滞销书

2019-08-19 06:49:56
东方剑 2019年6期
关键词:弗兰内克梅根

她把一根手指戳到了他面前,好让他看清那个长在关节处的大疣。

“我不是这里的工作人员。”他说。

“那你坐在服务台后面干什么?”

“这不是服务台。我是作者,”他说,“我坐这儿签名售书。”

她好像头一回看到书一样,从桌上拿了一本。

“这书写的什么?”

他最讨厌别人问这个问题,书的封面不就是为了回答这个问题的吗?

“写的是一个患有失眠症的学生自愿参加一项睡眠研究,成为研究对象,结果和主持该项研究的女研究员产生了一段不伦之恋,最终以学生杀死女研究员收场。”

“书里有猫吗?”她翻了几页问。

“为什么要有猫呢?”

“因为猫能成为书中的重要人物啊。”她将书重重地丢在桌上,显然对书和作者都不屑一顾了,“你平时难道不看书吗?”

“我看啊。”他回答道,“一定是我疏忽了,没有看那些有猫的书。”

“我喜欢和猫有关的书,特别是那些写猫破案的。如果你是聪明人,就应该写一本那样的。”说完,她拉了拉胸罩的肩带,推着购物车去寻找除疣的药了。

根据目前的形势,也许写一本和猫有关的书才是正确的道路。反正他的状态已经够糟糕的了,不可能再往更坏的方向发展吧。

他错了。

“请注意——凯马特大卖场的顾客请注意,”扬声器里传来一个颤巍巍的声音,“我们很荣幸地请来了新世代的代言人、畅销书作家凯文·丹格勒,他在大卖场的14号过道签售新作《凌乱的床单》,欢迎大家去和他打声招呼。另外,请在去的路上别忘记到我们的花卉中心看一下,一箱花苗只要9块9。”

他趴在桌上,忍不住诅咒上帝对他太残酷了。曾几何时,你在纽约签售,旁边坐的都是埃尔莫·伦纳德、苏·格拉芙顿这样的大牌作家,到场的书迷成百上千;眼下你却坐在斯波坎(华盛顿州第二大城市,位于美国华盛顿州东部斯波坎河的上游,北部与加拿大的两个省接壤。——译注)的凯马特大卖场,和打折销售的秋海棠同台竞争,而且还节节败退。

这不是五年之前他所预料的未来。当时他的第一部小说《冻伤》在文学圈闪亮登场,《出版人周刊》给出了重点评论,称赞他是“处于文学创作颠覆期的詹姆斯·M.凯恩再世”;《纽约时报》书评的头版赞扬他是“新世代的代言人”。

他的妻子珍宁是一家律师事务所的秘书,两个人一直靠珍宁一个人的工资过日子。《冻伤》大卖之后,珍宁立即辞去工作,将避孕药扔到了马桶里,要求立即怀孕。凯文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立即热情洋溢地同意了。

《冻伤》在《纽约时报》畅销榜上待了一个星期,这样的时间长度足以让它的平装本版权卖到了六位数,也让他在余生里有资格说自己是畅销书作家了。

在一年的时间里,《冻伤》的精装本重印了五次,他有了一栋别墅、两辆宝马,后来又有了一个女儿(生下来就有疝气),这时他的第二部小说《推己及人》出版了。凯文个人认为这是他最好的作品,但《出版人周刊》显然不同意他的观点。《出版人周刊》说:“和《推己及人》相比,电话号码本都可以称得上是一部惊险小说。”《科克斯评论》毫不留情地说:“《推己及人》那478页是一位曾经前景光明的作家在自我毁灭之前的遗书。”《娱乐周刊》则称该书的作者“可能在上一部作品完成之后悄悄地做了脑白质切除术(又称脑叶切断术,一种切除脑前额叶外皮的连接组织的神经外科手术,病人术后很可能患上精神幼稚病。——译注)”,《纽约时报》直接忽略了这部小说。

在上市后的六个星期里,《推己及人》销量惨淡,变成了滞销书,打折到1.99美元。对此所有人都不感到奇怪——除了凯文。

他立即变成了文坛上昙花一现的人物。

凯文不死心,为了证明那些人看走了眼,他又开始写一部新小说《凌乱的床单》。与此同时,日子好的时候花钱大手大脚的后果出来了,他不得不开始节衣缩食。他把别墅换成了公寓,宝马换成了大宇。他安慰气急败坏的妻子,他会用这第三本书赚得盆满钵满,把那些重新买回来。

