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尔·盖茨,大家都知道他把很多财富捐了出来做慈善。我2015年加入了盖茨基金会,做北京代表处的工作。
我有3个孩子,老大8岁了,他也知道比尔?盖茨是首富,他也大概知道我在干什么。有一天他跟我说:“妈妈,我知道你的工作是什么。”我说:“是什么呀?”他说:“你每天都在办公室包钱,然后寄钱。”我说:“那寄给谁呢?”他说:“寄给非洲的小孩。”这算是一种理解。我曾经在麦肯锡,那儿的同事跟我讲,你现在太幸福了。我说:“为什么?”他说:“你看,以前我们在公司每天挣钱多辛苦啊,你现在每天花钱,每天办公室门口肯定是很多人等着你,你看哪个顺眼就给一点。”我脑补了一下这个画面,的确比较幸福。这是第二个版本。第三种理解是,世界上有钱人没一个好人,做慈善全是烟幕弹,肯定是避税。
既然大家有这么多猜测和理解,那我就跟大家讲一讲比尔·盖茨到底是怎么花钱的。
先来看一个数字,12000000。这是2000年,全世界5岁以下儿童死亡的数字。但是大家可能也没有概念这到底有多大。我给大家做一个类比,世界上客运量最大的客机是空客A380,坐满了有550个人,如果今天有一个新闻说有一架满载着儿童的A380失事了,上面的乘客全部死亡,肯定会是惊天大新闻。 那这1200万如果对应成每一天是什么概念呢?就是世界上每一天有60起这样的事故。而且更让人心寒的是,其实这1200万孩子里面,有2/3的死亡是可预防的,就是他们不是得了绝症或者活不下去。这个预防靠什么呢?答案是靠疫苗。
在2000年,全世界有3000万的孩子打不到疫苗。为什么打不到疫苗呢?首先看需方。这3000万孩子在哪儿?他们分布在80个世界上最贫穷的国家。一方面他们财力有限,另一方面他们整个的疫苗体系非常破败。而且疫苗有个特殊的问题,就是它需要冷链,必须储存在2到8度之间才能保持活性。大家看到这个图,南美洲的2个卫生员,在骑着马跋山涉水去送疫苗、打疫苗。这里面就是一个隔热箱。我访谈过一个一线工作人员,他当时指着山说:“你看,我翻过这座山要一天一夜,村子里面有3个孩子需要打疫苗,如果我今天偷懒了,不想翻这个山了,把疫苗往旁边河沟里一倒,没有人知道,这无非是一个良心的问题。”所以从需方来说,虽然很多孩子需要,但是很难找到他们,很难把疫苗打到他们身上。再看供方。实际上这些疫苗大部分是存在的,但是如果你是疫苗企业的总经理,你要把疫苗卖到这80个国家去,它们贫穷、落后、市场分散,没有经销体系。这是不可想象的,所以你宁愿不挣这个钱。而且就算是有人愿意卖,有人能买,这中间还有一个巨大的鸿沟,钱从哪里来?谁要去花钱买这些疫苗去送给这些国家呢?所以这就造成了我们当时在2000年的时候面临的巨大的困境。 这个数字也是盖茨成立基金会的时候看到的数字,所以他当时成立的时候做了第一笔捐赠,成立了这样一个组织,叫GAVI,全球疫苗免疫联盟。
其实在2000年之前,全世界范围里对疫苗相关的捐赠也有,大概是几百万美元的样子,所以当时GAVI成立的时候,有很多从事公共卫生的人员特别兴奋,你们看世界首富要捐钱了,能捐多少呢?有人说能捐5千万。结果当时第一笔捐赠:7亿5千萬美元。所以当时公共卫生界喜大普奔。现在回头看当年那笔捐赠,确实改变了整个全球健康的面貌。
盖茨做了什么事情呢?其实就是解决刚才我们提到的几个问题。首先他去跟供方谈,他说我知道卖到这80个国家你们不乐意,那这样,你就卖给我一家,但我有个要求,价格要低,但是高于你的成本价。这对于企业来讲是可以的,所以就欣然答应。因此他们有特别强大的议价能力,比方说,如果在座的有当父母的话,都知道五联苗,五联苗在私营市场上,大概是100美元的价格,GAVI能够拿到它的采购价,不到1美元。然后又去找需方说,你们这80个国家得组织起来放在一起。通过跟联合国、跟世界卫生组织沟通,把它们分了3类:如果你最穷,那我就一分钱不要免费送给你疫苗;中间穷的,就用半价来买疫苗;如果是这里面最上面的国家,那你就用采购价全价来买疫苗,所以就有一个采购体系。
刚才我讲到中国乙肝在2000年之后,西部的14个省份是得益于GAVI的捐赠的,我们是用采购价买的乙肝疫苗。后来也成了一段佳话,就是因为我们乙肝防疫做得很好,我们的国力也增加了,我们就从第三梯队毕业了。所以到2015年的时候,咱们中国又给GAVI捐赠了一笔钱,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循环。
刚才还提到冷链问题,它很麻烦。要是在城市里面,有冰箱、有电,很容易解决,但是在农村怎么办?特别是在非洲沙漠里面怎么办?所以盖茨又做了一个捐赠,非常有意思。他在西雅图成立了Global Good公司,这个公司召集了一帮科学家,去研究这些真实的巨大挑战。他说你们给我解决这个问题,没有电,没有能源,还需要保温,需要时间长,需要够大。结果科学家还真有了一个方案,这个方案出来之后他们挺兴奋,但是需要有人来生产。当时中国科学家郭自红,就跑到青岛,找到制冷企业澳柯玛。他就问你们能不能把这个造出来,当时工人一看说,这挺简单,我们就干这个的。结果后来真做的时候,发现其实非常复杂。长话短说,做了1年,终于把这个东西做出来了。这个东西极其神奇,它能做什么?它能做到在没有电、没有任何能源的情况下,就靠物理的隔热,你只要放上冰,就能让它的内胆保持在10摄氏度以下,并且长达35天。
