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语者
八月。藤椅上的藤条已经蓬乱得有些稀稀疏疏了,我半躺着,想起王菲懒洋洋的天籁之音,想着这一个落入凡间的精灵。隔着桌子的阿乐跟我一样半躺着,他的那只藤椅更旧了,似秋末里最后一片叶子般地萧条落寞。
院子里静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桌上是小小的酒精炉,内里一簇小小的火苗托着古老得染上岁月尘色的小柄壶,壶中翻滚着的沸水,还有泡得褪了色的茶叶,仿佛诉说着一种酒足饭饱过后的实在。
阿乐从来没教过我任何手语,他与我的沟通就是一个简单的手指动作的会意。我也没想过学什么手语,也许在我的心里,全天下的聋哑人都跟阿乐一样,能很默契地和着我的节拍。比如此刻,我的嘴唇有些干燥,阿乐很适时地坐直了身子,从小小的壶里倒出开水,斟了茶给我。
如果不是为了家里那个小饼店,我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到这个淳朴的地方,花半个月来学做月饼。
我曾经梦想着成为“豆腐西施”或是“槟榔西施”般的人物,在纯朴古老的潮州老街,摆上小小的一摊饼食,系着洗得发白的围裙,在每天烘得香味四溢的饼香里洗忙忙碌碌。闲下来的时候,端坐摊前,啖一口甘浓的凤凰茶,看来来往往的行人,阅尽城市的铅华……我小小的饼店如期而至地开了,然而我没有西施的容貌,我的小店也或是因为缺少了一位美貌而智慧的西施,虽饼香四溢却未能俘获行人的味觉。我常常凝望着斜对面那个老字号饼店红红火火的生意,独自黯然神伤。
为了成就“豆腐西施”的梦想,我走进了阿乐一家的生活。
阿乐推了推我,我的思绪被拉回,望着眼前这张棱角分明的脸,我不禁为阿乐的聋哑感到可惜。
想起第一天踏进那间做饼的小屋,满屋子黏糊糊的油烟呛得我直咳嗽。阿乐就是在那一刻,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他围裙上粘着厚厚的一层面粉,黑得发亮的新拖鞋衬着白兮兮的黏满了面粉的脚,黑白分明。他看着我,窘迫地不知把手放在哪里,样子像极了刚过门的小媳妇。等我看到他脸上也一层白茫茫时,特别是鼻子尖的那一点粉,我不禁笑了起来。我的笑声把他在包馅的母亲和大姐,还有在烘烤月饼的父亲也吸引了过来,大家的笑声把阿乐搞得更莫名其妙了。
其实我很幸运,如果没有表姑妈的帮忙,我不可能来这里帮忙并“偷师”。我住在表姑妈家,跟阿乐家仅隔着一道青砖墙。墙上常有不知名的小花小草在绝境中求生,蔓延的青苔把整片墙粉刷成斑驳的绿色。
早晨,阿乐一家起得很早,常常是我磨蹭着洗脸时已听见他们家挑水烧火的声音了。我第一天的工作是跟着阿乐和面粉。我很光荣地成了他的副手,我给他打蛋,把蛋液搅匀让他掺入面粉。阿乐的手劲很大,却能将力量控制得大小适中,他很有经验,懂得在什么时候该加多少水,什么时候该“命令”他的副手打多一点蛋。面粉在他灵巧的翻揉中逐渐成形,他的游刃有余让我不禁暗暗钦佩。我热衷于当副手更胜于擀面,因为我力气小,经常因手臂酸痛而擀不动,我的笨手笨脚常常耽搁了下一道程序的进行。阿乐一家跟着我的大呼小叫而笑声不绝,而阿乐,总是持一副同情又可怜我的样子也跟着抿嘴偷笑。两天后,我十分有自知之明地“退居二线”——跟着阿乐母亲和大姐包馅了。