但是他的出版商拒绝接受《凌乱的床单》,后来,他又找过七家出版社,但都被退稿了。他的妻子认为,新世代的代言人该去她父亲的皮鞋店里打工了。

凯文快要疯了。走投无路的他最后只好把《凌乱的床单》以7500美元的价格卖给一家只做平装书的出版社。这家出版社以不断推出一部玄幻爱情小说的续集而闻名,而这部爱情小说的作者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过世。

《凌乱的床单》一出版,凯文就开着他那辆大宇汽车,按照自己安排的线路开始了图书宣传之行。旅行费用的一部分来自签售第五版《冻伤》的收入。放在汽车后备箱里的第五版《冻伤》是他用一美元从出版商那里买的,在可能的情况下,签名版《冻伤》他卖二十美元。

在过去的两个月里,他不挑城市,不挑具体地点,马不停蹄地签名售书。他太需要人们口耳相传来促进新作的销售了。为了新书能够卖得好,他什么事情都愿意做,就是不想回家面对整天唠叨的妻子和大声哭闹的孩子。另外,如果新书不成功,他的下半辈子就要在卖富乐绅皮鞋中度过了。那简直就是一场噩梦啊。

“我不敢相信您在这里。”一个女人轻声说道。不,那几乎就是耳语。

“我也不敢相信。”他还趴在桌子上。

凯文疲倦地抬起头,只见来人是一个二十岁刚出头的女子,穿着很随意:一条白色运动裤和一件无袖的紧身T恤。在她那如男孩一样的胸部有一行字——“读出字里行间的意思”。女子金色短发乱七八糟的,好像刚刚从床上爬起来,这让凯文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她的床,想到了她在头发乱了之前所做的那些事。

凯文开始冒汗。女子递给他一本《冻伤》。书装在玻璃纸书皮里,护封得到了精心保护。

“请您帮我签个名,好吗?”女子说。

那本书是她自己带过来的,这就意味着她是专门为他而来。她特地到凯马特来看他。这完全可能成为他人生的转折点。这是上帝给他的一个小小信号:他马上就要转运啦。

“当然可以。”他急不可耐地从女子手里拿过书,打开到扉页。这是一本初版书。她一定是在好几年前就买了。他终于有一个书迷来了。他的书迷终于从冬眠中醒来了。

“献词是写给谁的呢?”他问。

“给梅根。”

她好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桌上拿了一本平装本,打开之后放在他面前。“请帮我在这本上也签名吧。”

“乐意之至。”凯文说。此时此刻他感到轻松无比。实际上,他差点就把“乐意之至”几个字写到她拿来的《冻伤》上了。不过,他还算清醒。他在扉页上写道:献给梅根,她让我不忘初心。

“我一直盼着见您一面,盼了好久啦。我觉得您是最最伟大的作家。”她有些紧张,看着他写字的时候,双脚不停地在动,“我——我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忍不住要说,《冻伤》是我看过的最性感的书。”

凯文又抬头看她,女子那无拘无束的胸就在他的眼前。他突然意识到这样不妥,连忙调转视线,看她的脸。她的脸红了。

“我受宠若惊。”他说。他省略了一个事实——他同时也很兴奋。

“我说的是真的。我和男友做爱之前,就叫他读你的小说给我听,但那都是以前的事啦。”她有些呼吸急促,“我觉得这是我们分手的原因之一吧。那个——他不喜欢书。”

“他是不喜欢所有的书,还是仅仅不喜欢我的书?”他合上《冻伤》,递给她,看着她认真地给书套上了玻璃纸书皮,然后打开《凌乱的床单》平装本,准备签名。

“我是图书管理员,工作之余我还收集有作者签名的初版的推理小说。我有好几百本这样的书,”她回答道,“但是,在我的床头只放了一本书。”

他清清嗓子,又抬头看着她的胸。一粒汗珠从他的后背滚落。这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图书管理员。

“那你的收藏一定蔚为大观。”

“您想不想去看看?”她试探地问道。

凯文低头看着桌上摊开的那个平装本,似乎在考虑写些什么,其实他已经在想入非非:去看一下她收藏的那些初版书,会不会有艳遇呢?

