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尔诺贝利爱情故事

2019-08-22 08:05iC70
故事会(蓝版) 2019年8期
关键词:墓地莫斯科护士

@iC70

她叫他瓦夏,他叫她柳霞,他们很爱很爱。在苏联普里皮亚季镇的街上,瓦夏会拉着柳霞的手转圈,还吻啊吻。路人走过,一边看,一边笑。

那一年柳霞二十三岁,新婚之际正是情浓之时,在一起总是手牵手。他们住在瓦夏服役的消防队宿舍,那里有三个新婚之家。瓦夏和柳霞的理想,是拥有一套自己的两居室。

瓦夏只有拉着柳霞的手才能睡着,但1986年4月26日这天凌晨,他松开了手。被嘈杂声和喊叫声惊醒的柳霞,听见瓦夏说:“电站失火,我一会儿就回来。”

看不见爆炸,只看见整个天空的火焰。没有帆布防护服,没有防毒面具,穿着衬衫的瓦夏被告知:普通火情,常规处理。

没有这场火,瓦夏和柳霞会在六点钟去瓦夏父母家种土豆,他喜欢播种和耕地。七点钟,柳霞被告知:瓦夏在医院。

柳霞赶到的时候,医院已经被警察围住,除了救护车没人能进去。柳霞找到一个熟人帮忙进了医院,瓦夏对她说:“走吧,别再来了,为了你肚子里我们的孩子。”

熟人说,这时要喝牛奶。六月怀胎的柳霞,到三公里外的村里买来牛奶给瓦夏喝下,又看着他全部吐了出来。医生出具的病情诊断结果是:煤气中毒。这些忙个不停的医生、护士和卫生员们,都还不知道自己即将在不久后患病死去。

晚上,医院彻底进不去了。士兵们把绝望的妻子和即将上路的丈夫分开,女人们跟士兵推搡撕扯。一个医生出来宣布:你们的丈夫是要乘飞机去莫斯科——如果你们要带什么行李,赶快回去拿。

公交停运了,柳霞们跑步穿过整个城区去拿换洗衣服。她们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跑过被军车封锁的城镇、跑过无数戴着防毒面具的军人、跑过满是白色泡沫清洗的街道。

等她们跑回医院,飞机早已飞走了。没有一个人提到辐射这两个字。

没有亲人进医院的人们当时很开心。因为广播里说:全城需要疏散三到五天,请你们随身携带保暖衣服,你们将要住在树林的帐篷中——但不要带宠物。人们以为他们要迎来一个不同往日的五一节了,所以他们开心地准备了烤肉串,买了葡萄酒,带上了录音机和吉他,不知道一走之后再不会回来。

一周之后农村也疏散了,被留下的猫狗和牲畜开始被有计划地捕杀。柳霞取出了所有的存款,瓦夏的父亲驱车将近一千公里,送她去了首都莫斯科。

瓦夏住在专门治疗放射病的休金大街第六医院,没有通行证严禁入内。柳霞给值班员塞钱之后,值班员甚至告诉了她病房在几楼。医生命令她:不许哭、不许走近,更不许拥抱和亲吻。

但柳霞统统都没有听。瓦夏看上去跟几天前变化不大,脸上的肿胀也似乎消失了。

很快柳霞看见了每天都不一样的瓦夏。烧灼的伤口、遍布的溃疡、无尽的黏液……面色和体表从乌青变到紫红,又从紫红变到灰褐。柳霞不仅没空想,也没空哭,她给瓦夏做鸡汤、切绿芹菜、打生鸡蛋,她准备一切瓦夏还能吃下去的食物,在他连喝水都吐的时候。

5月9日,瓦夏睁开眼睛:“开窗吧,今天有焰火。”

柳霞打开八楼的窗户,整个莫斯科在她的眼前。绚丽的焰火腾空而起,那是为了纪念二战胜利,纪念人民从此获得了解放。

瓦夏说:“我答应过你,要带你看莫斯科的。”他从枕头下面取出三支护士代购的康乃馨,“我还答应过,一辈子都给你买花。”

柳霞奔过去,亲吻他。在她给他铺床单、放体温计和便器的时候,焰火死在了莫斯科的夜空里。

美国教授来做骨髓移植手术,他说希望是有的,很小,但有。瓦夏所有的亲属都来了莫斯科,骨髓最适合的是十四岁的小妹娜塔莎,她怕得厉害。瓦夏知道要从小妹身上取骨髓,他说:“别动她,她还小,我还是死了吧。”