听阿乐的父亲说,为了使佐料保持新鲜清凉,来年制作的月饼入口更觉甜爽,需要将月饼馅装在大水缸里浸在溪水中泡一年。我茫然地点点头,第一次知道备馅这么复杂。
阿乐的母亲和大姐很耐心地教着我。她们包馅很讲究,多了,月饼显得大腹便便;少了,月饼像是没了主心骨似的。我从学包馅到学如何捏出适中的馅皮很费了一番周折,但渐渐地终于能像那些大厨们一样极具声势地把包好的月饼按到古色古香的木制模具里,倒扣着“啪”的一声拍在案上。如此,一个圆圆的如一轮满月的月饼就这样问世了。阿乐擀面的速度更加快了,他常常连第二天计划好的面也擀好,然后笨手笨脚地跟着我们一起包饼馅。我从眷恋着饼馅的诱人香味变成越闻越腻,那些馅把我的食欲挤走了,让我总是吃不下饭。
阿乐开始起早摸黑地跑去溪边钓一寸长的小黄鱼,或是变着法子做些农家的烤地瓜炸芋丝。然后叩开表姑妈的门,腼腆地拿给姑妈。他从来不敢直接拿给我,就算是我去开门,他也要拿着直接走进里屋去找表姑妈,然后挠挠脑门掩饰一下他的紧张。等到开饭时,表姑妈一家人一边吃一边盛赞阿乐的手艺,表姑妈悄悄地用手肘碰了碰我的手臂:“看看人家阿乐多有心。”这种时候,我只能故作糊涂地继续扒饭。
屈指数来,我在这里已将近十天了,还有四天我就要回家了。这些天阿乐有些神魂不定,擀面也像我初来时一样,不是水放多了,就是蛋打少了,有时擀好了面竟望着烘烤好的月饼上印着的红双喜发呆。他偶尔偷偷地瞄我一眼,如果发现我的目光和他不约而同地撞见了,他便有些脸红地很快地低下头去。这少不了阿乐父亲的一顿骂,而阿乐的大姐,则嬉笑说阿乐看着红双喜,必是想到娶媳妇了。
皎洁的月光,繁星流动。入秋了,微风轻轻送来,我不觉有些凉意了。阿乐重新沏了茶,茶杯里袅袅升起的热气把我的手烘得暖暖的。我喝了一口,看了看阿乐。阿乐不知道,当我看着他把月饼一块一块地有条不紊地放在烘烤箱里,那些像极了士兵列队的小点心是那么可爱,让我这个旁观者都充满成就感。与他的家人在一起的那种欢乐,是喧闹的城市无法给予的。阿乐家人的关心,还有他的照顾……我的唇齿间,似乎还残留着小黄鱼甜美的香味。
第二天,我搭上了返家的小巴士。
阿乐一家送给我一包包得四方端正的月饼。我无理由拒绝那样的一份礼物。阿乐的母亲和大姐热情地让我有空多来做客。阿乐的父亲一个劲吧嗒吧嗒地抽着烟,他的脸上印就着岁月的痕迹,他只是一味地憨笑着,早就忘却了我初来时的笨手笨脚。而阿乐,只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
车快开了,阿乐的母亲又塞给我一包东西,指了指阿乐。我来不及向阿乐道谢,司机已经催促着我上车。等到车开了,我从车窗里望着,阿乐一家向我不停地挥着手。阿乐的手,在空中胡乱地比着什么,他的神情像是要把嗓子扯破似的用力,却发不出一丝的声音,他的手指不停地指着他自己又指着我,又用右手摊开了的手掌对着左手的拳头转了转圈。我只能目视着他的焦急与无奈,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在空气中划过一条条美丽的弧线。天空有鸟飞过,却没有鸟飞的痕迹,那些痕迹也随着手指的落下如粉墙剂一样一块一块地被剥下来了。
等到阿乐的一家驻足成了一个初秋的句号,我拆开了那包阿乐送的东西——几条蒸好的新鲜的小黄鱼。我的眼泪瞬间下来了。
在对的时间里,遇上对的人,是一种幸福。那個对的人,阿乐,你找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