他离家有数百英里远,妻子绝对不会知道。他这一路上经受了那么多屈辱,难道不该给自己放个假,去欣赏一下别人的藏品吗?

凯文微笑着说:“我把这里稍微收拾一下,我们十分钟后在停车场见。”

# #

外面气温39度,于是,凯文打开了大宇汽车的空调。虽然空调里吹出的风并不凉快,甚至还有点暖和,但已经让四缸引擎不堪重负了。梅根30英里(约为48公里。——译注)的车速让他跟得有点吃力。

他随着梅根的那辆崭新的奥兹莫比尔短剑汽车(奥兹莫比尔由美国兰索姆·奥兹建立于1897年,1908年并入通用公司,2000年12月停产。——译注)穿过斯波坎。在这座城市,“肯德基”还叫“肯德基炸鸡”,路上的其他汽车似乎清一色的是老旧的福特皮卡,看到的行人也统一戴着百威啤酒的广告帽。

他的读者不在这里。他的读者应该在时髦的咖啡屋,应该躺在夏威夷的海滩上晒太阳,应该做过整容手术后在家休养,应该坐在飞越大西洋上空的商务机舱里。他的读者不会在廉价的阿尔比快餐店里吃饭,也不会住在房车里。

这更加说明梅根是上帝给他的信号。不,梅根是上帝给他的奇迹。救生筏上的你已经饿得不行,准备对其他幸存者下手了,这时,一条渔船发现了你们所在的救生筏——梅根就是那条渔船。

梅根带着他来到一片开阔地,那里有一座农庄风格的建筑,看样子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婴儿潮时期的产物。梅根把短剑汽车开进了停车棚,小步跑去给凯文打开大门。凯文将车停在路肩上,等他下车的时候,她已经在门口,打开纱门等着他了。

“快进来吧,”她热情地说,“我给您拿一瓶啤酒。”

只要你拿啤酒的时候不给我拿顶啤酒广告的帽子就行,他想。

“那可真是太好了。”他说。

她拉着纱门,闪到一旁让他过去。他从她身旁挤到屋里,这样,他的身体几乎擦到了她的身体。他能感受到她皮肤上散发出来的热气。

进屋后,看了她家第一眼之后,他就感到了一种由衷的喜悦。他好像走进了一家小型图书馆:所有的墙面,包括窗户的周围都装着宜家的白色简易书架,每个书架上都整齐地摆放着精装书,所有的精装书都用玻璃纸书皮保护起来了。他想,为了这些书,她是否建立了卡片目录呢?

在房间里剩下的空间里,一张真皮沙发、一把躺椅和一张咖啡桌紧紧地挤在一起。和收藏图书相比,生活的舒适度似乎不那么重要了。

“我这里和您的豪宅相比,肯定很寒碜。”她一边朝厨房走,一边不无歉意地说。

“还有什么地方比摆满了图书的房间更好呢?”他说。

为什么要破坏他在她心目中的良好形象呢?她不必知道他现在的住处是一个两卧一卫的公寓。

凯文慢慢绕着房间走了一圈,歪头看着书架上的书名。从劳伦斯·布洛克到唐纳德·维斯雷克,推理小说界大腕的书她都有。这些书不可能都是签名本吧。

他随意抽了一本:《血型拼图》。这是一本初版书。“献给梅根,这是用心之作”。迈克尔·康奈利。他又抽了一本:《矮子当道》。初版,有作者埃尔莫·伦纳德的签名:“献给梅根,感谢”。

哇。

凯文刚把书放回书架上,梅根就一手拿着一瓶百威啤酒,从厨房里出来了。

“你收藏的这些书令人惊叹。”他接过她递过来的酒瓶。

“我喜欢书。”她坐在他对面沙发的扶手上。

“我刚才说的不是玩笑话。我真的不知道有那么多作家曾经来过斯波坎并签名售书。”

“他们没有在这里签售,”她顽皮地咧嘴一笑,“是我追着他们跑,才得到这么多签名本的。”

“真的?”他也咧嘴一笑,喝了一口啤酒。

“所有的推理小说大会我都参加,而且还排了好多次长队,”她说,“但是,只要能见到作者,那就值了。”

“为什么?”

