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韵娴
我原是一名主持人,那一年“阿拉伯之春”爆发。我到利比亚去采访,结果经历了卡扎菲政府的陷落。
到达利比亚,听完利比亚政府的最后一场新闻发布会后,过了几小时我们记者突然发现,所有政府工作人员已经跑了。
我们也想走出酒店,但发现酒店里面还留下了一部分政府军士兵。他们拦住我们,不让我们出去。
大家第一反应就是我们很有可能会被当人质。大家都非常害怕,动用一切的手段跟外界进行联系。然后想尽一切可能的办法进行防御和自救。我们去房间里拿巨大的床单,用黑色胶条贴上“TV”或者是“PRESS”的字样,挂在酒店楼梯朝外的那一面,让外人进来的时候,一眼就能看到这里边是PRESS或者TV。然后,我们还拿剩下的胶条,在每个人的防弹衣背后都贴出“PRESS”和“TV”。最后,我们还把毛巾或者床单撕成碎片挂在身上,证明你是投降。
我们可能折腾了好几个小时,大家都已经是精疲力尽了,就躲在酒店二层的礼拜间里面。
我们穿的防弹衣,在那时候对我们来说其实是一根救命稻草。就在那样的一个节骨眼上,我们有一个同事把他自己的防弹衣给搞丢了。丢掉的原因是因为他折腾那么长时间太热了,想喘口气。然后,我们就在整个酒店上上下下去翻,但是也没有找到防弹衣。
突然之间,就在我们从二楼往下走的时候,另外一个同事眼很尖,看到了什么,就说:“你看,这不是你的防弹衣吗?”我们就顺着他的手势往那个方向看。我们看到了一个伊朗台的女记者,她身上穿着我们同事的防弹衣。
一时之间,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们是想要回那件防弹衣,但是因为丢防弹衣的是一名男记者,让一名男记者在那种情况下去问一名女记者要回他的防弹衣,其实是很难的。更何况那名女记者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也没有什么同伴,本来就是一个孤立无援的状态了。我们都非常犹豫。
后来,丢防弹衣的男记者就说:“要不然就算了,就别问她要了。”但是我们不干,因为我们也会担心同伴的安危,另外一方面是我们四个人有防弹衣,如果就他一个人不穿防弹衣的话,其实我们也说不过去。所以,我们就劝他去把防弹衣拿回来,但他不动。到最后是我们另外一名男同事,往伊朗台女记者那边走。其他人其实也不敢过去,就远远地看着。然后,我们就看到伊朗台女记者表情先是很惊讶,然后就慢慢从她瘦弱的身躯上把防弹衣脱了下来,整理了一下,交还给了我们这名同事,然后神情黯淡地走了。
这一幕,到现在其实都很难让我们释怀。我们觉得战争一下子把我们变成了一个冷漠的怪物。直到现在,我在和那名丢防弹衣的男记者聊起这件事情的时候,他都会说:“如果再来一次的话,肯定不会选择这么去做的。”
你会突然之间发现,在战争这种极端环境下,其实人性是会密集地去接受道德上的考验。在战争这种极端环境下,为了争夺一些生存资源,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会变成丛林竞争这种关系。
除了防弹衣这件事,我们还做了很多事情,包括去“打劫”酒店小卖部。那时候我非但没有感到丝毫的愧疚,反而还觉得有点理直气壮。
还好我后来离开了这种环境。这段经历其实对我影响很大的一点,就是我不会太过于计较一个个体的是非、对错、善恶。我能够理解很多人在某种情形下做出的选择。我可能更在意的是,怎么样可以帮助去创造一个能够鼓励人去表达善的环境。我觉得,相对于你去纠结一个个体的善恶对错,这可能才是更加有意义和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