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公安博物馆的展览橱柜中,静静地躺着一台破旧的收音机,别看它式样古典,却是一台立下奇功的收音机……
上世纪四十年代,上海不仅是我国第一大城市,也是国民党统治时期的经济、文化和金融中心,储存了价值3亿多银圆的黄金、白银以及大量战略物资。国民党在上海建立了庞大的警察及特务机构,并拥有一支包括飞行堡垒在内的武装警察队伍及交通警察大队,共有员警1.6万人。驻上海的国民党特务组织更是机构庞杂,仅国防部保密局、内政部调查局、国防部二厅等特务系统就设有84个站、组,特务分子6000余人,其中组长以上骨干分子1600余人。
1949年初,中国人民解放军一路南下,解放上海之役进入倒计时。国民政府主席蒋介石召集国民党团长以上军官训话,命令军警联手固守上海半年,等待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时东山再起。为此,国民党在上海投入近30万作战部队,在全市布下四道固若金汤的防御工事,将其称之为“东方的斯大林格勒”。
为配合蒋介石的战略部署,1949年3月7日,军统老牌特工毛森就任上海市警察局局长。此前,毛森是京(南京)沪杭警备总司令汤恩伯手下的二处处长,主要负责江浙沪地区的情报治安活动。高层选派毛森担任上海局局长,目的只有一个:尽力肃清上海市内潜伏着的中共地下党员。
上世纪上半叶,在偏处浙江西南一隅的江山县走出了众多国民党特工人员,并且多属军统系统,其中“一戴三毛”尤为著名,人称军统巨枭。“一戴”即戴笠,“三毛”即毛人凤、毛森、毛万里。“三毛”中,毛森以心狠手辣闻名,因杀人如麻,绰号“毛骨森森”。
1908年,毛森出生于浙江省衢州市江山县界牌乡和仁村,其父毛锡湖育有三个儿子,毛森排行第三,师范学校毕业后,曾做过一年小学教员,后考进浙江警官学校。戴笠此时正任学校政治特派员,对这名小同乡青睐有加。毛森警校毕业后,便被送进特训班,从此追随戴笠,成为军统重要一员。抗战期间,毛森曾冒险潜伏在敌占区,两次被捕,又两次从日本人眼皮底下逃脱,是一名出色的特工人员。
毛森没有“辜负”委员长托付,甫一到任,便使出军统手段,在上海市警察局内部建立了“保密防谍组”“生活指导组”等由特务控制的组织,要求警察内部互为签名连保连坐,以此进行严密控制。仅两月余,便抓捕了3000多名中共地下党员和进步人士,秘密处决300多人。这其中,包括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主人公李侠的原型、中共地下党功勋情报员李白同志。
然而,就在如此高压之下,一封神秘的《警告信》凭空而降,竟将毛森精心布置的白色恐怖硬生生撕开一个巨大的口子。
在毛森担任上海市警察局局长的第二个月月底,包括毛森在内的不少旧警察家中不约而同地收到了一封格式相同的《警告信》。
《警告信》内容分为两部分,主体是1949年4月25日毛泽东、朱德联名发布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布告》(即《约法八章》):保护全体人民的生命财产;保护民族工商农牧业;没收官僚资本;保护一切公私学校、医院、文化教育机关、体育场所和其他一切公益事业;除怙恶不悛的战争罪犯和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外,凡不持枪抵抗,不阴谋破坏的国民党各级政权组织的一切人员,一律不加俘虏,不加逮捕,不加侮辱……
在《约法八章》之外,这封信还附了一页“警告”:“你要按照中国人民解放军发布的《约法八章》各按职守,保护好机关物资档案,立功自赎,听候接管处理,如继续破坏捣乱,为非作歹,定不宽贷……”
发信人虽未署名,但显然是中共地下党所为。
毛森在军统任职十余年,也与中共地下党组织斗智斗勇十几年,从来都是由他掌握生杀大权,对中共地下党员们进行追捕残杀。这封信的出现,却把二者的位置进行了互换,中共地下党以毋庸置疑的主导姿态对着毛森和上海旧警察喊话:“缴枪不杀!”