“因为他们让我见他们所见,感他们所感,梦他们所梦。没有什么方式比这样更能体现你和作者之间的亲密关系了。我去找他们签名是希望他们知道他们的作品感动过什么人,如果可能的话,这个人也想报之以感动。”

梅根仰头喝了一大口啤酒。她有着天鹅一般细长的脖子,很是优雅。她注意到他在看他。她嫣然一笑。

“您就站在我家里,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说。

“应该说,我很兴奋。”

“我不知道怎么就梦想成真了呢。我的意思是,我只是一个小人物而已。”

凯文完全知道这个时候该说什么。实际上她已经把他要说的话告诉了他。他把啤酒放在书架上,朝梅根那里走了一步。

“在我最孤独的时候,我的脖子上感受到了那温暖的气息;在我迷惘的时候,我的手臂感受到了那温柔的抚摸。我伏案写作时,总是觉得有人就站在我身后。”他满怀柔情地说。“我一直以为那是我的一厢情愿,那是我的无聊臆想。现在,我知道不是了。现在,我知道那个人就是你。”

这些话简直就是一派胡言。他强忍住笑,说了这些话。但是,他注意到这些话有效果了——梅根的脸上飞起了彤云。她从沙发扶手上站了起来,握住了他的手。

“让我领您去看看,我把您的书放在哪里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梅根领着他走过一条不长的过道,来到卧室。卧室里的墙上也安装了书架,剩下的很小的地方只够放一张大床和床头柜。她的那本《冻伤》就放在床头柜上。他想,她怎么这么快就把书放到那里了,真是神速啊。

梅根松开他的手,缓缓地脱下T恤,躺倒在床上。

“读给我听吧。”她喃喃说道。

# #

他从来没有做过这么长时间,也没有做过这么多次数。这是一场长达八个小时的肉体运动。现在,时间已是深夜,他躺在她的床上,因为汗液和唾液的缘故,他的身上黏糊糊的,在感觉身体被掏空的同时,也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

她爬到床尾,站了起来。

“你这是要去给我们再拿点啤酒吗?”他问。

“不,我去拿那本书。”

“书不在这里嘛。”他拿起床头柜上的《冻伤》,丢在床上。“但是,在读更多的段落给你听之前,我要休息一下。”

“那不是我要找的书。”

梅根光着身子,大步走到一只书架跟前。凯文终于有机会欣赏她那美丽的背影了。他以前从没料到人的肩胛骨可以那么性感。

梅根在很多方面改变了他的观点。

她把手伸到一排精装书的后面,掏出一个小日记本,回到床上。“我想要你在我这个签名本上留下姓名。”

他咧嘴笑了:“难道我还没有给你留下足够的回忆?”

她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找了一支钢笔,和日记本一起递给凯文:“这是我的‘爱之书’。”

“你的什么?”他脸上的笑容一下子蒸发了。

“我的‘爱之书’。凡是在我的‘爱之书’上签名的作家,他们都先和我分享了他们的梦,后来又和我分享了他们的爱。”

他打开那本“爱之书”。里面密密麻麻地写着签名和日期。有男有女。他翻看着这些签名和日期,好似在检阅近十年间的畅销书作家榜单。这些人到底中了什么邪,要在“爱之书”上签名?难道他们不知道这个所谓的日记本是什么吗?也许他们以为这样做无伤大雅,更不会带来什么严重后果,只要能让梅根闭嘴就行。

不管那些作家当时是怎么想的,签名的原因是什么,他反正不会犯他们犯的这个错误。万一他的妻子知道这个签名意味着什么,那还了得。如果简宁离他而去,他在家全职创作的时候就没人工作、没人养家了,也就没了皮鞋大亨岳父可以借钱救急。如果离婚了,而他又没有工作,高昂的赡养费他是绝对支付不起的。

“我不能签名。”他把日记本塞回到她手里。

“你不在我的‘爱之书’上签名?”她万万没有想到他会这样,不无震惊地说。

“这样不好。”他说。

“为什么?”因为难过,她的声音有些走调。

他想表现得温柔一点。他不想伤了她那敏感的心。他说:“这是我们的私密时光,只属于我们俩,我不想和别人分享。”

“可我想和别人分享,”她说,“我非常开心,我想跑到大街上喊出来,让所有的人听见。”

“不行。”

“我想让所有人知道我以我的方式感动了你,就像你当初用作品感动我一样。”

“梅根,你不能那样做。”这句话刚说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这样做不对。他知道她的弱点在哪里。他应该利用她的弱点。

“我们拥有的这段美好时光令我自豪。”她说。此时她的伤心已经变成了怒气。

“我也为之自豪啊,所以我才希望将这段美好时光独自收藏起来,敬仰它,珍惜它。”

“那样做很自私。”她说。

这样的回答让凯文目瞪口呆。

她接着说:“和他人分享一段美好的经历,可以传播快乐,可以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美好。”

“我不希望你传播快乐,”他坚定地说,“你不能传播我们的快乐。”

“我现在就去传播快乐。”她站了起来。

“你要干什么?”