还有刚才我讲的大鸿沟,谁出钱啊?你们说盖茨出钱,的确,出了7亿5千万美元。但是大家想一想,这是80多个国家啊,个人再有钱对这个需求来讲也是海洋里的一滴水,所以盖茨经常出现的一个形象是这样的:他在各个场合去要钱。大家可能听起来不可思议,世界首富主要的工作居然是要钱。这几个事情做成了就差不多了,所以讲到GAVI的成绩,其实真的是了不起的成绩。从2000年成立到2018年,由于GAVI这个组织的存在,全世界有6.4亿孩子打上了疫苗,而且根据测算,其中有900万孩子避免了死亡。
所以大家问怎么花钱,我想总结一下可能就知道了。其实有三个大的方式,第一个就是类似于刚才讲的那个冰桶,那个冰桶的名字叫Arktek。就是说我需要一个东西,这个东西不存在,那我就得花钱做研发,然后雇科学家来做这个东西。这大概是基金会每年1/3的投入。
第二类就是刚才讲的疫苗。这个产品是存在的,但是它不可及,不可及我们就要想办法用一个什么样的平台去构造联系,能让需要的人用上。实际上世界上已经存在这样的解决方案,这个大概占到了我们1/2的投资。
最后一个方向是大家一般看不懂的,就是刚才盖茨要钱那张照片,我们叫做“政策倡导”。因为不管你多厉害,你最终其实只是提供了一个示范,做了一种可能的机制,而要想全面地、大规模地解决这些问题,其实大钱还是在国际社会和政府那里。而且更重要的不仅仅是钱,是公共政策的改变。所以这就是他花钱的方法,我们把它叫催化式慈善。
最后我跟大家分享一下,我加入基金会有3年了。我记得当时在2015年年初,我收到猎头的电话,说你对基金会的工作感兴趣吗?我想也没想就说,不感兴趣。为什么?我说要做慈善,要么你有钱,要么你退休。我说我既没钱,也没退休,挺年轻的,我干吗要干这个?后来他们说,理解理解。过了1个月,他们又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一诺,我们知道你对这工作不感兴趣,你对见见比尔·盖茨有没有兴趣啊?我说这个兴趣还是有的嘛,所以当时我完全是凭着一个猎奇和窥探首富的心态去了西雅图。我想,既然有这个机会,那我就问问他,你为什么做慈善?虽然大家可能都理解,慈善是个好事,但毕竟当时他微软做得好好的,而且当时他成立基金会的时候只有45岁——在2000年,他不是个老人,我想知道45岁做这么大的决定是为什么?当时,他说,1997年的时候,他才42岁。我那个时候对世界的理解是这样的,我觉得这个世界是人人各司其职的:我是微软的CEO,那我就把我的公司做大,有回报。卫生问题,不是有世界卫生组织吗?粮食问题,不是有世界粮农组织吗?打仗,不是有安理会吗?大家干大家的不挺好的吗?他说后来我往前一看才发现,在我们这个世界上,在影响数亿人的问题上,实际上存在着巨大的真空。他当时给我举例子讲疟疾,咱们很多在座的朋友可能不熟悉瘧疾,中国在20世纪70年代还有将近3000万的疟疾病人,现在基本上是零了。去年的时候我们国内病例是零,但是它在全世界范围里面还是一个让人头疼的疾病,每年有大概30亿人受到干扰,因为它是蚊子传播的,每年有2亿人得病,有50万人死亡,而且其中70%是孩子。在疟疾这个领域,你知道全世界唯一对它研发投入是谁吗?美国军方。为什么?因为越战。后来越战已经不是美国的concern,所以这个研发就没了,一日之内清零,所以这个真空好大。他当时举了一个例子,后来我们开始投入疟疾研发,投入5亿美元。大家觉得可能挺多钱的,但是如果我们对比,男性谢顶每年的研发投入多少?20亿美元。所以想想,这个世界是不是很可笑?一方面是2亿人得病,这真的是病,能死人的病,只有5亿美元;而一方面只是你这个不大好看,却能有20亿美元。
有一个比尔·盖茨的采访,问了一个听起来比较鸡汤的问题。记者问:“盖茨先生,你百年之后希望怎么被记住?”他回答:“我希望我的孙子辈对我有美好的记忆,除此之外,没了。”记者问:“为什么?”他说:“我现在所有致力于做的事情都是在消除这些东西,我希望这些困扰、给我们带来那么多痛苦和孩子的死亡的病能够不再存在。什么疟疾,什么河盲病,什么象腿病等等,大家没有听说过的各种热带病,是非常可怕的。我希望以后在跟孩子们提到疟疾的时候,他们会说,什么是疟疾。如果那样的话,我的生命就有意义了,所以没有必要被记住。”
盖茨有一句话:“敢于冒险的人需要支持者,好的想法需要布道者,被遗忘的群体需要倡导者。”可能跟盖茨相比,我们每个人的财富都差得很远,但是我想在这3句话里,可能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角色,可以共同为一个更加美好和公平的世界而努力。
谢谢大家。
(比尔及梅琳达·盖茨基金会北京代表处首席代表李一诺演讲)
(编辑/张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