二十八岁的大姐柳达说:“我来。”手术做了两个小时,她的胸前穿了十八个孔。从麻醉中苏醒之后,她就一直体弱多病,跟残废没多大区别。她后来一直没嫁人。

值班的都是士兵了,编制内的员工拒绝在没有防护服的前提下来上班。在这家医院里,从入院到死亡出院的时间平均是十四天。有人劝柳霞:“您面前的已经不是丈夫、不是爱人,而是一个高污染辐射体。不想自杀,就不要感情用事。”

柳霞的回答是:“我爱他!我爱他!”

瓦夏睡着了,她低语:“我爱你。”走在医院的院子里,“我爱你。”端着便盆的时候,“我爱你。”

夜深人静,瓦夏说:“要是生男孩,就叫瓦夏;生女孩,就叫娜塔什卡。”柳霞扶起他,说她已经有一个瓦夏了,脱落的皮肤粘在她的双臂上。

柳霞日夜都和他在一起。早上八点,柳霞说:“我回趟招待所。”瓦夏同事的妻子塔尼娅过来,求她陪同去墓地参加丈夫的葬礼:“你不去,我去不了。”事故发生前一天,他们几个新婚家庭刚刚一起在宿舍合了影。

从墓地回来,柳霞给护士站打电话:“他怎么样了?”“他死了。”

柳霞走后不久,瓦夏突然喊:“柳霞!柳霞!”

护士回答:“她刚走,一会儿就回来。”

瓦夏叹了口气,再也没有发出声音。两小时后,绝望的柳霞趴在窗户上对着天空,哭得整个招待所都在抖动。

两个月后,柳霞回到了莫斯科,在瓦夏的墓地前说话。阵痛突然袭来,她被送进了医院,看到了她早产的女儿。婴儿手脚齐全,看上去很健康,“娜塔什卡,”柳霞喊她的名字,“爸爸给你起的名,娜塔什卡。”

娜塔什卡活了四小时。先天性心脏病、肝硬化、肝脏上的二十八伦琴辐射。

柳霞把她葬在父亲的脚下,墓碑上没有名字。从此柳霞去墓地的时候,总是捧着两束花:一束给瓦夏,一束给娜塔什卡。她在墓地的时候,总是跪着的。

柳霞在乌克兰首府基辅分到了一套房子,她和瓦夏曾经梦寐以求的两居室。整栋大楼里,都是柳霞这样的人。柳霞目光所及的房屋每个角落,都是瓦夏。

柳霞在糖果厂上班,一边做蛋糕一边流泪,却不是因为被甜到了。瓦夏的勋章送来了,血一样红,她不敢看,一看也会流泪。不哭,只是流泪。她想忘掉这些,但她做不到,反倒常常想起他松手离开的那一夜。

瓦夏离开两年后,柳霞跟一个男人约会,有了一个孩子安德烈。这个正常、漂亮、聪明的男孩,是她继续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她的呼吸为安德烈而持续,她连跟他分开一天都害怕。

但瓦夏仍然在她的家里,她常常在半夜和他说呀说。她就这样同时活在人世和非人世。

这条街上都是柳霞这样的人,整条街都是。许多人得了重病,死亡经常发生。走着走着就倒下了;睡着了就没有醒来;给护士送花,手还没有收回来心脏就已经不跳了;在公交站等车,等来的是灵车。

人人都会死去,人人都终将死去,人人都正在死去。在这条被人叫作切尔诺贝利的大街上,将死的人陪着已死的人,其他什么都没有——没有瓦西里·伊格纳坚科和柳德米拉·伊格纳坚科,没有边看边笑的路人,没有吻。没有,没有,没有。

【编者的话】 在极端环境下,一个人的感情与道德都会急剧放大,徒留下最原始的人性。这里,或许会上演一场罔顾生死的凄美爱情,或许会展开一幕惊心动魄的弱肉强食。但无论是哪一种生存方式,都是人类对生命的无限渴望。在灾害来临之际,如何表达爱,又如何表达善?阅读本期焦点两篇文章,理解他们的生存现状,让世界多一份爱与包容,让生命多一份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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