“我去给我所有的好友群发邮件,”梅根说,“用不了几分钟,快乐将传播到四面八方。”

“不行!”

但她已经抬脚要走了。他想都没想,拿起《冻伤》朝她的头上砸去。这种感觉太好了。他就这样不停地砸啊砸啊,即便梅根倒在地上之后也没停手。

传播快乐?啪!这是什么变态?啪!你没有前途。啪!你没有名声。啪!你不会掉进财政危机的深渊,万劫不复。啪!你。啪!疯子。啪!神经病。啪!婊子。啪!

等他回过神来,梅根已经张开四肢,躺在血泊之中了。凯文看看手中血淋淋的书,直到这时才明白自己都干了什么。他摸摸她的脉搏。

她死了,彻彻底底地死了。

他把书扔在地上,坐在床边。生活变得一团糟,变化的速度之快令他惊愕。他现在该怎么办呢?

他赶紧想办法。

他盯着自己的正前方。

这时,他的目光落在了书架底层的一排书上。这些书都和写作有关。准确地说,是和推理小说的写作有关。

如此看来,她也一直想要成为一名作家。这是她人格里不为他所知的又一个阴暗面。

他走到书架前,扫了一眼那些书的书名。有一本书首先跃进了他的眼帘——《犯罪现场调查写作指南》。他抽出那本书,翻看起来。

对于一个事先没有充分准备就杀了人的凶手而言,这本书提供了诸多实用的建议。

书中说,他目前最该担心的是指纹以及所有能够提取到他DNA的东西。

他刚才用了避孕套。这很好。他马上得把避孕套给处理了。还有那些啤酒瓶。清洗床单、整理床铺,这应该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其他还有什么呢?

《犯罪现场调查写作指南》里提到了许多非常实用的建议。于是,他首先把床单、他身上的衣服一股脑地扔进洗衣机;然后走进厨房,找了一副洗碗用的防护手套、一瓶消毒剂、一些纸巾、一只加长加厚的垃圾袋。

凯文把所有的啤酒瓶、避孕套扔进垃圾袋,在包括《血型拼图》和《矮子当道》在内他碰过或有可能碰过的地方都喷上消毒剂,然后擦干净。

做完这些之后,他将洗好的床单和衣服放到烘干机里烘干,用吸尘器把整个房间里都吸了一遍,取出吸尘器里的灰尘袋,放到垃圾袋里。

这时床单和衣服已经烘干结束。凯文取出洗衣机里的毛绒收集器,将里面的东西倒进了垃圾袋,穿好衣服,铺好床。

他一辈子都没这么认真、这么彻底地清理过任何东西。如果简宁看到这一切,肯定会叫他打扫房子的。当然,他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除非简宁死了。

现在他该考虑如何处置凶器了。这是个问题。

显然,他不能把书丢在这里。但是,如果他拿走,也许有人会注意到这本书不见了。如果她真的在床头柜上只放这一本书,其中的风险就更大了。如果她的前男友来现场,肯定会知道这本书不见了。

这个问题有一个简单的解决方案。

他把那本书丢到垃圾袋里,扎好袋口,将垃圾袋拎到门口。他把门开了一条缝,先看看外面的情况。街上一个人也没有,邻居家的灯都灭了,和他预料的情况差不多,毕竟,现在是凌晨3点。

凯文一溜小跑,来到自己的汽车旁,打开后备箱,从纸箱里拿了一本《冻伤》,然后将垃圾袋塞了进去,轻轻地关上后备箱盖,又蹑手蹑脚地回到梅根的家里。

他依然戴着塑料防护手套,仔细搜查了梅根的家,终于找到了她收在书架角落里的一扎玻璃纸书皮。他拿了一张书皮,小心翼翼地包在《冻伤》的封面上。

凯文将书放回到她的床头柜,正准备转身离开,突然又想起了一个问题:他该不该在《冻伤》上签上自己的大名呢?