后据统计,上海市警察局各单位(部门)汇总上报的警告信有2000多封,这2000多封信全部精准地投递给了那些“效忠党国”的“骨干”。
“警告信事件”在国民党警察局上层头目中引起了极大震动。毛森很清楚,发出《警告信》的中共地下党员,就隐藏在自己所管辖的警察队伍里。
据说,一向温文儒雅、言语谈吐不俗的毛森在当天给下属下命令时罕有地发了脾气:“我身边就有共党奸细,一定要限期破案!”此后,他三次发出“限期破案”训令,并亲自到虹口、新成、静安寺、普陀、江宁等分局把警员集中起来,软硬兼施威逼恫吓:“……你们中谁是共党分子,我都一清二楚,只要向我说一声,保证你晋级嘉奖,愿意回乡,包发路费。愿意去台湾也可以安排,如果你们不说,不要怪我不客气……”每次训话结束,毛森还会走进队伍,仔细打量每个警员的表情,可观察许久,也未能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毛森不知道,如果他真有机会看到上海市警察局地下党员的全部人员名单,不仅要大惊失色,甚至还会后怕不已:他苦苦追寻而不得的中共地下党员不仅遍布警察局各个要害部门,甚至包括每天出入他办公室的勤杂工。
据中共上海地下党市委书记张承宗(解放后曾任上海市人大副主任,浙江宁波人)回忆,中共上海地下警委从成立至1949年年初,迅速在国民党专政机器内部建立起了一个完整的地下组织,共计1个总支部、17个支部,中共地下党员总数达到500人左右,外围积极分子约2000人。这些人遍布总局、各分局、保安中队及监狱等各单位中。
能在国民党军警宪特集中的营盘里发展出如此庞大的一支“特殊警察”队伍,是中共隐蔽战线的战斗史上极其经典的一役!
这个隐蔽战线的创建者之一,便是中共上海地下警委书记邵健同志。
邵健1910年生于山东峄县,1930年,20岁的他扒火车来到上海,很快在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警务处谋得一个巡捕的差事。1938年2月参加中国共产党后,开始了长达11年的潜伏生涯。邵健曾担任上海公共租界警务处和日伪警察局中共地下支部书记、党委书记。1942年赴安徽工作,1944年重返上海,担任上海市警察局中共地下党委书记。为掩饰身份,他在上海迪化路(现乌鲁木齐中路)93号开设了一家米店,米店一层对外营业,二、三层名为邵健一家的居所,实为上海警委的联络站与指挥部。
1949年春,中国人民解放军在取得辽沈、淮海、平津三大战役胜利后挥师南下,饮马长江。为内部策应大军入城,确保中国第一大城市上海能平稳交接,警委决定对国民党警察部队开展“攻心战”,从内部瓦解其斗志。
给上海市警察局顽固分子发《警告信》便是警委统一部署的一次重大行动,潜伏于上海市警察局调查科、人事科、户籍科、政治处的地下党员都先后参与其中。
被白色恐怖严密笼罩的上海,党中央的信息很难及时传递进来。为了能够准确了解我党战略方针与实时动态,邵健决定买一架收音机。为避免引人注目,他找了不少旧货摊才淘来一架旧的五灯收音机。但这架旧收音机只能听听市内广播,无法收听短波。邵健想起静安寺警察分局地下党员韩复清是在分局一股管特种行业的,便请他设法解决硬件问题。韩复清利用职务之便很快完成任务。
此后,这架五灯收音机便成为“警委”领导倾听党中央声音的“无价之宝”。每天深夜,在邵健家的三层阁楼上,邵健和刘峰(警委副书记)轮流把耳朵紧贴在收音机上,收听来自解放区广播电台的微弱播音。
1949年4月25日,中国人民解放军发布了公告(即《约法八章》),邵健、刘峰从解放区邯郸电台收听到后,经过了三个夜晚的反复收听核对,把内容完整地记录了下来,并决定将《约法八章》作为《警告信》的主体内容。
中共上海地下警委黄浦分局党总支书记刘效琅设法将地下党员张世权由外勤部门调入了人事管理室,搞到了人事资料柜的钥匙,偷出了警察系统中2000多个高级警官与军统人员的姓名、年龄、籍贯、地址和简历。征得中共地下党上海市委书记张承宗同意后,“警委”几个同志分头工作,邵健负责买油墨、蜡纸,刘峰分多次从不同商铺买来2000多只不同规格、不同颜色的信封。邵健刻蜡纸,刘峰按照掌握的地址写信封,姜敏(警委委员)和邵健的妻子王秀珍帮助油印、糊信封、贴邮票……紧锣密鼓忙了三个昼夜,共印成《警告信》和《约法八章》各2000多张,分装于不同颜色的信封中。
