上不拘一格。这种审美观促进了唐寅中晚期作品的流传,为后世编撰《唐寅全集》提供了大量的素材。
除何大成之外,作为晚明东林党领袖之一的钱谦益对唐寅诗文也推崇备至。他所编撰的《列朝诗集》一共收录了75首唐寅诗,而在《集外诗》中,更是将袁刻本中未有的64首唐寅诗录入。《列朝诗集》是钱谦益不满复古风气而编选的一部横跨宋元明各朝代的诗集,入选的作者共有1700多人,而唐寅诗的收入数量在所有作者中排在第43位,足见钱谦益对唐寅诗的喜爱程度。他在编撰过程中曾经对袁袠进行了批评:袁永之辑伯虎诗,只留存少量作品,这是不知伯虎。此外,钱谦益还对唐寅诗给出了中肯的评价:伯虎少学初唐,长好刘、白,晚才自放[13]。意思是唐寅在年少时沉迷于复古风,即使年长了依然对唐诗情有独钟,到了中晚年才真正形成自己的风格。
唐寅是明朝文坛中一个争议颇大的人物,喜欢他的人很多,而反对者也有不少,这从唐寅集的浮沉之路可以看出。袁袠精心编撰的唐寅复古诗集,竟然在后世招致如此多的批评,这是袁袠没有想到的,但从侧面反映了唐寅的文学成就彰显在中晚期,并在袁宏道、何大成、钱谦益等人的助推下,留下了千古名声。清初著名评论家许兆祥在给《名媛诗纬》作序时指出:唐诗代表了诗歌的最高成就,宋和明继之。唐诗分为初盛晚期,明朝同样如此[14]。而唐寅诗歌处在明诗盛期和晚期的结合点,这时的复古风气由盛到衰,文坛的审美观一变再变,使得唐寅集才崭露头角,又被王世贞等人所打压。随着唐寅集选编风格的变化,其逐渐迎合了人们的审美情趣,那些不拘一格、自由奔放的中晚期作品,在复古风衰退之后越来越受到人们的喜爱。唐寅集的浮沉,实际上也是明代文集选编风格的变化历程。
三、启示
唐寅集经历了从最初的袁刻本,到后来的袁评本,再到何大成的《唐伯虎先生外编》、钱谦益的《集外诗》等,在这一过程中,唐寅诗作得到了最大幅度的流传。在嘉靖年间,袁袠编撰唐寅集只收录了48篇唐寅诗文,而到了万历年间,传世的唐寅诗文多达500多篇。这一现象充分反映了明朝文坛审美风尚的变化以及编选者所付出的努力。明朝中期文坛的“复古崇雅”之风到达顶峰,其后明朝文坛迎来文学解放思潮,唐寅“自摅才情”的诗风受到肯定。每一个阶段的不同价值取向,都对唐寅集的编撰和流传产生了直接影响。经过袁宏道、何大成等人的全力搜集,唐寅诗文厚积薄发,他的文学成就没有被历史所埋没,最终成为我国文学宝库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在明朝文学中散发出不一样的光彩。尽管袁刻本有一定的狭隘性,但正因为该版本的存在,引发了后人的批评和孜孜不倦的搜集工作,各种版本的唐寅集不断问世,收入的作品也越来越多,成为明代文集选编的一个风向标。
文集选编实际上是一个结集刊行的艰难过程,主要目的是促进文学传播,使更多的读者了解并喜爱文学作品,而编选者在整个过程中发挥出重大作用。相对来说,文集选编风格是由当时的审美风尚和编选者自身的审美观所决定的,其中,编选者自身的审美观起到的影响力更大。从唐寅集的刊行来看,无论是袁袠、袁宏道,还是何大成、钱谦益等人,都加入了自身的观点和喜好。张海燕认为,文学流通领域不可或缺,这是文学史的核心组成部分,而文集选编则能使作者的优秀作品最大限度地进入流通领域[15]。姜志云指出,编选者是文学传播的最初读者,他们的综合素养、审美境界和编撰目的,都会给文学传播带来深远的影响[16]。我国古代诞生了许多千古流芳的作家,但他们的文集大多数都是由后人编辑刊行的,若能掌握编选者的审美观和目的,方能发现文学传播的规律以及更多的影响因素。唐寅集刊行的曲折之路,在明代文学史中较为罕见,但从文学传播的角度看,依然反映出文集选编的一些共性问题,对当前的文集选编有着较大启示。
|参考文献|
[1]孙学堂. 唐寅诗歌与唐宋诗传统[J]. 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2):37-41.
[2]朱雯. 论唐寅诗歌的俗化倾向[J]. 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5):151-17.
[3]吴波. 浅谈唐寅文学——评《唐寅集》[J]. 中国教育学刊,2019(6):136.
[4]徐楠. 论王夫之《明诗评选》对成化正德间苏州诗人的批评[J]. 河北学刊,2012(3):109-113.
[5]吴文治. 明诗话全编:第四册[M]. 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36.
[6]张宗友. 朱彝尊与清初文献传承[J]. 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18(5):140-148.
[7]李黎. 论陈田《明诗纪事》的编纂成就和甄选特点[J]. 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5):142-150.
[8]谌贻春. 试论江盈科对公安派文学的贡献[J]. 江西社会科学,2004(10):78-80.
[9]买艳霞. 唐寅诗歌创作态度辨析[J]. 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4):30-33.
[10]刘彦彦. 袁宏道心路历程与诗风嬗变[J]. 中国文学研究,2017(2):50-55.
[11]王文英. 唐伯虎的人生历程及其立名思想[J]. 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3):113-117.
[12]唐寅. 唐伯虎全集[M]. 周道振,张月尊,辑校. 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2:525.
[13]钱谦益. 列朝诗集小传[M]. 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298.
[14]闵定庆. 在女性写作姿态与男性批评标准之间——试论《名媛诗纬初编》选辑策略与诗歌批评[J]. 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6):27-33.
[15]张海燕. 互联网时代英美文学出版传播路径及实践探究[J]. 出版广角,2017(14):75-77.
[16]姜志云. 传媒语境下唐诗文化的大众传播探析[J]. 出版广角,2017(17):75-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