如果他不签名,就没有什么线索可以将他和梅根联系起来了。他可以干干净净、毫发无伤地走。但是,他转念又想,万一她曾经和朋友说起过自己要去找他签名呢?万一有人在凯马特看见过她呢?

他左思右想。他考虑了种种可能性。他思前想后,最后还是觉得比较安全、比较明智的做法是在书上签名。你想想啊,有哪个凶手会在现场留下自己的签名呢?仅此一点,几乎就可以成为他没有在凶杀现场的证明了。

他戴着手套,拿起那本书,这时他意识到自己这样做大错特错了。这本书上应该到处都有他的指纹、梅根的指纹啊。于是,凯文脱下手套,重新拿起书,用她的笔签上自己的名字。

献给梅根,一个真正爱书的人。

凯文把那支笔放进口袋。这是马上要和其他垃圾一起处理掉的。他重新戴上手套,蹲在梅根的尸体旁边,拿着她的手在书上拍了好几下。

他把书放回到床头柜上。要想消除他在日记本上留下的指纹,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于是,他决定拿走日记本,待会儿销毁。

凯文将《犯罪现场调查写作指南》放回书架,离开了梅根的家。实施了一次完美无瑕的谋杀,他有点高兴,甚至为自己感到自豪。也许有一天他可以把这段经历写进书里呢。

离开梅根家之后,尽管天还没有亮,但凯文没有找家旅馆住进去,而是赶往签名售书的下一站。在驶出斯波坎城的途中,他把大部分垃圾扔进了散落于多条街道上的垃圾箱里。当车开到斯波坎以南一百多英里远的地方时,他下了高速公路,拐上了一条土路,开了一段时间之后,看看周围没有人,这才将车停了下来。

凯文下了车,挖了一个小坑,将梅根的那本《冻伤》和日记本在坑里烧成灰烬。他抓起灰烬,顺着风的方向朝空中扬起,好像在撒一位朋友的骨灰。

# #

“凯马特的顾客请注意——当前正值郊外野炊的季节,赶紧来买你喜爱的薯片家庭装吧!买一送一!然后您还可以免费品尝我们洋葱蘸酱,和畅销作家凯文·丹格勒见面!他正在为新书《凌乱的床单》签售。欢迎他来到沃拉沃拉(华盛顿州东南部城市,靠近沃拉沃拉河上游的北岸。“沃拉沃拉”在印第安语里是“小河”的意思,最初为白人与印第安人战争中建立的据点。——译注)!您可以用七折的价格买他的新书!”

新世代的代言人坐在一堆书和薯片桶后面,强迫自己集中精力,看《普洛克·福尔摩斯的九条命》(这是作者虚构的一本书,但确实有一本书名为《普洛克·福尔摩斯和消失的珠宝》,讲述的是一只名叫“普洛克”的猫在一条狗的帮助下破案的故事。——译注)的第一章。这本书目前是《纽约时报》平装书畅销榜的第三名。

这时,一个穿着牛仔外套,里面没穿衬衫的瘦长男人突然推着购物车来到凯文的桌前。

“你是凯文·丹格勒吗?”男人说着,拿起一片免费薯片,在免费的洋葱蘸酱里狠狠地铲了一下。

不,我是冒充的凯文·丹格勒,他从这家凯马特跑到那家凯马特,因为他喜欢替别人体验这种卖不出一本书的快乐。

“是的,我是。”凯文说。

“我喜欢《冻伤》。”

“谢谢。”

“但是你最近写的那两本书可不怎么样。”男人将薯片塞到嘴里,又从桶里抓了一把薯片,“欢迎来到沃拉沃拉。”

男人大声嚼着薯片,推着购物车走远了,身后的地上留下了星星点点的薯片屑。凯文盯着那个人,认真考虑着一个问题:他要不要在两天的时间里杀掉两个人呢?也许确实如他们所说,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就容易多了。

“如果能让你感觉好些,我可以叫人把他的车给拖走。”一个人说。

凯文扭头一看,是个穿着夏威夷衫、卡其休闲裤的大肚子男人。这个男人手里拿着一只纸袋。

“你能叫人拖他的车?”凯文问。

“在我众多的超能力当中,那是最不在话下的一个。”男人将纸袋放在桌上,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个真皮的钱包打开,露出了身份证件和警徽,“作为一名负责凶杀案的警探,他的能力不可小觑哦。”

凯文盯着他的身份证件看。巴德·弗兰内克警探,是斯波坎警察局的。凯文只觉得脸上的血一下子都跑光了,不知道眼前的这个警察有没有看出来。

“你离家好远啊。”凯文说。他尽量保持冷静,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

这可能是个巧合。这样的事常有。如果眼前的警察不是巧合,而是来抓他的,他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

“也就开了四个小时左右。”弗兰内克说着,将钱包放回口袋,“你可能用不了这么长时间,但我喜欢在途中的刘易斯顿停一下,吃个汉堡什么的。”

“是什么把你带到凯马特来了?”