出于安全考虑,警委通知各分局地下党支部到约定地点领取信件,并于3天内把信件分散投到各区所有的邮筒。
此时解放军已兵临城下,很多反动警察和军统特务犹如惊弓之鸟,在走与留之间摇摆不定,这封《警告信》的出现,不仅完成了对其脆弱神经的致命一击,也促使大部分警察和特务下定决心,等待并配合即将到来的巨变。
黄浦警察分局的小头目吴琼是铁杆国民党员、三青团区队长,为表达“反共到底”的决心,从新开河拉来20桶汽油,声称解放军如果真能攻破上海滩,他要一把大火把黄浦分局烧成灰。结果接到《警告信》后没两天,连个招呼都不打便溜之大吉。
静安寺警察分局局长王华臣收到《警告信》心神不定,连上班也不敢来。
黄浦警察分局局长郦俊厚刚从虹口调任,《警告信》寄到了他的新居,他惶恐地说:“我搬家才3天,新居地址连亲戚朋友都没来得及告诉,共产党怎么会知道地址的?”他每天上下班都战战兢兢,拉上一个警卫队全程保护。
而许多原本持观望状态的警察接到信后,反倒定下心来,平静地等待解放军接管。
1949年5月20日,驻扎江苏丹阳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前委致电中共中央军委,报告接管上海的准备工作已大体就绪。5月21日中午,陈毅、粟裕、谭震林、张震下达了《第三野战军淞沪战役攻击命令》。23日,解放军肃清上海外围残敌,总攻开始。
位于上海市福州路185号的上海市警察局内,毛森坐卧不宁,他明白大势已去,末日即将来临,但并未马上逃离,而是先从下属中选派了一个继任者接替他担任上海市警察局长。
这位“末代局长”,便是上海市警察局专员兼警员消费室主任陆大公。
陆大公1930年从上海格致中学毕业,本已考取香港大学,但家境窘迫,只能就业谋生。凭借旧上海警察中罕见的“高学历”,他从公共租界巡捕房华籍副督察长(“副捕头”)起步,十余年中未离警界,并不断得到提拔,抗战胜利后当上了上海市警察局督查处督查长。
时年38岁的陆大公称得上是上海滩最正宗的资深警察。他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回忆文章中,曾经自嘲是“经历了英美帝国主义、日本侵略军和汪伪政权三个统治时期的、觍颜事敌的‘三朝元老’”。不过,这位资深警察专业能力虽强,但因对政治不甚热衷,曾一度被边缘化。他自己也未料到,在大厦将倾之时,竟被推到上海市警察局代局长的位置上。
但谁也没有想到,毛森精心物色的、看似对党国一片赤胆忠心的陆大公其实已经被中共地下党组织发展并策反。
毛森前脚刚走,陆大公便以代局长名义给全市警察机构下达命令:“时局已变,各安职守,维护秩序,听候命令。”从福州路185号的上海市警察局大楼到全市各个派出所,都降下了青天白日旗,改挂白旗,宣布投诚。
1949年5月25日上午10时,陆大公身穿便服,伫候于福州路江西路口,迎来了进驻市警察局的解放军先头部队。5月26日,在上海交通大学操场上,中共南下公安干部与中共上海地下警委召开了会师大会。
李士英以上海军管委员会公安部长的名义宣布:“今天,上海旧警察局灭亡,新警察局诞生!”
上海解放,全市警察系统除极少数人潜逃外,超过90%的警员留了下来,平静地等待接管、收编,这在整个解放战争期间全国的城市地下斗争中也是少见的。
立下汗马功劳的邵健同志在上海解放以后,曾历任上海市公安局秘书处副处长、治安行政处处长、政治部副主任、中共上海市公安局机关党委副书记、监委副书记等职,为整顿和建设新中国的公安队伍作出了很大贡献。
英雄的功迹从未被党和人民忘记。上海公安博物馆成立后,辗转寻找并收藏了邵健同志使用过的五灯电子管收音机。这架收音机虽历经时光打磨已身残躯破,无法再为人们捕捉空中如蛛丝般密集的电波,但因参与过那段惊心动魄的地下谍战斗争,被评为国家一级文物。它和邵健同志使用过的一本《王云五小辞典》一起静静立于邵健照片一侧,向参观者们诉说着和平年代的来之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