“你呀,丹格勒先生。你在斯波坎的时候,我们没遇上。我是你的书迷呢。”

“真的?”凯文的心怦怦跳着,声音之大,让他觉得弗兰内克都能听见他的心跳了。他从书堆里拿了一本平装本,打开到扉页。“嗯,我赶紧给你签一本吧。我知道你回家还要开很长时间呢。”

“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书里的什么吗?你真的把凶手的心思给摸透了。这么说吧,你的书给了我很多启发,”弗兰内克说,“我遇到问题的时候经常想着要给你打电话,听听你的看法。”

“你这么说,我受宠若惊啊。”凯文用笔尖指指面前的书,“这本书的签名你要我怎么写呢?”

“实际上,我现在遇到了一件特别棘手的案子,”弗兰内克接着说,“有个图书管理员在自己家里被人用钝器击打头部杀害了。我们一直搞不清她为什么会遇害。”

凯文抬起头。弗兰内克笑眯眯地看着他,那样子完全是一个喋喋不休的友善的书迷。但是,凯文知道一场猫鼠游戏正在进行之中。最重要的是保持冷静。他们没有任何证据,他很小心地做到了这一点。

“凶手一定留下了指纹、毛发,总会有一些东西让你可以循迹追查下去。”弗兰内克摇摇头,“但奇怪就奇怪在这里。她就好像是被幽灵杀死的一样。那个凶手把现场清理得干干净净。”

凯文差点儿就要轻松地吐出一口气,幸亏他及时回过神来,将那一口气变成了假咳。“有证人吗?”

“我们的运气不好啊。”弗兰内克漫不经心地挠挠肚皮,“告诉我,如果你按照这个情节写推理小说,你会怎么办?你怎样才能抓住凶手呢?”

他指望我干什么,向他坦白吗?

“在小说里,凶手总会犯错误的。”凯文说,“作家最喜欢写的就是凶手在行为方面犯下了微小的错误,因为这比法医找到线索后破案更加具有戏剧色彩,更加有趣。”

弗兰内克笑着点头,表示同意:“这就是我喜欢你作品的原因所在,尤其是第一本书。”

每个人都是书评人,凯文想。

“我有没有说过这个图书管理员喜欢收藏图书?”弗兰内克问,“她收藏作家签名的初版书。”

“这个爱好不错,”凯文说,“让我这样的人有了活路。”

“但奇怪的是,在她收藏的数百本初版书里,只有一本不是初版。”

弗兰内克从纸袋里拿出一本精装《冻伤》。那书的外面包着玻璃纸。他打开书,翻开到有凯文签名的那一页。

“就是这一本。”弗兰内克说。

凯文盯着那本书。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被自己的愚蠢惊呆了。

“这是第五次印刷的版本,”弗兰内克说,“和你后备箱里的那些书一样。”

仅仅凭这一点并不足以定他的罪,但凯文知道,现在剩下的那些证据链将变得顺理成章。凯马特的安保摄像头肯定拍下了凯文和梅根在一起的画面,甚至还可能拍到了他开着车跟在她的车后面驶出了停车场。那还只是开头。如果弗兰内克能看出初版书和第五次印刷的书之间的区别,他就能找到强有力的佐证,对他立案进行调查。

弗兰内克朝凯文身后瞥了一眼。凯文扭头一看,只见两名身穿制服的警察站在不远处,手就搭在枪套上。

凯文叹了一口气。他认命了。被滞销书毁了的作家他不是第一个,但他肯定是最令人难忘的一个。

他回头看着弗兰内克:“你还要我给你签名吗?”

弗兰内克点点头:“请吧!”

凯文毫不费事就想到了一句恰当的话:

献给弗兰内克警探,我所有的错误都被他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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